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中国海洋摄影的基因重组与开疆拓土

梁二平 中国摄影杂志 2022-12-25


点击上方蓝字一键轻松关注

  出品
水下恋曲,印度洋法属留尼汪岛海域,2019年 岳鸿军 摄



文/梁二平

 
海洋摄影“白手起家”
法国历史学家布罗代尔在研究地中海文明时,曾提出过一个“文明不能上山”的理论,他认为文明适合在水平线扩张,不适合垂直发展;如果顺着他的“幽默逻辑”推想,似乎“文明可以下海”地中海文明就是沿海平面展开的文明。

中华文明以平原为中心向四周展开,但到了海边,脚步就慢了下来,有人将古代中国定位为“黄土文明”,不能算正确,但从反思文化的层面讲,也算切中要害。尧舜禹也好,夏商周也罢,都活动在中原的范围之内。孔子栖惶一生,始终得不到君王的重用,登山望海,不禁长叹:“道不行,乘槎浮于海。”刘邦得意忘形时,仰天放歌,不过是“威加海内兮归故乡”。秦汉之前,重陆轻海是一种正统的地理观。想在此前的“历史文化层”中,挖掘出一点海洋文化的遗产或基因,非常困难。

如果我们聚焦于海洋历史图像或海洋绘画(它无疑是海洋摄影的“前辈”),先秦的海洋绘画遗产,仅有现藏故宫的战国早期“宴乐渔猎攻战纹青铜壶”纹饰。此为中国现存最早的涉及海洋的历史图像。汉代开始有了较明确的海洋意识,《汉书·地理志》,首次明确了东北至东海,西南至越南的万里海疆;首次记录了官使下西洋的海上贸易之路(人们所说的“海上丝绸之路两千年”就是由此而来);同是汉代,先人的地图上才有了关于大海的描绘,即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地形图”。这是关于海洋的最早地理描绘,地图上那一弯月牙形的海,正是今天的珠江口海湾,它是中国现存最早的涉及海洋的地理图像。

收藏于故宫的宴乐渔猎攻战纹图壶及展示图,图片来源 故宫博物院网站 


收藏于故宫的宴乐渔猎攻战纹图壶展示图,图片来源 故宫博物院网站 


此后的魏晋、南北朝战乱不停,没给后世留下任何海洋历史图像。大唐是盛世,从白居易的《题海图屏风》的“鲸鲵得其便,张口欲吞舟”中,可以看出这是一幅渔船出海与海怪相遇的海洋画。可惜,没有一幅唐代海洋画或海船画传之后世,唯一存世的是莫高窟第45窟南壁观音经变图之“观音救海难”,画的佛本生故事,只能算个“准海洋画”。宋代是古代中国绘画高峰,也没留下一幅海洋绘画或海船画,仅在宋代石刻地图《九域守令图》中,留下些许线索。此石刻地图的海洋部分,不仅表现了较完整的中国海岸线,还在海面上描绘了两艘帆船,和一个跃行海面的海马。

可以说,先秦到两宋,海洋历史图像的内容单薄,基因链条时断时续。真正称得上完美的海洋或海港绘画出现在元代,即英宗至治三年(1323) 永嘉(今温州)人王振鹏的纪实长卷《江山胜览图》。此画描绘了港口沿岸494幢建筑和若干座塔、桥……大小舟楫68艘,其中有2桅、3桅和4桅大海船,海面上,还有小船击鼓抛食祭海神的场景……后世称其为“温州的《清明上河图》”。

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的明代海战图《抗倭图卷》(局部)


明代的海洋绘画仅有两件值得一说:一是明永乐刻《天妃经》卷首郑和下西洋插图是唯一存世的明代表现郑和船队的版画,还有一幅收藏在国博的《抗倭图卷》是唯一存世的明代海战画。清代的海洋绘画最为丰富,其中许多与海洋信仰有关,如流失在荷兰的大型妃组画《天后显圣事迹图》,此外,晚清主打海外市场的广州“通草画”,也留下了大量广州港口的生活图景。但是,若横向比较,看看15-19世纪荷兰,甚至日本的海洋绘画有多丰富,就知道巨大落差了。

