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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水丨一个人的摄影

牛红旗 中国摄影杂志 2022-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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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过风霜雨雪的湿陷性山坡。

原州区阳洼村,2015年1月 牛红旗



航拍中国的飞机在西海固上空盘旋好一阵子了,机翼划破长空的声音,飘曳于机尾的白雾,引得人们不断向上仰望。在坡田里点种玉米的村民丁志科抬起头望着天空说:“那上面肯定有双眼睛,正在向下俯瞰哩,他肯定能看见下面的梯田和村里升起的炊烟。”我说:“那不是神的眼睛,可我估计通过那双眼睛俯瞰的人,表情一定很丰富,看见下面神迹般的变化,保准会眼睛一亮,发出接连不断的惊叹。”
西海固已不是以前那个被联合国粮农组织定义为“不适宜人类生存”的秃头土脸、寸草难生的酷旱之地了,已眉清目明,头戴花冠,身穿秀衣,出落得像个曲线优雅的大姑娘。而且从前干涸了的山谷里,新生的条条溪流,正波光粼粼地向山外流淌。
这变化,自然是人和上天共同努力的结果。村民不再把牛羊放出去啃山咬树了,他们已经知道什么是生态环境,越来越爱护草木了。他们甚至连那些野外的野鸟、野兔都想召回家去,撒些食物让它们吃,晒一盆清水由它们喝。
然而,一切并没有过去。在那些山村道路由沙土变成混凝土,散落山间的土窑和泥屋变成整齐的安民新居,在自来水流进每家每户,人们脸上的尘土演化成笑容时,那些飘忽的往事并没走远,依然像胡须花白的老人,端坐在村口或山坡上,那些从眉睫边划过的光影,在消失的时候,给人们的眼角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纹路。
我不知道飞机上向下俯瞰的人看没看见我,知不知道我从哪里来,要去哪儿。我可能正徜徉在某个山道上,可能就是那个隐隐约约闪动的小黑点。
我对自己要干什么,能干些什么,并没有完全揆清,我只是觉得自己生在西海固,亲眼目睹着这块土地一天天由旧变新,有了雨水,多了云霓,禁不住放下可能赚钱的小生意,挎上相机,给笔管吸满墨水,朝向山野和村落,向银须飘飘的光阴老人走去。


种地需要一把好铁锹,进城打工需要一把好铁锹,西海固的农民把铁锹叫家当。

原州区清河镇水泉村,2015年10月 牛红旗



人喜爱什么,或许就会邂逅什么。在我看来,遇到机缘,能不能结缘,一则靠造化,二则要看你怎么走,怎么做。
说到肩挎相机,我很早就开始在影像中注意自己了。记得1975年小学毕业,当时从同学手中接过毕业合影时,我立刻把前排靠边蹲着的自己捏在了拇指下。我从没发觉自己会那么穷酸,那么丑。前排蹲着的男同学中,唯有我穿着一双没包尖的黑色女式塑料凉鞋,唯有我左脚的鞋带是断裂后用黑线缝接起来的。那一刻,同学们都在为自己漂亮的衣着和俊秀的形容欣喜发狂,我却第一眼就盯住了自己那只羞怯到无处躲藏的左脚。
这大概就是我与摄影的缘起吧。我把那张合影带回家后没让姐姐看,也没交由母亲保管,以至于把它夹在书中弄丢了。然而,我因此却知道了照片是可以攫住某个时段、某一瞬间,可以化作永恒的。
我后来爱上了摄影。
我从小不喜欢镜子,却喜欢独自远行。漫长的成长过程中,我喜欢去郊外听鸟鸣,喜欢去几十里外的外婆家。外婆家有毛驴,有磨窑,有鸡、狗、猫,有豆荚地,有鲜艳的杏花和圆墩墩的草垛。那时候我就在想,能有个相机把它们拍下来就好了。我喜欢去外婆的村子里看社火,喜欢在村里办喜事或办丧事时混在大人中间吃分发的馒头。可是,外婆死后办丧事的时候,我依然没有相机,没拍下山坡上忽然冒出来的那个白如馒头的小土包。
很难说清我是因爱上摄影而深刻地认识了西海固,还是因热爱西海固才喜欢上了摄影。
从我生活的县城迈步出去,不足两里就跨入了田野。或者说,整个西海固本来就是一个大村落。每每回想走过的路,我不由自主就想起了波浪翻滚的麦苗,想起了那些光秃但又温暖的山丘,想起了如外婆一样佝偻着腰去沟底挑水的农妇。
我读了《世界摄影史》,走了上百个山村,想了许许多多事,我发觉,时间神不知鬼不觉溜走的时候,消磨掉了一些人们不畏困苦的气质,碾碎了一部分俭朴的生活细节,隐没了曾经陪伴人们的扁担、背篓、板凳,和人们曾经用来烧饭的铁锅、风箱。
我曾经去几个常去的山村,让农户把他们认为最有纪念意义的“传家宝”拿出来让我拍。如我所猜,他们并没亮出存折和首饰,而是把爷爷用过的农具,奶奶淹过咸菜的陶罐,父母结婚时置办的自行车、脸盆架、玻璃镜框,以及前些年驮水的木桶和儿女上学时用过的铅笔盒找了出来。水泉村小母克仁的父亲除了摊开农具,找出一块“毛主席万岁”的白瓷纪念章,还从纸箱里翻出了以前下雨穿过的胶靴。那双疤痕累累的雨靴太抢眼了,使我联想起了自己当年穿过的女式塑料凉鞋。
我说,这也算得上是你的宝贝?老母没搞懂我什么意思,回答说,你不是让我把传家宝都拿出来吗?随之,他抱起小孙儿,脆脆地亲了一口,浪漫地说,其实在我看来,我这宝贝孙儿,才是我最最珍贵的传家宝。
老母的举止和言语让我猛然一惊。是啊,真真唯能传衍人类血脉的是后代,是人。我兴奋地举起了相机,并把那张照片收录在了《疼水·我的西海固》中。
常在乡间走访和拍摄,使我有了与在淡然状态中生活的人,融入的机缘,有了乐在其中的幸福感。从而,整理影集资料时我很容易就把拍摄的图像归了类,给每个单元取了名:“我原是一名村童”“雪落无声”“羊世间”……


