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劉紹銘：翻譯《1984》誠惶誠恐，《動物農莊》「翻得想吐」

Original 港中大出版社不激不随 2023-06-15

2023年1月4日，著名學者、翻譯家、作家，嶺南大學榮休教授劉紹銘先生在香港逝世，享年89歲。

劉紹銘（1934–2023）

劉紹銘，著名學者、翻譯家、作家，嶺南大學榮休教授，著作等身。與閔福德（John Minford）教授合編的學術著作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 An Anthology of Translations, Volume1: From Antiquity to the Tang Dynasty（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0），深受好評。其他文集包括《吃馬鈴薯的日子》、《二殘遊記》、《小說與戲劇》、《偷窺天國》、《情到濃時》、《文字不是東西》、《方留戀處》、《藍天作鏡》等。譯作則有《中國現代小說史》、《一九八四》、《動物農莊》等。

2月11日，嶺南大學舉行劉教授追思會

劉教授為我們撰寫、編輯、翻譯、校訂的作品

我們的編輯彭騰跟劉教授有著長久的合作。隔一段時間聽到她講電話，在日常語調之中再額外加上對家中老人一般的柔軟口氣，電話那頭多半就是劉教授。

今天是劉教授的七七，她寫了一篇懷念文章，以此紀念劉教授和他令人懷念的老派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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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派作風之必要

彭騰

十多年前在報館工作，周末的專欄，劉紹銘教授時有惠稿，他會把稿子傳真過來，我們編校好排完版，也會傳真過去給他過目。作者來自五湖四海，很多都沒有見過面，不是靠電話、傳真，就是電郵聯繫。如果清稿的狀態可以代表作者性格，那麼劉教授給人的感覺就是嚴謹認真，對自己的作品負責。他的來稿絕少有錯別字，資料搜查充足，格式整整齊齊，內容大多和他的老本行翻譯相關，言簡意賅，整篇下來乾乾淨淨，根本不需要甚麼編校，因此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以為他是個不苟言笑、不好說話的人。

左起：甘琦、彭騰、毛尖、劉紹銘教授、陸灝、小寶

2018年於嶺南大學

二○一四年，我到出版社工作，有幸接手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重排版項目，遂多次就書中問題向劉教授請益。劉教授本為夏志清兄長夏濟安的學生，六七十年代主持翻譯《小說史》，此書再版編校期間，他推薦了多部兩位老師的重要作品，建議出版，「夏氏經典系列」逐漸成形──他希望把兩位恩師夏濟安夏志清兄弟的主要著作，都集合在一起以系列的形式出版，以便流傳下去。

接下來兩三年，劉教授「動手」出版了八部夏氏兄弟作品，或策劃、或審訂或寫序，每一部都不是簡單的舊版重排，尤其是《中國古典小說》和《夏志清論中國文學》兩部，譯稿需要補漏的地方甚多，他都逐字逐句的修改，而他又是堅持在紙本上書寫的人，於是我們收到的一摞書稿，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批改，「蔚為奇觀」，這是他自覺作為把關人的責任。此系列收的都是學術研究著作，出現《夏濟安譯美國經典散文》，當然是劉教授「夾帶私貨」，濟安老師「獨步譯林」，既然選代表作，怎麼可能不曬〈古屋雜憶〉、〈西敏大寺〉等讓人傳頌多時的作品出來？連同後來因緣際會出版的《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五卷，「夏氏經典系列」十三本出版完成，這是一位學生報答兩位老師恩情的方法。

中國現代小說史

夏志清著 · 劉紹銘等譯

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五卷本）

王洞主編 · 季進編註

此系列完結，他心事了卻，這時才想到自己。他除了是學者、夏氏兄弟的學生，還是散文家、翻譯家。其散文尤其出色，題材廣博，筆風幽默但實事求是，趣聞典故手到拿來。他特別得意的是自己起篇名題目的才能，〈兀自燃燒的句子〉固然點題又令人一見難忘，〈我令尊，你家嚴〉、〈腳註、尾註、剖腹註、追註〉、〈驚識糟老頭〉等等，說是「個人感情與趣味的投射」，其實也在幽社會一默、幽學界一默、幽自己一默。編《絢爛無邊》這本散文集時，他着我先在幾本集子裏選篇，文章寫作時間橫跨三十年，他此舉的用心應該是想看看我這個小輩關心甚麼，找出哪些題目如今還是relevant的吧。原書名《絢爛的浪費》，取自Henry James總括生命是絢爛的浪費，付梓前一刻劉教授打電話來說要改書名，他說願讀者感覺風月無邊、絢爛斜陽。我猜「絢爛無邊」才是他態度的寫照。這種積極從何而來？看他的自傳文字《吃馬鈴薯的日子》當可知一二。他幼失怙恃，與弟弟相依為命，童工歲月做過各式工種，苦讀自學，靠朋友集資出國，半工讀完成博士學位，因此「最恨游手好閒的人」。《吃馬》再版，他真誠坦白的文字和勵志的經歷，雖事隔幾十年仍鼓舞人心，也讓更多年輕人認識他。其中最教人難忘的，除了其「辛酸史」，當數他跟恩師夏濟安先生相處的點滴。這位老師不但潛移默化地影響他做人做事做學問，還親力親為替他謀工作、贊助他旅費。因此，當劉教授在美國畢業後找到第一份差事，惦記着的仍是夏先生，他那時到邁阿密大學敎書，希望兩三年內把遠東語文系建立好，把濟安老師請去，老師「就可以專心做他喜歡的工作而不必再看《人民日報》⋯⋯」

