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伤水 | ​ 瓦雷里先生收

伤水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怀念伤水


我快靠近他了

他有无法靠近的恐惧和

童真,在红海洋里游出的少年

没有谁会记得他的位置

他本来就没有落座

他设置了橙黄为人生基本色

除此,他觉得什么都可以忽略

那我就无法将其轮廓

他进行过粗略归纳——

务过农,教过书,做过工,

当过老总,任过局长,办过报,

办过厂,失过业,也破过产

我可以略作补充

有过爱情,家庭和病

抽很重的烟,喝很浓的茶

爱和自己过不去

好运动直到无法运动

老在内心跳着后现代舞蹈

常和亡灵对话,写些

自己看看的分行

我凑近时,只见一地烟灰

我本想走进空空的他

悲伤和灾难远远地阻隔了我



那高处的静

         ——悼青儿


树叶在阳光下

那么亮,那么亮

你们别厌烦炎热了

我讲不出凉爽的话来


唯一的号码

原来也是错误的

我大概五年、十年

没有联系过你


现在如何找得到

你的声音

最后的微信停留在

昨天:青儿好,你在吗


你在高处

那么静,那么静

那么多叫不出名字的花

配合着你的微笑



消失


我知道来人会在路上消失

他消失的样子

是一块冰被慢慢化掉的样子

他刚才和我通话的声音

已经在某个地段断断续续

我不能确定我还能坚持多久

我应该趁机干点

英雄的事情

在某个地段,把自己豁出去

我应该赶快行动

我提起右臂,右臂就化了

我试着迈出虚假的左腿

左腿就消失了

我不是个见机行事的人

也不是个见好就收的家伙

我保持了姿势,而自己被消失

来人融化成一滩水

而我是一滩血



带我到泪流满面的大海


不是由于泪水,损害了双眼。那晌午的日晕

剜走了它

从我耳朵掏出无数风暴

无论怎么转向,双耳仍旧分置两旁,非左即右

涛声把我泥塑得人模狗样,然后狠狠丢下我

礁石又把浪涛吸回

像命运把我索回

丧失的人啊

所有局外的桅杆都会安全回港

所有多余的鱼鳞都会擅自飘落

仿佛我突然获得的爱情。没有人能承接余晖

那巨大的悲伤

使大海也泪流满面

使泪流满面的大海无声地涌到

我形同虚设的脚踝



每年一鱼

 

刚才我说我在等待一条鱼

是确实的

不是隐喻我等待命运

或恭候亲人

哪条鱼有亲人?它们也

没有命运

这恰恰是它们的命运

悖论使人心烦意乱

我要赶快地直接地说出——

我写过安康鱼、马面鱼、海鳗

曾同乌贼和鲎对话

特别是,我代替苏眉发言过

这美丽而有毒的鱼

乌鸦鸦的听众一片静默

他们看我翕动的嘴唇

猜测我发出了什么声音

我后来改用我的母语

一种流水或洄

所有鱼都活了过来

我看着它们树叶一样翩舞

就分不清那条鱼

将和我相遇



马背上的日子

 

那年到伊犁

我就想看看马蹄

但我看到的马,总在动

我没有看清一副马蹄

却看清很多蹄声

 

我在海边长大

我拥有很多船上的日子

实际上,我最关注的

是船底

那和波浪交接的部位

 

当船只还在船坞

我会摩挲船底,摩挲桐油

的香味

当船只返修,我会长久

盯着那在船底熏烧

的火焰

 

那烟焰将每个经过的人影

晃动起来

我会不断听见马蹄声



能进电梯的雪豹

 

