古月来信

写在古月信前的几句话：

关注我朋友圈的朋友，经常会看到古月作品的照片以及我情不自禁地发的与古月聊天以后的感想。

我为能遇到古月这样一位谦卑有才华，而且能在淡泊中保持冷静和坚持，不妄自菲薄的年轻人而感到欣慰。我经常忍不住想是什么样的土壤滋润了古月？他似乎与这片大面积污染的土地无关。

从十个月前收到古月来信至今，我已经将他的信看过无数遍。几天前，我终于忍不住问古月他父亲真的是庄稼人吗？关于古月的父母是怎样的庄稼人，在他家的“净土”上滋养了古月，这“净土”在我看来长着还没有完全断掉的根，以后我会将这“土地”和这土地连着的“根”讲给大家听。

每每说起古月的作品，经常会有人将古月的作品跟某“高级”购物中心的英国或荷兰的某某牌子或是东瀛的某某家的出品相比。我渐渐地意识到我和消费者并不是在同一个语境内，他们的语境和评判坐标体系里有的是价格和品牌，缺乏对物本身的了解。

物的价值和价格是随着人们的理解，供需和市场认可程度而变化的，而市场认可程度又与其他因素相关。每每遇到这种情况，我都为吾民对吾土有着几千年历史的非工业化陶瓷和手工陶瓷技艺的基本知识之有限而着急。我们在快速工业化和西化的过程中遗忘了太多不应遗忘的，这些不应该被遗忘也是世界文明的一部分。

一年前，我跟古月说，如果人们对他所做的手绘陶瓷缺乏基本了解，那人们很难理解古月和他所做的事情的意义。我们应该从基础的知识普及做起。这就是，古月来信的缘起。

在中国过去几千年的陶瓷发展历程中，我们曾经有过无数的创新和发明，有过无数“第一”。但是，本人认为在当今能让中国陶瓷傲立于世界陶艺之林的，非中国手绘陶瓷莫属。

上个世纪末，改革开放的浪潮带来了快速的经济发展，也冲垮了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建立起来的景德镇国营瓷厂的完整的体系，伤了“龙脉”。从上个世纪新彩出现后，我国几千前的彩瓷技艺就再也没有什么技艺或思维上的革命性进展。说革命性进展也许把话说大了，依我看，在题材，釉色，工艺上都很难看到可与古彩瓷一较高低的苗头。也许，古月的出现能改写历史。

古月的出现也许是天意，是时候回望我们这块土地了。我经常跟博学的古月聊天，看上去敏于行讷于言的他常常会滔滔不绝将历代的手法和题材以及他的想法讲上几个小时，他肚子里的故事之多，对历代陶瓷工艺的了解之细之深总是让我惊叹不已。生活困顿的他竟做过几百种釉色的试片，对釉色的有着非同寻常的驾驭能力，陶瓷不同于平面绘画之处在于再好的画功还得经得起火炼。

跟他对话，经常是他兴致勃勃地说，我忙着记笔记。可每次我再回头看自己记的笔记时，又觉得自己的知识结构也许无法全面地领会古月说的话。他那与世无争，甘于平淡的精神让我觉得这人属于遥远的过去，可他年轻旺盛的精力，又让我看到他所能担起的未来。这也是我为什么让古月将我们聊过的话题用信写下来的另一个原因。

过去10个月，我曾尝试用我以为便于人们理解的语言改写古月的来信。经古月的推荐，我阅读了他的大学课本《中国民间工艺史》，将吾国历代彩瓷工艺梳理了一遍又一遍。可是，当我回过头来再看古月的来信时，依然不觉得自己有能力将古月信中所表达的情绪和内涵如实表达清楚。

最终，我决定将古月来信上半部的两万三千字分几次原文照登。

古月在信中将他从哪里来，以及他理解的中国陶瓷绘画做了一个相对全面的阐述。也许中国陶瓷绘画并不是你感兴趣的话题，但是，陶瓷作为一个人文类别的一大组成部分，信中提到民间传说和瑞兽等小故事，读来也许可以帮助我们对我们基因有一定的了解。

我们不是什么历史的缔造者，也非官方核准的非遗传人，我所做的仅是一位民间工艺爱好者根据自己极为有限的能力而做自己想做的一点事情。我将我有限的知识和想法与古月交流沟通，并通过古月的手和心，阐释、表现于日常器皿上。

老師您好！

受您所邀，倍感激動，萬分感激。誠惶誠恐不知從何說起。自08年來景德鎮學瓷起，至今已有十餘載，前輩面前不敢妄言，略抒愚生一己之見還望批評指正。

關於陶瓷繪畫，與前輩們相比可謂皮毛之見，且隨學習日久愈加困惑，每觀先輩佳作常常惶惶不知所措，常感先輩之智慧笑吾之愚鈍。

老師願聽，俺便從頭說起。

俺家在山東濰坊密州，從小對過年滿是好奇，過年要放鞭炮貼春聯，春聯可以認字。

不同的位置都會有不同大小尺寸的春聯相對應，大門上是最常見的大春聯，對幅的，常常在春聯底部印著龍鳳的圖案。父親說這麼做好處多多，即使你不認識字，也可以輕鬆的辨別上下聯，有龍的是上聯，中國人從右往左念，因為右為貴，門開兩扇，右為上聯。