海洋摄影的“前辈”是海洋绘画,它是海洋摄影的文化“故土”。从时间上说,中国的海洋绘画可谓历史悠久,源远流长;但从内容的深度和广度来看,则是资源匮乏,积贫积弱。作为现代海洋文化的产物,中国海洋摄影几乎是“白手起家”。

“自立门户”和“学科自建”
摄影术进入中国的历史大家都熟,这里不多说,只说一点,摄影术踏浪而来,但进入中国后,却很少聚焦大海。改革开放之前,中国摄影对海洋的关注,显然不足,这不能责怪摄影界,时代不同,国家工作重点不同,不能要求“大炼钢铁”的时代,发展海洋摄影。中国海洋摄影长期寄于“风光摄影”的“篱下”,是不争的事实。

 改革开放以来,摄影组织如雨后春笋般增长,涵盖多个门类、多个年龄段,但海洋摄影久久没有独立出来。据悉,一直到2009年,北京才成立了“中国海洋摄影协会”;新世纪以来,国内有了几个颇有影响的海洋摄影大赛和海洋摄影艺术节。中国海洋摄影,看上去完成了“自立门户”,而且人丁兴旺,貌似繁荣。

但时至今日,中国海洋摄影仍没有从传统审美,或风光片的模式里走出来,走向现代海洋摄影的反思层面。举个不一定恰当的例子。比如《采蛏人》组照,赶海人在海滩,或排成排,或围成圈,从艺术作品的角度看,构图很美,影调也不错。但我注意到多个画面都有白鹭在侧,让我想起“鹬蚌相争”的成语。如果拍摄者能从鸟的视角,或以鸟为主体,是不是能拍出“人鸟争蚌”的作品呢?人很容易感受到人的艰苦,对于海洋生物的痛,却麻木不仁。事实上,滩涂本是海鸟的家园,现代海洋摄影更需要生态保护的自觉与警醒。

另一个“现代”问题亦要警惕,如今摄影设备高度现代化,连发烧友的器材都已“飞机加大炮”,武装到牙齿了,数字摄影和电脑制作,使摄影人有无所不能的“制作”能力。特别是无人机的出现,使拍摄者有了“上帝视角”,大场面的,高空俯拍的作品蜂拥而至。宏观视角多了,微观视角少了,想象力被遮避了。近来看了许多海滩和港口题材的作品,非常壮阔,但千篇一律的无人机视角。如果所有的观察都被“上帝视角”取代,上帝会发笑的。对于摄影人来说,设备越是现代化,越要警惕现代化的陷阱。

“采蛏人” 系列,李文迪 摄


“采蛏人” 系列,李文迪 摄


纵观近年来的海洋摄影作品,多数仍踏步于“渔舟唱晚”“惊涛拍岸”的“美图”阶段。这种唯美主义的拍摄和技术修饰,也是海洋摄影的一个误区。摄影是美育的一部分,必须强调的是,如果美育的结果是美,那就错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各级各类的大赛是海洋摄影的风向标。这好比高考,你考什么,学校就教什么,学生就拼命学什么。如果大奖总是发给所谓的“美图”,那就永远走不出“美图”的路。这就说到一个简单而古老的问题“拍什么,怎么拍”。或许,我们还没有弄清什么是新时代的中国海洋摄影?中国海洋摄影似乎完成了“自立门户”,但还没完成“基因重组”和“学科自建”。

首先,中国海洋摄影还没有认清它的拍摄边界,只盯着1800公里海岸线。事实上,今天的中国海洋摄影应有更大的地理空间:1800公里海岸线,不仅是一条线,它还是一条带,海洋文化带,它包含了从南到北的沿海向内陆的辐射与影响,至于这个带有多宽,大家可以共同探讨;此外,中国海岸线向外,是由黄水到蓝水的海洋文化拓展空间,甚至到南北两极的海洋科学探索地带;还有,向水下、向深海的探索……这大约是中国海洋摄影“三维”的地理纵深。

