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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倬雲:直到遇見我的太太孫曼麗

港中大出版社 不激不随 2020-09-11
「十三邀」最新一集采訪了許倬雲先生。


出版社的年輕編輯都沒有見過許先生,有機會跟他通信就已經幸福得不行。這次不僅遠程見到了信那頭的許先生其人,還見到了他的太太。同事說:「絕對的女中豪傑」。

我們有幸出過許先生兩本書,一本是《我者與他者:中國歷史上的內外分際》(2008),另一本是他的口述《許倬雲八十回顧》(2011)。因為太好奇許先生(和太太)的故事八卦,便找來《八十回顧》解饞,許先生的異性緣,與太太的認識和交往,對兒子的教育,對愛人的剖白……與各位共享吧——


《許倬雲八十回顧:家事、國事、天下事》許倬雲  著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1


感情世界

直到遇見我的太太孫曼麗


我是與生俱來的傷殘,這方面是福氣,也是禍害。我一輩子不能做俊男,所以一輩子不能有美女。13、4 歲時,兄弟姐妹們都去上學,住在學校裏,當年他們上的是流亡幾百里、幾千里外的學校,只有我獨居在重慶南山,除了松樹就是白鴿,女孩子對我來說,眼不見、不動心,久而久之成了習慣。


現在年紀大了再回想起來,我對女性真的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從小一起長大的親姐妹、堂表姐妹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性格,在我腦子裏女孩子從來沒有什麼神秘,也無所謂可愛或可怕。在我眼中,她們都只是個人而已。


抗戰勝利後,回到無錫念書那兩年半,我忙得發昏,因為我必須從零開始,日以繼夜地用功,直到成績名列前茅。說實話,如果我跟平常人一樣健全,在正常學制裏,不見得能激發出這樣的學業興趣與動機。當時男女之防相當嚴,教室裏的座位,六直排男生,兩直排女生。由於我免上體育課,當大家去上體育課時,教室裏空蕩蕩的,只剩我一人,男同學們有時會託我傳書遞簡,要我拿信放在某個女生的抽屜裏,等於是郵差,我覺得很可笑。


我也跟其他男女同學一起合辦壁報、寫文章,那時候同學之中已經有人搞學生運動,江南學聯的領導學校就是輔仁中學,在那種政治氣氛下,兒女之情暫時擺在一邊,所以也沒怎麼樣,我還覺得班上的女同學都彷彿我的表姐、堂姐呢!對我而言,每個人都只是個體,沒有叫我特別動心的,而且班上男生和女生是5:2,每個女生都有我的朋友追求,在道義上我也不能再有什麼行動,這是江湖義氣。我們在戰爭逃難中長大的人,江湖義氣擺第一。


在台大時,我也未嘗沒有相當談得來的異性朋友,只是緣份止於友誼。


在芝加哥讀書時,大家開同樂會,我的工作常是在舞會門口收門票,俊男美女雖多,但我不沾惹這些事。不過也有女同學覺得我為人直爽,跟我談話有一定的趣味,我天南地北什麼都可以聊,而且我對文學興趣很高,她們認為我是個很好的談話對象,連洋人女孩子也願意跟我談談話。我很理解這種情形,甚至不把她們當女生,只是一個可以談話的好朋友。我開刀住在醫院時,有個中國女孩子在裏面做事情,經常來找我,滿照顧我的,別人誤以為她是我的女朋友。後來連我也沒有把握她對我是不是有一些其他的想法。


但是我從來沒有放開自己,我在心裏築了一道牆,過濾外來的東西,使我不會盲目,這道牆是我天然的殘缺,有其他動機的人,自然會被這道牆過濾掉。我心裏一直存著一條界線,必定要有一女孩子,能識人於牝牡驪黃之外,就像伯樂識馬,她看得見另一邊的我,不是外面的我,而我也看見這個人,如果有這種心理上的自然條件,我會打開心門的。


所以欣賞我的性格以外的人是不會進來,因為她不會欣賞我。俊男美女很容易搭在一起,但那中間可能是錯誤的,因為我有這個天然的過濾器,比較不會犯錯,直到遇見我的太太孫曼麗。


曼麗是近代史研究所所長陳永發的同班同學,他們班上有好幾個女同學,我對身邊女生的高矮胖瘦常常搞不清楚。我除了注重他們的課業,常常盤問功課之外,其他事就不太管了,他們交報告的時候,男生女生都好像有點怕我,後來我當了系主任,很多學生不敢到主任辦公室來。老實講,我對他們班上同學一點都不熟悉,只是從考卷和他們寫的文章,交叉配合,判斷這個學生的程度如何。因此曼麗在學校讀書時,我並沒有追求她,直到她畢業兩年後我們才開始交往。