也有單幅春聯，就幾個字。“五穀豐登”是貼在放糧食的屋子邊上，五穀是稻黍稷麦豆，象徵著來年的莊稼風調雨順；“六畜興旺”是貼在養牲口的圈里的，六畜是指牛羊馬豬狗雞，象徵著興旺吉祥⋯⋯

父親告訴我這一切的開始都是因為一個叫“年”的怪獸而來的習俗。灶台旁邊则要貼一張灶王相，他告訴我灶王爺是每户人家的一家之主，我很喜歡聽這種傳說，總感覺特別地真實。直到今天，我都記得灶王爺的模樣。如果把他當作一副畫來看，他的構圖真的很有趣：畫面頂端中心位置有一官員，頭戴官帽，身披錦緞，跨下一匹黃標馬，跃馬揚鞭，此人喚做先行官，傳說是會提前上天庭報告的；畫面往下是一個表格，紀錄著這一年的時辰、月份和方位，只有大人們能看懂，而至今我都不明白到底是怎樣計算時間的；畫面的第三部分就是灶王像，灶王在中間，兩邊還有兩位我們管他叫灶王奶奶，還有一幅醒目的對聯，寫的是“在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再往下就是畫面的底部了，幾位仕女模樣的人牽著一頭麒麟，麒麟上面坐著好多小孩，還有很多的珠寶等等。

每當看到這張像，便預示着年要來了。以前的人怕年來，可我盼著年快點來，因為可以放鞭炮聽故事，還可以看圖識字，多好啊。細數中國每一個傳統節日，無不透露著中國人對於生活的憧憬，對於祥瑞的期盼，這是一種民俗思維在意識上的體現，我們用這種思維來反觀陶瓷繪畫其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

先從陶瓷說起。陶瓷實際是一門民間藝術，又不同於一般的民間藝術。早期的陶瓷和一般民間藝術的性質類似，他們會更大程度的適應世俗層面人們的審美，由於各地風俗、地域、信息的侷限，可能長時間出現不同地域的不同風格，同一地域類似風格的現象。

各地都有著独特且豐富的風俗人情，但也有各自的民俗思維制約，北方文化誕生的器具，不一定適應于南方的民俗文化，直到有一天“景德鎮”開始被宮廷控制專製瓷器。全國的能工巧匠開始聚集，陶瓷的民間地域風格在陶瓷上的體現開始淡化，其實也並非淡化，可理解為相互地域之間開始重新融合和尋求自己合適的位置可能更为妥当。

這本就是中華文化的博大包容之處，可以海納百川，可以有的放矢，可以一分為二，可以合二為一。宮廷審美的干預，早已伴隨陶瓷藝術的中國繪畫因素、文人因素等原因，景德鎮開始更加多元素多文化交流，也直接影響著陶瓷藝人的民間美術素質，官窯民窯相互影響，不分南北的進行陶瓷更新創造。

民俗思維具體到陶瓷繪畫中又是怎樣體現的呢？

祥瑞吉祥的民俗思維和民間信仰貫穿著陶瓷繪畫。比如前文中的春聯和年畫，本就寄託著人們對於新的一年的美好願望，它一定是適應這種民俗思維方式而存在的。

我們再來看陶瓷繪畫，如果硬要找出有沒有與春聯和年畫相對應的陶瓷繪畫作品，其實是有的，比如我們的萬壽瓶，就是用最直接的吉祥語和漢字來完成的陶瓷作品，當然也可以歸類到書法領域中，但這並不排除這種思維對於陶瓷藝術的影響。

再比如年畫題材的作品在陶瓷繪畫上的體現，我們也可以找到，甚至可以找到一整個時期的瓷器，比如明清瓷器中會有大量紀錄故事情節、名人傳記式的畫面出現，年畫的題材很多也是用來紀錄人物、紀錄歷史或者故事情節的，為什麼他們會選取同一題材進行創作，也是因為這種民俗思維所致。

拿明清來講，小說的出現以及衍生的曲藝，會快速的傳播到當時甚至今天的人們耳朵中，他不在乎關注者是否有文化，是否會識文斷字，只要你能聽見，就能了解這本書中的歷史，尤其民間會對這種聽來的或者讀來的了不起的人物肅然起敬，甚至成為心中的信仰，而通過藝術形式進行表達在瓷器上的現象也就不足為奇了，甚至可以引起一種思維共鳴，由此可以創造一段藝術歷史。

民俗思維在瓷器中的表現主要體現在到處充滿了祥瑞吉祥光明希望的意識上，它伴隨著中國文化的發展而發展，他們寄託著最初先人為我們留下的對於自然的希望。

比如我們常常講的“華夏兒女”本就體現了這種傳統思維，華夏的意思就是一個充滿了鮮花且美好，充滿希望的那樣一個地方，“華”通“花”的意思，這是我們慣用的思維方式，也是一種情感的習慣性表達。這種祥瑞吉祥的思維表達體現在陶瓷繪畫的題材上，最為明顯。