我没有见过的雪豹

闪进了电梯

某层某房,掏钥匙开门

换拖鞋、喝水,随手抄起一本书

象叼起一条食物

它人模人样地饮食人间烟火

并含混其中

生儿育女,却全不是小雪豹

那荒原,那雪地

它内心在孤独地咆哮

灵魂无法在人间安谧

尽管路途比腿还短,时间比日月还圆

它仍是找不到回去的方向

我很想告诉它,解脱的办法是

放弃,从而走出自己

处处荒原,雪地不因阳光也发亮

但我找不到这只雪豹

我已看到的和即将看到的,全是

整容的脸孔、修饰的衣裳

我突然醒悟:雪豹就在我体内

我要撬开自己

我静候那奔腾而出



院子里的花又开了


院子里的花又开了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许多遭遇非常不真实

比如倒闭,比如转手,还有

离开和离开的人

就像我没有犯过错误

即使犯过,也原谅了自己

院子里,花又开了

还有多少事物转身就可以回来

象花香,象无声的笑,象埋伏的

爱情。人间多么美好

既是灿烂又是灭亡

什么都可以承受

逝去和结果,都无须悲喜

我没有选择地开放过自己

一次就是无数次

再次出现就是再次灭亡

这致命的,终将消灭自己的

舍身忘我的

花朵



雪光照亮暗夜


真好,如此暗夜,有雪光照亮 

那微弱部分,是雪被脚印

所伤

人迹未至处,雪大梦初醒

雪把自己照得雪亮——

我首次看到了自己

没有他人能抵达的我雪藏的忧伤



孤山放鹤 


我这个年龄了,实话实说:孤山没有鹤

先人养过的早在传说中放飞

我不能信赖暗香疏影,而虚度一生

问题是,我受的教育和我生存的现状

都像这优美的湖水,该死地围拢着我



手势


我做了个砍的手势。

现在我又做了次,

肯定有东西在我手势下受伤。

这个动作将成为

我的习惯,

恰如抽烟、喝茶。

不是口渴才喝,正如

不是需要燃烧才点火。

傍晚我在高铁中醒来

确认没有坐过站,又接到女儿

叫醒电话

然后小儿子对我哇哇了两句

多么动听的两个声音啊

我做了个砍的手势

右手自上劈下

似乎要把我难听的腔调砍断

现在我又做了次

把没有写出的砍断

我必须迅速了结



集市


我长期派不上用场

就像一件自产的

箩筐或竹灯罩。我要去

平和参加集市,去那

搂住一些必将消失的东西

比如烤红薯或煤油灯光

这些暂时性事物

能使我一阵阵温暖

同时,我要购回一双草鞋

一条两头翘的扁担

我始终是一个人生的挑夫

这些丧失的事物

让我在现实中不堪重负

另外,若有可能

我还想端详那条逝去的河流

和其上的船工号子

我会留意大河拐弯的地方

我会在那里蹲下

掏出莫合烟

把长烟枪的铜头在鞋底

敲了又敲,敲了又敲



鹿柴是什么

 

似有似无。我没有听见月光

雪在远方那么多年,肯定填满了空山。更远处

一个从《维摩诘经》取名号的千年古人,动了起来

仿佛波澜动远空,而影子不照青苔上

街上有消防车呜呜响过



失踪

 

烟还燃在刚才呆过的地方

笔记本打开着,新翻出的土地一样

我像不见了的耕牛、蒸发了的贷款

牛绳和银行卡握在你手上

钱却被他人盗取一空

按既定方针办,你可以活得很远

因此,没有人去寻找我

没有人去报案

大家很忙碌,子冉每天得去幼儿园

苏耶在马德里

我只得自己为自己贴张寻人启事:

伤水,男,住址不详,面目不详

失踪时间不详,故年龄不详

出走时身穿白衬衣灰西装

黑色皮靴棕色电脑袋

有知情者,请联系伤水

电话0576-7225230

一个不用回忆的过去时号码



搀扶

 

