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妍 | 你负责酿雪吧
芷妍：居河北唐山。教书，写诗。
作者已授权
饮女儿红忆江南
还是喜欢把南京唤作金陵
杭州叫做临安
还好苏州还叫苏州，扬州还叫扬州
二十四桥的影子早已投河自尽
门环与铜锁，青石与水波满怀两袖清风
整个多雨江南就是倚着栏杆垂泪的女子
这一哭就是几千年
偶然白昼黑夜之间，
路过下马登舟的西津古渡
这是一撇柳叶弯眉下蔓延出来的酥软眼神
能把冷箭融化
与江南只需一坛女儿红，几碟小菜，隔座对饮
饮尽灯烛良宵，满船渔火
不用影子扶我
醉后吟一句
“日暮酒醒人已远
满天风雨下西楼”
刀和命
一天天的向爱的刀口上撞
一天天的向时间的刀口上撞
一天天的向理想的刀口上撞
你们有刀，我有命
9.14
当我们分开多年
当我们已经分开多年，不会再有眼泪
秋日还是弥漫着发疯的金黄色
天空，云朵，或者雨水每天都是新的
各种青春年少不再发慌
浆果在枝头，阳光热闹又天真
农人年年收割，土地不曾衰老
落日里依然安排着各怀心事的人群
冬天的雪还会落在海上
写过的诗，埋在梨树下
每年梨花落成冢，可做嫁衣
2018,.11.17
过工人医院
暮色低垂，是一个城市最热闹的时间，到处都是回家的眼睛和脚
步行路过工人医院
大门口车流拥堵
人脸像铅笔画在纸上的素描
这是父亲去世的医院
就在这个医院我把父亲弄丢了
急诊楼，门诊楼，病房楼，它们的皮囊在灯光里依然温柔
包裹着看不到的疼和死
人们
这些使用灵魂的雇主
依然有买有卖，又说又笑
我还在世上走路，吃饭，睡觉，上课，说话
在这些流沙做的时间里种上墓碑
已是月上柳稍，不曾说话的人间静物开始讲经
继续走路，一生还没有被用完
2018.10. 24
当年只道是寻常
梦里醒来，天已是靛青色，月还在
没有下雪
我和儿子两三岁的样子坐在花树下小椅子上
恍惚有风，不知落下什么花瓣
他穿着格子小夹克，牛仔裤，蓝色运动球鞋
戴着棒球帽
小手里拿着一盒奶
用力一挤，奶汁喷到他的笑脸上
他咯咯笑出声音
我佯装嗔怪，然后把他抱到我的怀里
推开孩子房门，看他还在熟睡，已是一个少年
一颗颗旧碎片偶尔从梦里划过，落成陨石
风中花瓣飞又落，拼接古铜色用旧的春天
当年只道是寻常
11.7
戊戌年八月十三
风吹，山不动
世上的人向东行走，向西行走，向南行走，向北行走
收割过的田野，这时才是个真正的处子，准备明年的嫁衣
中秋前的月光没有声音，像最简单的心经
没人知道这里站着一个刚刚丢了父亲的人
9.22
你负责酿雪吧
下雪了
我们说好去踩雪
可是今天的雪太单薄，根本配不上我们
哥哥，你负责酿雪吧
下一场来路分明，天地同欢的大雪给我
昨晚天空和月牙举案齐眉
2018，12.11
醉花阴
当野花开满田野，河水返回人间
裙子，鞋子，头发里都浸泡着风
蓝色，绿色，云朵白色，桃花粉色，一起长出来
阳光已能穿过旧信纸折痕，不再记忆爱过或恨过
出门远游的亲人，提着行李站在门口
不再惊叫，只是笑着拥抱
几十年的旧书已经积了灰尘
书页空白处还有少年时留下的笔记
送牛奶的人响起铃铛
煮饭，工作，种花，看云
路上的孩子们吵闹又欢喜
一年又一年
所有零碎散漫的真实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终究会溢出人间