牵牛的人和挑水的人。

原州区官亭镇城耳山村,2016年7月 牛红旗


坡为门,上了坡就算到了家。

原州区清河镇水泉村,2015年12月 牛红旗


羊群饮过水会凌乱不堪,犹豫不定。

原州区官亭镇城耳山村,2016年5月 牛红旗


一家三口。原州区官亭镇城耳山村,2016年5月 牛红旗


人小声说话时,牛会抬起头来偷听。

原州区河川乡青土台,2015年1月 牛红旗



从2013年开始,我连续六年拍摄着离县城不远的水泉村。水泉村具有典型的西海固地貌,从农耕到生活状态保持着原来的传统习惯。说来运气不错,在与村民结识和交往的过程中,我没有遇到障碍。清晨上学的孩子与我招手打着招呼,收工回家的小伙子邀我去家里喝茶,锄草的老人直起腰来,给我絮叨着下雨天村子的模样。
难道下起雨来,村子就变成另一副模样?
马全仓老人每次提起下雨,语音就会拖长,稍稍停顿一下。我假设着下雨天的光线和景象,思考着到那时该如何拍摄,如何才能把老人盼雨的心情融入画面。
没多久,果然下了一场雨。我大老远就望见马全仓肩披雨衣站在地垄上向远处眺望。这次,他把心事告诉了我。他并不是不想搬去康居楼住。几年前儿子因不懂法律,把大麻当油料种了一大片,结果在一个下雨天被带走了,服了刑。他和老伴都老了,老两口是想守着老窑院,等儿子回来了再一块儿住新居。他说他的老窑已是水泉村最后一茬还在住人的窑洞,要我一定随他去家里拍拍,好留个纪念。
水泉村具有典型的西海固地貌,从农耕到生活状态保持原来的传统习惯。为了在巨变中不留遗憾地拍摄下影像,我在有了这个村子做主要拍摄地之后,继续寻找着适合自己的拍摄方式。
我阅读了大量前人拍摄西海固的作品,发现就我而言,脚踏实地,心怀情感,才可能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我不反对追求影调,但认为没有强烈的影调也是一种影调。我愿意顺应客观环境与在人们流露出自然情绪的状态下拍摄。我不反对人们说我汲取了爱默生的自然主义摄影方法。爱默生的作品冷静,客观,忠于现实,但我认为拍摄作品不去介入个人审美情趣,不掺杂价值判断,完全以“出世”的态度去创作,是绝然不可能的。我觉得无论拍摄人物、动物、器物或景观,摄影者必然是在场的,必然会给相应的空间做出取舍。
在不断总结自己的过程中,我从“决定性瞬间”中走了出来,在我的摄影里,空间决定着瞬间,尤其我拍摄的非新闻性的纪实和人文影片。我情愿把瞬间拉长,拖成时段,拽进特定的空间,经过观察分析后再进行拍摄。
有个叫小武旦的小男孩,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摸揣相机,说他长大了要拜我为师,跟我学拍照。他出生那年,村道旁栽植柳树苗,大约他两岁那年,他躺在家门口的小柳树下撒着泼要让哥哥折根柳枝给他编个柳圈帽。第二年冬天,一场大雪把小柳树压倒在地,我拍照时他小手从袖管里伸出来指着两棵小柳树咿呀道,它们死了,头杵在地上了。可等到春暖雪融我再去看那两棵柳树时,它们不仅挺直了腰杆,而且还猛然长高了一截。后来,小武旦上了幼儿园接着又上了小学,随后又跟着父母搬进了康居楼。临搬走那天,我去他家给他们全家在柳树前拍了合影,并把以前拍的照片从手机相册中翻出来。他看后,忽然搂住我的腰,羞答答地说:“我小时候咋那么丑,那么皮顽。”
如今,两行柳树长成了大树,站在山下老远就能望见。我不以为它们只是两行大柳树,它们既是经历风霜雪雨活下来的树木,也是西海固从干山秃岭变成林草绿野的见证。
在我拍水泉村的这些年里,小梅出嫁了,马全仓的儿子回来了,老母的孙儿会骑自行车了,大母克仁家的牛圈里已由两头牛变成四十多头牛了。
村里的老人和年轻小伙,因生在不同时代,经历不同,对未来有着不同的认识和期许,我一边分析其中的差异,一边用我认为可采用的方式做着记录。
在对水泉村连续不断的拍摄过程中,与其说我在拍摄村民的生存状态,见证着日新月异的变化,不如说我是在修炼自己对人生的认知,深化着个人对摄影的理解。