广澳港区码头建设前爆破平整土地,被誉为“粤东第一爆”,建成后的广澳港区一片繁忙景象。2021年 马卡 摄


台州摄影家章友棣出版过一部海洋摄影集名字就叫《百分之七十一》。他说的这个百分之七十,讲的是海水占地球总面积的百分之七十。其实,还有两个百分之七十,他没说,即地球上百分之七十的人生活在沿海地区;全球百分之七十的GDP来自沿海地区。地球上百分之七十的面积为海水覆盖,这个数字暂时不会有太大的变动,但后面的两个百分之七十的数字则在不断扩大。举两个例子,一是第7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广东是中国人口增长最快的省,已经成为了中国人口第一大省,深圳则是中国人口增长最快的城市;二是粤港澳大湾区的GDP,近两年已超过11万亿元,超过了整个俄罗斯的GDP。毫无疑问,海洋已然成为现代生活和世界政治经济的主战场。

如果说,正在“转场”的中国摄影要寻找一条当代中国海洋摄影的“路线图”。它要遵循的一定是“海洋强国”和“一带一路”的战略指引。中国海洋摄影将重新编辑我们的海洋文化基因。中国的海洋文化,不单单是“继承传统”的问题,还有“创造传统”的使命,今天的创新,就是明天的传统。活的文化,新的传统,应是新一代中国海洋摄影人的执念。

从“审美疲劳”到“开疆拓土”
当下的问题,一方面是传统的海洋摄影创作重叠与审美疲劳;另一方面是海洋摄影“开疆拓土”的时代任务亟待认领。站在新时代的起点上,专业摄影人一定要明确自己的“站位”,不要再拍“渔舟唱晚”“ 惊涛拍岸”“东海日出”了,这些东西应留给初学者或发烧友去拍。21世纪的中国,已是一个了不起的海洋大国,拥有广阔的海洋活动空间和丰富的海洋资源,海洋摄影发展的潜力巨大。专业摄影人的任务是为中国海洋摄影“开疆拓土”,或“填补空白”。

“蛟龙”号离开海面,向海底潜去,2017年 刘诗平 摄


至少下面所说的几个方向,需要我们去排兵布阵。
其一,“盐鱼之利”是中国的传统用海文明,上个世纪发展起来的“鱼、虾、贝、藻、参”海水养殖,在新世纪已经转向“耕海种洋”的现代海土文明。中国的海洋养殖量,不仅是超过了捕捞,而且占全球海洋养殖总量的百分之六十。走在世界前列的中国超级渔礁、超级网箱、超级海上牧场,都是等待我们“转场”的新战场。

其二,“舟楫之便”是中国的传统海商文明,它早已由“丝、瓷、茶”的商贸之路,切换到了“新海丝”赋能的海洋工业与智能海洋的航道上。这里可以随便举出几个值得我们聚焦中国海洋的世界领先:中国海运船队国际领先;中国海上开采石油国际领先;中国海上养鱼机械国际领先;中国海上风电建设国际领先;中国造船业的接单量国际领先;中国海洋工程接单量国际领先;中国跨海大桥、海底隧道国际领先;中国滩涂工程、填海工程国际领先……

当代中国海洋工业的科学与技术进步可拍的东西太多,空白点也太多。值得一说的是,有些领域已留下了中国海洋摄影的先行者的脚印,取得了可喜的成绩。如新华社摄影师刘诗平记录的“蛟龙”号、“潜龙三号”的深海科考作业现场,这些钢铁大鱼游畅深海的“世纪浪漫”;如山东摄影家穆连庆拍摄的南极科考日常,让我们看到“雪龙”号考察破冰船驶入南极海面的“大国风采”……这些作品都是极难得的表现中国海洋科技与工业技术成就的鲜活画面。我们已不能简单地称其“漂亮”,它让人感到的是时代进步的“分量”。