夜深人静时,我总感觉自己站在悬崖

海在脚下烟花一样炸开。那是在披山岛

19岁的我升在半夜

我将蹬出崖顶,飞翔,向无穷、向深邃

辞海中一个被踢出的废字

无穷光线中的一丝

落向哪,哪里就是起伏的洋面

鱼在内部,哲学般深奥

我在水面晃过,折射虚无的波光

啊,我总走在悬崖边缘,那么多年

貌似平静,内心一直在惊险

一步是生,另一步就是死

而飞翔总在诱惑——诱惑恐高的我

我确信,那座悬崖上有我的灯塔

它也在风中中风,光芒摇摇晃晃地守候着

摇摇晃晃的我



他们一转身就成为人群

 

在旅途的停顿中,我时常呆想

一些相遇即散的人

无意中帮助过我,路上给我一支烟

车上分我一杯水,往往在我最口渴时

他们一转身就成为人群

本来不相识,后来更陌生

我就会想我为人们做过什么

就不做什么吧,走路时也注意

不踩着他人的影子

对话时不抢他人的话头

比卑微的更卑微,让强势的

呼啸而过,也把自闭的门轰然打开

排队时总站在最后,堵车时

会下车指挥,挥舞着断臂

道路没有什么意义

那些不经意的面孔,一晃而过的脸容

才使人生有了细碎风景

我善待每一张微笑

暗夜里我和那些人手牵着手



孤山林逋

 

假如雪再大一点,湖水会不会打结

鹤的翅膀定然是重了,暗香也困难起来

我一再随意,不出门就是了

炭早备了。暮色莫非我散佚的短简残章

着实潦草,碰到主人很是理亏

草庐前足印几多,可见徘徊

说不准是酒保冒雪送酒

或许是小僧带来主持邀约

最可能是好诗者路过,却不知墨汁也结冰

莫管他了。瞌睡继续瞌睡了我

吴山不青,越山亦不青,尽管有雪就有雪花

梅枝风中书写无章,无叶,无蕾,自由发挥

若雪停,月生寒烟,也没什么稀奇



盖瑞·施耐德

 

你肯定没有垮掉

你说,艾伦是一枚炸弹

炸掉了目标,自己也炸没了

物我两忘?也物我两亡

你向天空看去,仿佛在找艾伦

又像在找一道烟,野兔或鹿的痕迹

艾伦死前一天还和我通话

你自言自语,声音隐入波浪的褶皱

鱼抬起嘴巴,巴巴地看你的苍发

我们睡在盐上

月色赊账给了深藏的狩猎屋

松冠上有蓝色的薄霜

或许在龟岛,在京都禅院,在奇奇迪斯

每一根松木都可以做你的屋檩

门槛是可以省略的

郊狼在嗥叫,狐狸的粪便匀称干燥

把斧子和草耙拿回了屋里

食物在夕阳上炖着

你单膝跪在甲板,我忽然记起

你是未曾退役的水手

你在水上给我唱起水,一首印第安人歌谣:

水呀水呀,水呀水呀



送匹白马给白玛

 

你正撤回自己的嘶鸣,我也把蹄声驮走

在你经过之处捡到一副辔头。试了试,恰合我首

我嗅出你鬃毛气息:雪白的咸腥

忧郁,像草原驰骋不到尽头

——白马!你尽管空荡荡地来我身边

无故乡,无出生,也不再入死

不存在的马蹄,哒哒地踏向我这空白之人

凹凸合成了口

印章碰到了印泥,回音有了岩壁

可我不能带你上路,我自身难保,我无法立命

——送匹白马给亲爱的白玛

她将抚摸你的忘却

梳理她梦见的奔腾,用她风一样的手指

你们相向奔入对方,各自的过去是对方的未来

你们相对,就是各自召见自己

相拥吧,容我幸福地闪离,步履踉跄,泪流满面

——送匹亲爱的白马给白玛

当白玛向我挥手告别,你马上失魄

无泪可泣,无步可移

当白玛牵走你,就牵走了我对应的形体

就像黑夜遮去天光,而黑夜遮去天光

正如我卸下了你无边的马鞍



多余的水

 