孩子从小就养成了珍惜水的习惯。

原州区官亭镇城耳山村,2016年8月 牛红旗


马小军从城里回来,在这眼窑洞里娶妻、生子,过日子。

原州区官亭镇城耳山村,2016年6月 牛红旗


与牲口棚相通的窑门,显映着人畜共存的风景。

原州区官亭镇阳洼村,2016年6月 牛红旗


女人既要面对整个世界,也要心里装着儿女。
固原市原州区河川乡青土台,2016年7月 牛红旗


记得我有过较长一段时间处于困境之中。大约半年时间吧,那段时间,仿佛我大脑短了路,只是带着相机往水泉村去,而不知该拍些什么。有时候,我会蹲在地头与田间干活的人闲聊一个上午,有时候我会坐在大峁梁头一根接一根抽完半包烟。
2016年的冬天下了大雪,进村后我满脑子都是困惑,不知在苍茫天野间该从何下手。正是那天,我神不守舍地把一侧车轮滑下了路坎。就在我不知所措时,从屋里出来给牛添草的丁志科看见了我。他唤来两个儿子和邻居马玉学父子俩,帮我把车抬了上来,又邀我到他家去坐。他半含揶揄地笑道,都好几年了,这么熟悉的路你咋能让车滑下路坎呢?他当过两届支书,与我有过多次交流,还让我看过他以前写的笔记。他说:“我看这段时间你是脑子乱了,心头没弦了。”我尴尬地笑笑说:“近来是没了主弦,正犯难不知该怎么拍呢。”
他呷一口茶,不眨眼地望着我,慢悠悠地说:“着什么急呀,水泉村在这儿,你随时来都可以拍,想怎么拍就怎么拍!”
我说:“我总觉得以前只浮光掠影拍了皮毛,没拍到根上。”
他依然不眨眼地笑着说:“不行就换种方法嘛,地闲撂上一茬,再去种它,兴许还能多打粮食哩。”
从他家出来,车开到沟畔边又左滑右滑没法行驶了。海玉安见状,跑回家拿来铁锹,铲了雪,沿着沟崖用黄土给我铺撒了一条很长的路。叮嘱我,当心点,走慢点,不怕慢,只怕偏。
随后,拐过弯道又看见海恒莲老太太在前面往路上撒土。她那么老了,竟然还那么有力气,不紧不慢给整条坡上都撒上了土。
我终于把车开到了宽阔处,可等我从车上下来向她道谢时,她已白巾飘飘地扛着铁锹回了家。
开春后,老太太和一家人老老少少在地里铺薄膜,我走过去问:“您那天帮我铺完路,为啥不声不响就走了?我连声谢谢都没对您说。”
她小姑娘般呶呶嘴说:“有什么好谢的,路是给众人铺的,有情有感人家才会给你铺路。”
听了她这句话,我想了许久。想着想着,眼前忽然亮了。路是给众人铺的,有情有感人家才会给你铺路。同时我又想起了丁志科和海玉安说过的话。
从那以后,我又找到拍摄目标,拍起了路。拍水泉村的路,拍西海固所有的路。我发现,每条路上都有人的足迹,情感的轨迹,驶向未来的辙迹。
之后,因路的启发,我又拍摄了许多人们熟而不见的事物。

