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永东 ｜ 柠檬清澈，远离枝头
柠檬
我冷藏的一只柠檬，在黑暗的栅栏后
找到一条秘密途径
我打开，黄色午后，呈现
冰的温度，水珠，略带薄荷味的
灿烂静物——
夏日总是混杂高烧和情欲
管风琴气流回荡，恢宏的和声
柠檬清澈，远离枝头，伤口，败血症
我知道孤独是一种品质，远离
树荫下，茶和小甜饼的对话
牙齿和胃的工具性
但需要忍受不同于苦涩的圆形的酸
像歌剧院圆顶，哲学原乡
初吻，我们记住的爱人的舌尖，颤抖
她问我，感觉怎么样？
我说：柠檬
这是开始，世界的一部分
我们付出全部，仅仅获得的冰的火焰
但也是记忆，一场盛宴后的柠檬薄片
清晰，酸，流亡一样疏离
印象
她们坐在矮墙下，蓝色瀑布里
唐卡上的绛红色，倾向庄严佛法
唱歌的人死了——
不会有什么怀念，重于玛尼堆
她们的发梢粘着青稞，手中的
转经筒
镶嵌玛瑙和绿松石，水磨一样
平缓，转动，卑微地笑
她们只念六字真言
菩提树下的活佛，早已脱离轮回
她们吃糌粑，交出
肉身的敬畏和向往，白塔安详
那些不明身世的羊群
从落日燃烧的山脊冲向公路
她们起身，雪山和圣湖不动
皎洁的盐，堆积到浮云
在高原上，反光，允许灵魂倒立
而歌声也是倒立的，在唱歌的人
死去多年以后，重生
看，她们释然的脸，就像酥油花
晚餐
这是最后的晚餐。落日，经过发酵
触犯逾越节的禁忌
他独自走过旋梯，坐到餐桌上
点燃烛光，天堂的诱饵
祝祷，他喝下第一杯酒
吃盐水浸的苦菜，洗手，分发无酵饼
与门徒共饮第二杯酒
平复惊恐和猜忌，灵魂的吊桶
他爱他们，以自己的体温，和血
接受他们的吻
包括碰翻盐瓶的“领路人”，沉甸甸的
金币，月光契约
颂歌还没有吟唱。他要带领众徒
重温逾越的苦难
沙漠流动，羊羔的血，涂在门楣上
他举起第三杯酒，赞美死亡
庄严降临，在爱的顶点，燃烧殆尽
但晚餐还在进行，仿佛救赎
永无止境地朝向圣城
分列两侧的圣徒们，完成使命
总得有人去死，晚餐后的梧桐树
一树鸟鸣，细碎，芬芳
而“复活节在山上，山羊吊起来烧烤
加了柠檬、胡椒和百里香……”*
*引自吉尔伯特的诗《简历》
破碎
液体流尽后，江湖更远
地下停车场的混凝土装置，不生树木
梦里山色明柔。美人
如计，如一把藏刀，刀鞘上的云纹
装饰暗恋
败局已定，不可抽刀断水
不可阻止散场的陪酒女，性感的尖叫
划破仲夏之夜
液体流尽后，管道漫长地锈蚀
囤积黑暗，白发，失忆和汽车尾气
玻璃瓶守不住秘密。如果
不是承受虚无的挤压，就是游荡的人
无端愤怒的心，砰的一声
比停车场的爆胎尖锐，清晰，而孤立
我惊悚于久违的锋利，隐居的血
栀子花浓郁，皎洁
夜思
立冬后，每一次宿醉都要谨慎
街灯凌空，不照归人
我所见之物，疾如九尾狐
寅时醒来，呆坐，猛然想起
这是我降临的时辰
多年前曾秘密告诉一个瞎子
他知道桃花红，梨花白，哪条路上
有鬼——
如醉，如痴，如时光陡然直立
如异度空间，小河弯弯，柳絮飞
夏至，柴胡用尽，江河顿失
绿窗纱，菊花茶，都是未来佛
此时当归，沸水泡枸杞
生地黄九煮九晒，黑了，入肾
我向往这样理智的人——
写作缓慢若梅，花瓣真浪漫
南窗下，不谈主义
就要下雪了，雪是人间心动的凡念
眼神
只有无可争议地活到绝望，才能看见
夕阳下，黄金装点遗址
他眼神里的异教徒，召唤乌云
密布的蝙蝠
倒悬于夜色，巉岩，在万物降落时
流沙，安静如沉沦，不断流向
海湾。乔布斯式的虚构和远眺
在焦虑中，布施希望
他是一个穷人，马鄂的雀鹰，只有每天*
残余的光，而且那么少，像石榴
薄薄的果肉，在坚硬的外壳包裹下
经历苦涩，空洞，甜和酸
在岩石深处播种
可怜的燕麦，还有什么呢？一定有
存在之物，不可直视，不可说，不可
打开潘多拉的盒子，流出月光
购物中心的灯都亮了。摩恩酒店怪怪的
在他额头之上，天梯已经架向积雪
而地火也不曾熄灭一一
他从来不打算为这个世界买单
*马鄂的雀鹰，来自法国作家卡里埃尔的同名小说，意指绝望。
旅途
十一月，黄昏中列车提速
驶向陡峭的夜色，悬崖下
城市和灯火渺远
蝗虫张开翅甲，贴近地面飞翔
车厢内的人和温度，是旅途的
局部。平原愈加空旷
一台红色收割机停在田野
移动的光带，提速，我们消逝
秋雨古典的手指击打小站
空虚的弧形钢轨
蚂蚁在农历阴冷的洞穴里测算
麦粒到面包的距离
深埋地下的出口，消磨着
空荡荡的栅栏
乞丐拿着铁碗走向候车大厅
雨中的人，核桃一样固执
那是穿礼服的幽灵，在伦敦
地铁站游荡
雾灯下的海，藏在巨大礁石的
背面，列车沿海岸线奔驰
他举起礼帽，告别
资本主义烟草商，收购玫瑰花园
“……在人群中幻景般闪现
湿漉漉的黑树枝上花瓣数点”*
*引自庞德的《在地铁站》
春雨
开始总是纤细的，像河流起源
她走下公共汽车时
我隔着玻璃，看见那张白皙的脸上
清晰的雀斑温柔跳动
她在雨中，离开熟悉的厨房和鱼
成为雨的一部分
试探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淡青色雨雾
她脚边的下水道亦有轻微困惑
郊外，油菜花金黄而呼啸
豌豆花是洁白的，如隐藏的细节
蚕豆花沦为一行注脚，紫黑色的花蕊
呼吸清新，不是夜灯下的站街女
每一场春雨都会加速遗忘
雨中的人，未必记得去年的电影
她进入雨的深处，犹疑，飘渺
而雨的核心是一滴雨
在黑暗中存在，消逝。雨始终是古老的
斜塔。我想她会进入塔里
像缓慢的船只，在进入她的身体之前
绕过遥远的海岬……
詹永东，1965年10月出生，安徽望江人。写作诗歌、散文、评论，获奖若干，出版诗集《七号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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