一八至一九年間，劉教授真的沒有一刻閒下來。除了再版上述兩本舊作，還與港大梁淑雯教授合編了《給孩子的港臺散文》，這是出版社佈置給他的功課。那時夏氏經典系列既已完成，他的舊作再版也近尾聲，我們想起由李陀、北島選編的《給孩子的散文》，裏面主要選內地作家作品，主題盡是冬天與饑餓，文革是共同夢魘，一直期待有個港臺版本以作對照。兩位教授擔起選篇工作，出來的氣質果然不同，滿滿的人情味和生活氣息，溫暖人心。他說當然會有人不同意他們的準則，但說明自己就是要把童心與幽默感放在重要位置。

吃馬鈴薯的日子

劉紹銘著

給孩子的港台散文

劉紹銘梁淑雯編

與此同時，閒不下來的教授還訂正了自己在一九八四年翻譯的《一九八四》，他心心念念這本他帶着「誠惶誠恐的使命感」來翻譯的書只有臺灣版本，並且在港不流行，決定修訂再版。而又因為修訂《一九八四》的工作，他燃起了要接着翻譯《動物農莊》的念頭。有好幾次，他在電話裏說這書稿令他好頭痛，難度比翻《一九八四》大，那些豬呀馬呀的對話，翻得要吐了，可還是每天孜孜不倦地翻。他在《動物農莊》代序中說，「『大洋邦』代表的是甚麼一種惡勢力，一定得通過翻譯讓世人知道。我的角色，因此只是借歐威爾的生命來扮演他的代言人」。他交來全稿時對我說，這書真是令他煩死了，《一九八四》還有些情情愛愛，或是優美的歌詞，但這本書寫的是「BETRAYAL! BETRAYAL! BETRAYAL!」我請他在序中交待為何要翻譯已有多個譯本的《動物農莊》，他說他的理由並不宏大，只是想借歐威爾再說一次這個恐怖惡勢力，作為他的「收山之作」。

說是「收山」，當指新的翻譯工作。辛勤的教授不止一次跟我們提起自己七十年代的譯作：Isaac Bashevis Singer的《傻子甘寶》、Bernard Malamud的《魔桶》、《夥計》等等等等。之前曾請同事打聽版權情況，不得要領，但他鍥而不捨的追問，我們也想各種辦法接觸版權持有人，終於在二一年尾露曙光，他遂着手審校舊作。那幾個當然是好故事好翻譯，不過我還是在電話中跟他斟酌，五十年代猶太作家的作品現在還會有人想要看嗎？大家能relate到嗎？教授答，當然可以，幾個猶太作家作品的共通點，都是主角有自省的能力，能反省的角色都會改變會成長，故事會給人力量，人文的關懷不管相隔多少年都是相通的。

編輯會計算最佳出版時間，卻原來最好的出版時間是能讓作者譯者看見成書的時候。

動物農莊、一九八四

喬治 · 歐威爾著

劉紹銘譯

那麼多年下來，我們已習慣閒來無事通個電話，或約在離他家很近的海邊餐廳午飯。一行三四人，有時談工作，但多數閒聊談瑣事。他對待工作時認真嚴謹，待人則十分隨和，飯聚時談資源源不絕，報紙雜誌不說，晚上常常熬夜看英美新劇電影，與時並進得很，還常常問我們有沒有看這齣看那齣，又會與編輯分享有趣的狗狗照片。

電腦內有很多以「劉教授」命名的檔案，那是我給他的工作傳真，十年的科技飛躍似乎沒有影響我們的通訊方式。最後一次見面，他着緊的是某本關於張愛玲的新書中，有沒有提到他的恩師。每次送他回家回辦公室，他都會站着目送我們，等我們遠去才轉身。

他是很老派的人，而我們非常懷念這種老派作風。

二○二三年一月十三日

選自《劉紹銘教授追思集》（嶺南大學中文系出版），頁148–151

劉紹銘教授撰寫、翻譯和參與策劃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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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英咀華 A Chinese Companion to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　20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