10 多年前,马全仓老人就开始向手边什物告别了,这是董家墒的最后一茬土窑,该是人去窑空的时候了。

原州区官亭镇董家埫,2016年8月 牛红旗


农妇心里想着一些圆,围绕着一个个圆。

原州区官亭镇城耳山村,2016年6月 牛红旗



我家所在的单元楼顶上有个伯劳巢,庭院里有棵香槐树。
我住在二楼,好些个清晨,我都是在梦中被香槐树梢上伯劳的啁啾声唤醒的。
朦胧中听见伯劳的鸣叫,我脑海中便会浮现出一幅幅缥缈的风景:曦光清曜,丘岭逶迤,溪流汩汩,农夫在旷野上劳作。
这情境正好对应了清代黄叔琳注解《文心雕龙·神思》时谈到的,“思心之用,不限于身观,或感物而造端,或凭心而构象,无有幽深远近,皆思理之所行也。”
经过多次悉听,我竟觉得这只叫声婉约的伯劳恰似《诗经·豳风·七月》中飞来的那只。
也许喜欢读诗写诗的缘故,我觉得世间充满了诗意,处处事事都有诗情。
拿摄影来说,每次举起相机,我都会迅速地在取景器中构划出一幅情景画。我常常惊讶地发现,人物后面的山峦怎么就不失时机地显了出来,白云怎么就在我要摁下快门的那一刻飘了过来?难道它们是天意差遣来的?
我很喜欢《诗经》中“风”的格调,喜欢把“风”中那种优雅、自然、淳朴、舒缓的气韵纳入影像。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清人在轴,驷介陶陶。左旋右抽,中军作好。”从这两段不同的诗句中,很容易就能感觉到《诗经》“风”的情调。无论是前者颂说母亲的辛劳,还是后者讽刺以演练战车来故弄玄虚的场面,都呈现出了一幅清晰可见的诗意浓浓的辽阔图景。
摄影不也是如此,只要把所拍摄场景的特定氛围抓住,诗意便自然流露出来。我们拍的可能是他人,但是在照片的背后站着我和你。
我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小时候外婆讲过的那个故事:从前有座山,山下有条河,河边住着一个娘娘神,她一个人在河边时间长了,觉得心慌,就捏了个泥人,并且把自己三根肋骨抽出来,插进了泥人的身体。后来,这个泥人就变成了她的伴侣,再后来世上就有了人,就有了我和你。

杏黄麦老的节骨眼上。
原州区寨科乡杜家渠,2015年10月 牛红旗


碾麦时,没有风不行,风大了也不行,马新兰一家终于等到了风,可微风紧跟着狂风,狂风携带着暴雨。

原州区官亭镇城耳山村,2016年7月 牛红旗


拖拉机铺设的薄膜比人工铺设的匀称、好看。
原州区官亭镇城耳山,2019年4月 牛红旗



牛红旗

本名牛宏岐,上世纪60年代生于宁夏固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宁夏摄影家协会副主席,固原市摄影家协会主席。2011届北京大学汉语言文学访问学者,21届鲁迅文学院高级研讨班结业。摄影作品在《中国摄影》《大众摄影》《中国艺术报》等多家媒体发表,荣获第二届阮义忠摄影人文奖第二名、宁夏第九届文学艺术二等奖,宁夏第十届摄影艺术展金奖等奖项。文学作品在《青年文学》《十月》《诗刊》《北京文学》等刊物发表,荣获第六届冰心文学奖,《诗刊》社“柴达木”诗歌大赛三等奖等奖项。出版有诗集《地面》,摄影散文诗歌集《失守的城堡》,长篇非虚构《七沟十八弯》,摄影集《疼水·我的西海固》,摄影散文集《西边》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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