我明白了,只有海,只有海,

既在人间又在世事之外——

既在岸之外,涛声

又时时在拍打我胸壁。而那

形成涛声的波浪


——多出来的水

在海面拨过来又打回去

被踢来踢去

自以为寻找到归宿

却始终未被救赎


——就是我

就是世间多余的部分

拼命付出

也无法被接纳

不被情所伤也被恨所害

我是畸零人的畸零部分,我

看清了自己


——正被大海抛弃

又无法回到岸上



瓦雷里先生收

 

瓦雷里先生你好

我总想起你来,你的样子

在我印象里就是没有样子

但不妨碍我给你写这封信

我找了很久没有找到一支

可以给你写信的鹅毛笔

即使有笔,也没有墨水

锋利的凿刀把我们刻成

百合的模样,而潮水

在我们眉间平静

这片平静的房顶上有白鸽荡漾

我敢正视你,惊人的一片光华

我还看到了迷雾中的旋律

悬铃木和石榴。经过海滨墓园

圆柱斑驳,我将涂上什么涂料

你才会满意呢?考虑了很久后

觉得还是请教你吧,有空你回个信

我预付了喷涂工的工资

不想做诗人的入殓师不是好喷涂工

死者的住处上你的幽灵掠过

我没有喊你下来,实际上

是我来不及喊你下来

又高又快,裸着两只光脚

前天一个女孩在照片上附注

一边是落叶,一边是盛开

真是“悲欣交集,生死同在”

我这样写下,顿然无限悲哀

那种哀而不伤的苍凉

使我梦见自己的灵魂

你懂的。就像那石榴带着神秘的结构

带着暗涌和表面波纹的流水

就此堵住,未完待续吧

谨此。伤水。2014年10月12日深夜

【“锋利的凿刀把我们刻成百合的模样”、“潮水在我们眉间平静”、“这片平静的房顶上有白鸽荡漾”、“我敢正视你,惊人的一片光华”、“死者的住处上你的幽灵掠过”“使我梦见自己的灵魂”“就像那石榴带着神秘的结构”,系瓦雷里在《圆柱之歌》《海滨墓园》《石榴》中的诗句。】

诗人伤水,原名苏明泉。1965年8月生于浙江玉环岛。写一些给自己看看的分行。务过农,教过书,办过厂,办过校,当过官,经过商,失过业。现在杭州创业。


往期精选:

送信人一周年   |    你有收到过信吗?

唐颖 | 我住无名潭,潭在心中。

东篱 | 在直隶总督署

赵俊  | 你好,欢迎来到雨国

勿  |  上峰有令 秋后问斩

李建新   |    我们星夜抵达,天亮后下山

周建歧   |   大海

刘义   |    古典的光

楚河   |   海鸟在飞

梁兄  | 暴风雨就要来了

仲诗文   | 生命仍是轴心

要有光

丁胜前   |   春天过了

落葵   | 一个无法停下的母亲

金黄的老虎   |   最好的情诗

阿信   |   马

朵渔   |    绿天使

克文    |    回不去的路总有千万条

马鸣   |   高山上的杜鹃花

红亚坪   |   勇敢的心

林子懿   |  粉红色斑马

布衣   |   那时大唐仍有余韵,允许牛车在帝国的版图徜徉……

若水   |   亲爱的诗人

苏历铭  |  一地光斑

纳兰   |   词

艾先    |   最情诗

庞培   |    屋顶上的钢琴

昌耀诗选

得一忘二   |   无声地,他们彼此相望

离开    |   斯卡布罗集市

布衣   |    山顶上的雪

汪有榕   |   春风十里

王寅  |  一只桔子剥开了,遗忘在椅上

木隶南   |   更多的火涌向火

施茂盛   |   被一只蝴蝶所召唤

恍惚是北宋 恍惚是去年

刘年   |   愿白纸,保佑黑字

大解   |  春天颂(9首)

陈先发   |   披头颂

张二棍   |    在山巅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