當時我對學生們找工作是很幫忙的,受我推薦的人很多,曼麗的第一個工作是在中央圖書館(現國家圖書館)。那時候中央圖書館館長是蔣慰堂先生,他是我的長輩,跟我私交很好,我是江南人,他覺得跟我聊天滿有意思的,戲劇、文學,雜七雜八的什麼都聊,無形之中就成為忘年之交。蔣先生是徐志摩的表弟,大家都不曉得他童心的部分,他還會唱崑曲。當時他手上有個元明史的計畫,他問我:「你有沒有學生可以幫忙,擔任我的助手?」恰好曼麗問我有沒有工作可以幫她推薦,就把她推薦給慰老,她從那個時候開始到圖書館工作,後來又到聖心書院教書。


經過一陣子的交往後,覺得雙方都很相契,就決定結婚。我們的婚禮就由李德心一手操盤,1969 年2 月9 日,農曆年前五天,我們在台北懷恩堂結婚,由周聯華牧師主持。沈先生跟李濟老是我們的證婚人,沈先生還自親揮毫寫了長歌《丹鳳吟》祝賀。當時,我母親非常高興。


這是上天賜給我的福份,終於讓我可以不在乎牝牡驪黃的伴侶。那時候我四面八方受人打擊,又遭到情治人員的圍剿,她隱約知道,但不清楚,我也不嚇唬她,確實辛苦了她。1970 年我們到了美國,那一年她才27、8 歲,抱一個8 個月的娃娃,拎著兩個箱子,原本我只打算到匹茲堡擔任客座教授,沒想到一待就是三十多年。


我常說上帝是非常好的設計者,但卻是非常蹩腳的品管員,所以我的缺陷非常嚴重。不過上帝對有缺點的產品都有產後服務,會派個守護神補救,我前半生是母親護持,後半段就是曼麗了。她們是隱身的天使,我非常感激。這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段,我必須交代。為了照顧我,曼麗確實比一般的妻子辛苦,這是我感愧終身的!好在我們相契甚深,其他都不在乎了,一輩子走來,感到生命充實豐富。如果我們可以選擇,下輩子還是願意再結為夫妻。

 

1969 年2 月9 日,在台北懷恩堂與曼麗共結連理前頭為證婚人周聯華牧師

 

 

天倫之樂

他不願意進入學術界,

「我要做有創造力的人」


我們的獨子許樂鵬是我在中研院服務時出生的。樂鵬小的時候,他上床前我都會跟他講個故事,隔天早上他起床,見了我就說:「爸爸,我睡覺了你在工作,我起來了你還在工作,你晚上沒睡覺。」我說:「我只是睡得比你晚,起得比你早。」我們家的私人情感是很好的,這是上帝所賜,我非常珍惜。


樂鵬在芝加哥大學讀學士、碩士,芝大人文學科不分科系,就是一般人文,他這是學我的樣,我在芝大也是讀一般人文。我剛進去時讀的是東方研究所,該所和歷史系不分家,我畢業時,他們說無法把我歸類,就把我歸到一般人文(humanity general)。


芝加哥大學的歷史系很奇怪,一半歸humanity general 管,一半歸social science 管,隨你挑,老師和學生覺得自己屬於哪一邊就歸哪一邊,所以樂鵬也是humanity general。他當過四年的記者,後來覺得不足,又回去念書,畢業於紐約大學(New York University,NYU)的人類學,紐約大學是後現代的大本營,他最近還去英國做研究。但他不願意進入學術界,他說:「我不是一個做分析的人,我要做有創造力的人,我要型塑、創造一個東西,我不做分析。」


三人同侍母親,1969 年


與大姐、曼麗,許樂鵬在匹茲堡第五街家中

 

我們也希望他過的是一個寧靜,情感滿足,精神生活充足的日子,他要做到這一點,我想絕對沒有問題。他從芝大畢業時,除了必要時穿袍戴帽之外,別的場合他還是平常故我,因為他不願宣揚。這個孩子是我跟曼麗兩人帶大,等於是我們自己型塑成的人物,也是我們自己性格的表現。我舉個例子,美國人習慣高中畢業時辦個舞會(prom),每個學生到公司打工、在麥當勞做小窗口服務員賺錢,千方百計籌措自己的費用,包括雇汽車,租一套晚禮服(tuxedo),護送女孩子參加舞會,美國高中生從高一就開始存錢準備這件事。當時和樂鵬一起來我們家玩的漂亮女孩子多得很,但是後來他帶去參加畢業舞會的女孩子,卻是一個從來不曾在一起玩的黑小姐,他說:「沒人約她,我約她!」結果那位黑小姐的爸爸到我們家來還手足無措。


三代同堂。圖為 2008年在匹城

 