在人物方面有典故、歷史人物、福祿壽神仙、高官厚祿、衣錦還鄉、佛家造像菩薩、嬰戲百子團⋯⋯，體現的是人們心中的榜樣，寄託著可以像他們一樣的願望，寄託著希望，她們可以給予人們平安吉祥；

動植物：瑞獸（龍鳳呈祥、麒麟送子等）；鳥獸蟲魚（竹桃錦雞、石榴葡萄、蝙蝠仙鹿等）

花草：牡丹、柿子、紫藤、枇杷、櫻桃、歲寒三友、四君子⋯⋯

古月作品：鹿鸣春中的“鹿”取其音“禄”为中国民间的瑞兽 

以上几種題材在中國傳統繪畫題材中也有所體現，但陶瓷繪畫中還有一種特別的題材，即八寶紋。

八寶紋有幾種說法，一種就是八寶紋，也有叫作暗八寶的，又叫作道家八寶，即八仙手中的寶物，象徵八仙齊聚、吉祥福祿之意。呂洞賓的寶劍（劍現靈光魑魅驚）、張果老的魚鼓（魚鼓頻巧有梵音）、曹國舅的陰陽板（玉板和聲萬籟清）、何仙姑的荷花（手執荷花不染塵）、韓湘子的玉笛（紫簫吹度千波靜）、籃采和的花籃（花籃內蓄無凡品）、漢種離的芭蕉扇（輕搖小扇樂陶然）、鐵拐李的葫蘆（葫蘆豈只存五福）；盛於清康熙，至今仍在沿用。

古月作品：鲤鱼跳龙门

有道家八寶就有佛家八寶，故而還有一種佛八寶，也有叫“八吉祥”的，是由佛家眼、耳、口、鼻、身、心、意、藏所感悟而來。包括法螺（吉祥）、法輪（不息）、寶傘（張馳自如，大愛眾生）、白蓋（純淨安寧）、蓮花（世無所染）、寶瓶（福智圓滿，十全無漏）、金魚（堅固脫劫）、盤長（回環貫徹，通明達禮）。

還有一種八寶叫做雜八寶。圖案有很多，根據主題或作用任選八種即可組成八寶，珍珠、元寶、錠子、磐、方勝（古代一種首飾，象徵同心雙合，彼此相同，類似於今天的中國結的形狀）、犀角、紅葉、靈芝、祥雲、鼎、書畫卷、毛筆、艾葉等。

以上是對陶瓷繪畫題材上的一些簡單介紹和匯總。每當講到这些，總有人認為這是一種保守的思考方式，太過於傳統，應該按照西方的開放式思維去思考。其实，真正了解西方艺术史的人都知道西方的艺术门类和题材也是与古希腊和罗马的历史分不开的，与其信奉的宗教分不开的。

况且，每個民族和國家都有自己的文化和傳統，有其值得繼承並發扬之处，為什麼我們不能正視我們自己的歷史，心存敬畏之心呢？

一些朋友聊起陶瓷繪畫，他們會認為傳統陶瓷繪畫太過拘束，太過規矩，甚至有太多的模式感，应该打破所有的規矩和條條框框，傳統的思維不合時宜，不夠新穎⋯⋯

我認為要想創作更好作品，首先应该知道先輩們是怎樣一步步進行思考的，這其实是一種對人类负责的思考模式，所謂的創新一定是站在傳統基礎上產生的，沒有任何一種繪畫方式是憑空而來的。

也有很多跨界的朋友會習慣用自己熟知的繪畫理論去判斷陶瓷繪畫，去操控瓷器，當然這並不是一件壞事，可使陶瓷繪畫有了更多的形式表達，有新穎的創作主題，加大繪畫陶瓷的受眾面，讓更多的人知道陶瓷繪畫。但有時我會擔心，越來越多的人去這樣做，可能是某個行業或者畫派的領軍人物用他们熟悉的方式和畫風轉變成陶瓷繪畫，表達出來的東西一定是好的嗎？其可能引发的效仿真的有意义吗？

如果我們不用去關心傳統陶瓷理論，直接用自己對於其他畫種的理論去操控一件陶瓷畫面，剩下的只是對於工藝的熟練程度就可以了，會不會讓後輩覺得只要學會陶瓷技法就可以了？漸漸地這些傳統精髓就只能用來讀一讀的文字而已⋯⋯

我們反觀陶瓷繪畫，技法成為最重要的標準，內容與形式其實是沒有門檻的，當然這也是陶瓷繪畫的特性所致，她從來就沒有高高在上，有人說官窯高高在上，但創作她的人並沒有，甚至連作者都找不到，當然同時也有民窯，她自始至終都在我們的生活中，這樣的一種藝術形式我們可以把她看作是最樸實的中國人的形象了。但她心里想的是什麼我們並不清楚，她是怎樣一步步形成這種性格，是不是我們也應該去思考一下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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