魔眼,深圳大鹏半岛海域,2021年 岳鸿军 摄


海中堂吉诃德,菲律宾海,2018年 岳鸿军 摄


其三,最近,又一次看到深圳摄影家岳鸿军的作品,让我不禁再次呼唤中国海洋摄影,聚焦海底世界,关注海洋生态。它是海洋摄影的“另一半”,在生态的意义上,甚或是主体。海底生物是古代海洋艺术没有或极少涉及的领域,即使在当代,它也是难度系数大,风险系数高,既要有操作潜水设备的能力,又要掌控水下摄影器材的技术,严格点讲是要“考证”的一门艺术。岳鸿军的潜水摄影不仅艺术手法纯熟,令人激赞,更重要的是他的“艺术是手段,环保是追求”的摄影理念,可谓“态度端正”。

顺便说下,深圳还有一位不拿大奖的水下摄影家、海洋生物专家王炳。他十几年如一日坚持拍摄深圳的海洋生物,一个人近乎完成了深圳沿海海洋生物摄影大全。他将水下摄影做成了一个有使命感的大工程,在海洋大学讲授连大学老师都弄不清的海底世界。这是中国海洋摄影家的功德,是值得点赞的奉献与追求。

软体动物门-腹足纲-裸鳃目-蓑海牛科-染色蓑海牛属 -染色蓑海牛,王炳 摄


其四,聚焦海洋城市,表现海陆协同发展。2017年5月,国家发改委与国家海洋局共同发布《全国海洋经济发展“十三五”规划》,文件提出“推进深圳、上海等城市建设全球海洋中心城市”,这是“全球海洋中心城市(英文“The Leading Maritime Capitals of the World”直译为“全球领先的海事之都”)”一词首次出现在国内政策语境中。它成为中国海洋城市建设的最新指引,也为中国海洋摄影开启了一个新窗口。长久以来,海洋摄影的镜头没离开过海面,很少聚焦海洋城市,发掘沿海城市的海洋文化内涵,以及海洋核心竞争力。期待不远的将来能有全国性的海洋城市摄影大赛,或全球海洋中心城市摄影联展。

2017年1月12日,企鹅岛保护区,我作为科学家的随队摄影师一同上岛,中国科考船海洋6号第一次到达南极海域,难得拍下这张海洋6号(蓝色)和雪龙号(红色)同框画面。 穆连庆 摄


其五,海洋摄影走出去,构建中国海洋文化的话语权和软实力。回望世界海洋文化发展史,特别是大航海时代以来,一直是由西方掌控着世界海洋文化的话语体系。我们在强调“盐鱼之利”“舟楫之便”时,西方已建构了对海权的认知与海洋策略,强化了全球海洋文化发展和国际政治的阐释权,成就了西方式的海洋逻辑。

而今世界风云变幻,中国重返世界舞台中央,中国海洋摄影也要走出“拍片-比赛-影展—颁奖”的单一模式,走向“推广-交流-融合-互进”的国际大舞台,要重构我们的海洋文化自信,研究中国海洋文化的辐射圈,以及与世界海洋文化的交集点,还要搭建国际化的展示与交流平台。以海洋艺术为媒介,让世界看到中国在世界海洋保护与开发中所处的地位、扮演的角色、发挥的作用,逐步提升世界海洋文化的中国话语权。

一团白云覆盖在广东南澳岛之上,2020年 马卡 摄

以上仅是我个人的一些思辨,还没建立完整的逻辑体系,有不周全的地方,希望有更多的有识之士参与探讨论。有句话说得好: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帆,自己不扬帆,没人会帮你启航。
 

梁二平,海洋文化学者,作家,深圳大学海洋艺术研究中心学术总监。


 



更多内容请持续关注更新

如需转载请至公众号留言邀约

点击下方封面图购买本期杂志

《中国摄影》2021年10期封面

点击订阅全年杂志


精彩文章回顾




做 有 品 格 的 摄 影 杂 志
微信号:cphoto1957长按二维码关注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