我們對樂鵬是雙語教育,他在外面講英文,回到家裏講中文,小時候我們教他講話,動物園、zoo,tiger、老虎,兩個名詞一起用,這部分字彙他夠用,因為他已經習慣雙語的背景,所以中文沒什麼問題,心裏也沒有感覺到種族問題的壓力。他在美國上的小學是匹大附屬小學,本來就有很多各式各樣的人。他自己對閱讀中文也很用功,9 歲回台灣時,曾一本正經地在金華國小註冊,當二年級的旁聽生,那時候他就喜歡漫畫,到今天漫畫還是他的嗜好。他也可以寫中文,到餐廳還可以點個菜,看看報紙也沒問題,這都是他自己一路摸出個道理來的。他的英文寫作也很好。


高中時,他也是優秀生,那個群體很國際化,有猶太小孩、中國小孩,在美國的優秀生裏,有外國背景的比當地背景的多。樂鵬對家裏的親戚朋友都很有禮貌,中國人平常在家裏怎麼做,他一定就怎麼做。每到過年的時候,他一定回來。我們家有一卷祖宗軸子,那是我們離開故鄉時,先父知道可能回不去了,在軸子上寫了歷代祖宗的世系表,裱得好好的,到台灣就一直掛著。我和弟弟出國時,我哥哥請人抄了兩份,一份給我,一份給弟弟。過年時,我一定把軸子供起來祭祖。後來我們供祖宗軸子時,樂鵬便負責擺祭品,供上祭品之前他會先鞠個躬,上好了再鞠個躬,卸下祖宗的軸子時,也先鞠個躬。這些我們都沒有教過他,但是他自己知道該怎麼做。他太太Thalia Gray是波蘭、愛爾蘭、蘇格蘭混血的美國人,有一年,她來我們家過年,那時候他們還沒結婚,我回頭一看,怎麼這個女孩子也跟著我們一起向祖宗鞠躬?顯然是受了樂鵬的影響。


我們都滿喜歡這個洋媳婦,樂鵬在英國當記者時,她也在英國做事,擔任雜誌社的寫稿員,替醫學研究人員寫研究報告。


他們居然想到用中國的針灸幫助懷孕。2006 年3 月他們產下一名男娃娃,我為他取名「歸仁」,媳婦姓Gray,所以「歸」字是他母親的姓,不是我們家的輩份,我們應該公公道道,把父親的姓拿上去,母親的姓也拿上去。但是中間有個「歸」字,下面的字就很難取了,結果歸去歸來,歸「仁」最好,就取名「歸仁」了。

 


樂天知命

只要我的血管一崩,不要讓我當植物人,

該走就走。


退休之後,我除了忙一些公家的事之外,身體還發生了一點小問題,2006 年萬芳醫院買了一部新的電腦斷層掃描儀,邀請我和曼麗,以及我姐姐做了一次免費檢查。結果這一查麻煩大了,我心臟冠狀動脈高度鈣化,意思是我的冠狀動脈隨時會爆裂。


理論上來說,人的器官都會鈣化,皮膚也會鈣化。後來我想了起來,先母70 歲的時候也有這個毛病,心瓣硬化不能關合,可能會造成血液亂流。她還有心肌腫大的症狀,情況相當不好,但她還是活到94 歲。不過情緒不能有太大的波動,喜怒哀樂太激烈,心臟血液就流得快,血液在硬化的血管裏流得快,很容易造成血管破裂,這東西一崩,人就拉倒了。所以我交代曼麗,只要我的血管一崩,不要讓我當植物人,該走就走。

 

祖孫三人,2008 年

 

在匹城家中,友人經常來家舉行討論會圖為2008 年的聚會

 

我今年(2009)已將80 歲了,日常生活有規律,寫了《萬古江河》之後,又寫了一本小書,討論中國歷史上的「我」與「他」,「主」與「從」。此外只是閱讀和寫一些短文。兒子一家也在匹城,住處離我們不遠,每週孫子來我們家兩、三次,由祖母照顧,這個孩子性格好,祖孫三人共處,其樂融融。


匹城的中國友人,來自台灣、大陸、香港,大約二十餘人,每兩、三週一次,聚集聽我講歷史,目前正在講近代史。這種談話會,逼得我非先理清頭緒不可,對我極有幫助。


自己反省,八十之年,夠用是富,不求是貴,少病是壽,淡泊是福,知足是樂,有這種生活,夫復何求!當然,殘疾帶給我的疼痛,到老更甚,全靠內服外敷止痛,曼麗照顧我,比以前更辛苦了。我自問生死之間,看得很淡,惟有辛苦了曼麗一輩子,怎忍捨她而去?如果真有來世,我還盼重續今生之緣,但是該由我照顧她了。來世的職業呢?也許還是學歷史,可以冷眼熱心的看世事。



《我者與他者:中國歷史上的內外分際》
許倬雲  著
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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