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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信 | ​ 马

阿信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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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寂灭的高原——


一座山坳里黑魆魆的羊圈

一只泊在大河古渡口的敝旧船屋

一扇开凿在寺院背后崖壁上密修者的窗户

一顶山谷底部朝圣者的帐篷……


需要一只拈着轻烟的手,把它们

一一点亮




群山 


抑郁症患者

坐在阁楼阳台发呆

楼下一个小女孩喊他的名字,声音仿佛

被空气吸收。一整天

群山只在观察之中

而他感觉不到

来自那里的回应

鸦群投入群山,仿佛被群山吸收

没有半点声息

绝对的存在,让心境更为低落

直到星辰也加入进来




隆冬:江岔温泉印象 


满山泉眼,像一个

急于表达的人,咕噜咕噜冒出的

全是热词,带硫磺味和身体的记忆

四周群山还在落雪

只有一座,置于氤氲雾气之中

一个藏族妇人,背着劈柴,行色匆匆

沿山道赶来——

似乎山体内部,有条通道,曲折幽深

尽头,一座灶台,正熊熊燃烧





想想,一匹马 

    没有同伴

没经过想象,没被

加持、命名


突然闯入视野

    源头一样新鲜

河流一样古老


自带体温,低头

    啮食着苔藓


风之手抚过。三江源

静寂




在小区花园


灯台状间歇喷泉。它的下面

困住一头来自圣弗雷斯岛的

受伤的、喘息的巨蜥


……词语的长尾,拖入海水

被一只海狮撕扯、咬断


赭色岩礁上,栖息着成百上千条

——昨夜,我在央视9台看见


现在,我坐在它身旁。一边写诗

一边

舔着伤疤,忧伤 




草地酒店


漫天雨水不能浇灭青稞地上汹涌的绿焰

也不能制怒


乖戾厨娘,揎袖露乳,剁切一堆青椒

如某人频频现身微信平台

臧否人物抨击世风


只有檐下一众游客表情沮丧如泥

只有院中几匹马神态安详,静静伫立


河水涨至车辆却步。但对面仍有藏人

涉险牵掣马尾泅渡

何事如此惶迫,不等雨脚消停


我也有天命之忧,浩茫心事

但不影响隔着一帘银色珠玑,坐看青山如碧




一座高原在下雪


一座高原在下雪。蓝色

月光下,一匹名叫青藏的灵兽

不断搬运、添加

把世界变成

一张极简主义者洁净的书桌


一座高原在下雪。绿脸

上师,扑打一双赤足,吟唱那首

名曰“悲惨世界”的道歌:拄着藤杖

走出岩穴,来到山下

一座人畜共居的村庄


一座高原在下雪。奶桶倾覆

藏獒的眼睛,埋藏着一座星宿海

有人把我从昏沉的梦境中叫醒

却没有告诉,碉房外面的山坡

一群野雉突然惊飞的原因


一座高原在下雪。湖泊退守

高处的鹰陷于盲目。朦胧视野中

牦牛抖动黑色披风

渐渐隆起、逼近……

一个孩子痊愈,从漫长的热病中站起




我始终对内心保有诗意的人充满敬意

——读詹姆斯.赖特,并致某某


雪落甘南。也可能落向羌塘、藏边

一上午埋首十万道歌,半部残卷

其间接过一个电话。取下镜片,移步窗前

我始终对内心保有诗意的人充满敬意

生活面前,我们还是儿童。还是那只

“在一根松枝上

反复地、上下跳跃的

蓝色松鸡。”

眼前只是街道、泥泞、缓缓驶过的

长途货车。远处,山岗上

白雪半覆茂密的沙棘林

我始终相信:雪让万物沉寂

而诗歌,会把我们日益重浊的骨头

变蓝、变轻




山中遇雨

——九寨,赠义海 


雨水的旨意不容拂逆

十八座海子,如同十八座沸腾的鼎镬

七星朗照,深邃的夜空被一再念及

要么放弃一只猛虎斑斓的雄心

要么皈依、顺从,随孔雀一同

退入蓝色宝石。或与犀牛

建立默契,重返箭竹海晃荡的苇丛

迷离的五彩池告诉我的,我要不要

告诉长海边半枯半荣的旗树

被九座寨子的雨水浇淋,能否视为

自然之神和宿命的眷顾

我已苍迈,尚存忧疑,游走人世

但群山中深邃的夜空一再被念及

星空下波澜不兴的镜海,偶尔被梦见




喀纳斯札记 


1

落叶松从山坡退下,通过

一根蓬松的枝条,传递紫尾巴松鼠

和蓝色露水纯净的问询——给一个

晨起在河边

练习呼麦的图瓦少年


2

植物绿色的茎管里,一万头湖怪

在喷水


蓝玻璃一样孤寂、透明的

水晶深处

雪山的女儿,在那里梳头


3

我愿意在午间,得到群山之巅的

小憩,听见紫铃兰在微风中拂动


一朵越界的云,带来俄罗斯

自由晴朗的气息


我愿意在这里

卸下旅尘,得到安宁。哪怕仅仅

只逗留片刻


4

白哈巴。边境宁静的村落

堆放木料和干草的院子


一辆

红色摩托车后货架上,拴着一匹

披挂着鞍鞯的黑马



我没看见它的主人。所以

不知它来自何方?稍后

又会带着它的主人,去往哪里


5

骑马少年,来自内地

当他和三个白哈巴村的图瓦少年

策马驰过白哈巴河上的木桥,消失在

视野尽头——一排排松木房子后面的

黑色松林。我突然感到

某种失落:他会不会

就此离开,像所有说走就走的儿子那样


6

白桦树:喀纳斯河边沉吟未决的男子

月光下,布满远方和忧伤


现在是午后,麻鸭和紫翅椋鸟在栖息


白桦树沉浸于殿宇般清凉的想象中

鸽哨一样低回、难忘


而禾木的白桦树,在激越奔腾的

河水面前,另有一种

置身事外的优雅和冷峻。




一个酥油花艺人与来自热贡的唐卡画大师的街边对话


每到冬天,我的十根手指

都会感到火烧似的疼痛。

我必须不断地

将它们浸在冰水之中。

只有这样

那些花朵,才有可能

在它之上浮现。


我更像一个匠人。使用很多工具:

锯子、锤子、钉子、绳索、石膏……

我会花很长时间用鹅卵石打磨一块粗布。

我使用一大堆矿物质颜料,甚至鼻血①。当然

冥想打坐的时间也不会少。有一些时间

要花在去山洞的路上,顺便观察

植物的形状。

我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

光芒、色彩和神迹;圣山与圣湖

存在一种神秘的透视关系。

这一切,都是在一场持续数月的热病中完成的。

我尽可能保持这种冥想和高热的状态

直到奇迹出现,一切

浮出水面。

剩下的事就简单多了

徒弟和装裱匠人就可以完成啦。


注①:据《大昭寺志》记载: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在一次神示后,用自己的鼻血绘制了《白拉姆》像,由文成公主亲手装帧。这就是藏民族的第一幅唐卡。




斯柔古城堡遗址①

——献给李振翼先生


拨开草丛,

寻找那条青麻石铺就的大道。

一度喧嚣、蒸腾尘浊、裹覆红氍毹、

迎宾舞乐的大道,充满刺鼻的

草叶腐败的霉味。一堆受惊的

蠕虫四下爬动……

法号吹鸣。车马辚辚。昔日的盛大景象

确凿是不能与闻的了

——如此缘薄。


斜面。台地。

想象中巨大光芒的门扉洞开——


我发现了。他这样说:“一段墙基

然后是另一段……最后

回到原地——完成一个循环。”

阳光眩目。羊群四散。时间

九匹快马牵掣的马车,终于来到。


牧羊人和她的妻子,坐望在

风雨之夜的甘加草滩。与一座传说中的

古城堡,有一段宿命的距离。

现在,他躺在文化馆陈旧的木椅中

晒着迎窗射来的阳光。他患有

严重的风湿。


“这里。还有那里。”向导的声音

渐渐飘近。


我看见荒草中

一组组对称的覆盆式柱础:

阴刻的忍冬纹,时间凝固。

寂静敞开无形的建筑:

宴饮。帛书。青铜烛台。壁饰。

藻井。鬼面舞。佛龛。吐蕃使者。

月光的蓄水池:一面莲花铜镜。

神秘的回廊:河州女子及其一生。

格萨尔说唱艺人,坐在

一株巨柏之下。

一一浮现,又若

细数家珍。

失意的牧羊人无意间跌进一座宝库。


我曾在不多的时间里翻阅典籍。

那弥漫酥油味的、漫长的

赞普时代:雪山之下,遍地城堡。

但往往不着一字——

“历史湮没了历史。”


一座寂寞无边的村落,被突然唤醒

承担了使命。

斯柔:

倔强记忆的天空。

一段过往历史的见证。

角厮啰政权最具诗意的称谓。

古丝绸之路南线著名的孔道。


三百商人,卸下盐坨、茶叶、丝绸和青瓷。

五百工匠运来了斧斤。十万西夏

叩关的人马倏进倏退,搅起一股股

腥臊、狞厉的旋风……

太遥远了——

那狼烟。泥泞。阳光灿烂的谷地。

那琴师。剑客。流寓异地的

宋词写作者……太遥远了。


当考古者

从一堵夹棍板筑式残垣

状若牛眼的孔穴中,透视年代深处;

我则从裸露于草棵间的一根根白骨之上

听闻最初的美人幽幽的叹息。抑或是

荷戟的豹皮武士血脉吟诵的潮汐:

仿佛是如斯的叹喟——

如果有火焰,能够在时空的陶具之中

保存其记忆,那多好。

如果有生命,能够在

我们结束的地方重新开始,那多好。


我不禁恍惚。但我确信

我于这废墟之上

听闻了生命如斯的歌吟。我仿佛看见:

一次不可挽回的日落。

一座昔日辉煌的城堡。

一种令人无法正视和卒读的伤痛

在荒草间,沉浮。

 

注①:斯柔古城堡遗址,位于甘肃省夏河县甘加滩央曲河、恰莫孔曲河交汇之处,宋、夏之际,青唐吐蕃首领角厮啰曾在此建立政权,附宋抗夏。古城城墙大部坍塌倾颓,仅余四处残存,原有建筑遗址依稀可辩,大殿、前殿、偏殿、后殿、回廊,鳞次栉比,对称美观,周围草原宽阔,牧草丰美。

阿信(1964——),男,甘肃临洮人,长期在甘南藏区工作。1985年开始写作,诗歌、散文作品大多以青藏高原、甘南草地为背景。参加诗刊社第14届“青春诗会”,出版有《阿信的诗》(2008)、《草地诗篇》(2014)、诗歌EMS《致友人书》(2014)等,现为甘肃省文学院荣誉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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