晚安
晚安，世上的黑夜
开始长大的冬天总不会衰老
风声擦干了月光
安静堆积成冢
平凡在一生中发疯
宝宝要睡了，像雪落下
晚安
11.11
深秋晨梦醒来
一夜梦，醒来回到人间
阴天的早晨眉目模糊
人心都在砌墙
银杏树只顶着几片叶子站着，昨晚一定是大哭一场
11.4
乱
大雾在路上奔跑
路旁杨树乱了一天，又一年
过大风，过阴天，过桥，过半生，过天空
过湿漉漉的眼神
周围站着许多羽绒服，背包，头发，早餐
一层层山高水长的聚散，风月早已消磨
法国梧桐叶落在手机屏幕上
11.15日晨
幻象
坐在车上
阳光穿过路边的杨树落在头发上，脸上，手上
北方的秋天面目清晰，轮廓分明
像个四十岁的男人，胡须剃的干净，清爽利落
天空清澈，河水凄凉
山脉经络清晰
一条条的生命到处奔波
节序如流，一切顺理成章
四季这么放肆却棱角分明
这些千年的戏子，幻象啊
你们背后藏着利刃，有谁不是被你们暗算的生灵
反反复复的传道，布施，却不立文字
等待开悟的人
过寿衣店
大理路上有一家寿衣店
以前每次经过我都害怕不敢看
今天隔着玻璃窗看到里面花花绿绿
父亲去世后，我就不再害怕这些了
“爸，我很好”
替你行走，替你血液流淌
山上隐居人已经下山
只为了照料家中花草
雪还没有像个男人一样路过
此后日子都是一心一意的明媒正娶
在人间
许多年前我还是一株少年
有一双明亮清澈眼睛的盲童，四处奔跑
看不到世界的漏洞百出
如今才发现
手里提着剑，也不能与这人间肝胆相照
2018，6，5
牡丹之歌
落日与公交车撞在一起，满地散碎黄金没人捡拾
坐在车上，横穿过秋天的春天
耳机里单曲循环着父亲生前最爱唱的《牡丹之歌》
9.6
在G8918
G8918是每天第一趟开往北京的高铁
四季里的麦芒，雨水，枯树和大雪都被它切割 刺穿
车窗外的高压架线飞身闪过，
伸着手臂和犄角，像剪纸镂空的筋骨站在田野
土地肥沃，溶解了无数生命的肉身
天空辽阔，游荡着多少鲜艳的魂灵
天地都有大慈悲
我想在秋天做春天的事
我想在秋天做春天的事
在堆积的落叶里种樱桃，海棠
阳光在后背上翻滚成婴儿的笑
土地松软，像一个人的童年
开始初见，桃花酿酒
煮茶的水已经溢出，汝窑如烟
我头上带着珍珠发卡，心中一汪深潭
10.13
说散就散
江南的橘子红了
北方的柿子也红了
老宅里到了中午才有阳光，温暖比三十年前笨重了很多
碗橱上放着旧水果刀
衣柜里有母亲结婚时穿的红色针织上衣
寒露节气的风是浪子，停不下脚
转眼说散就散
10.8
清白
没人知道有一辆公交车已经穿过黑夜田野
也没人知道车里有多少脸
这么多马革裹尸的风声干嘛
尖锐又细碎层层碾压过来
黄叶攻城，卷起落下
闪过的楼房已经亮起灯
每一处光亮都黑夜里过瘾
人群还在奔走，剑拔弩张
来处去处都很清白
如今长安与终南山我也不再惦念了
2018.12.4
过南京
天已阴沉，冷了脸
秋天翻动脊背的瞬间就放手了一座城
良田，河水，杨树 各自沿着自己的命行走
然后不停的失去落日，又一座城，群山，路过的眼神，灯光，月光
这些静默，都是补药
不解释，也不分辨，掩埋在夜色里
我和它们彼此安享失去，人间最美的解脱
桂花已经落在江南
女诗人往期：
送信人二周年汇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