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自己父亲打死的狱友 | 人间

《叛狱无间》剧照

当我再次回头，试图让自己站在一个高度，看待所有人对一个死者的愤恨和谩骂的同时，我也对自己最初的悲悯之心产生了动摇，我也开始怀疑，宋军峰就是个与生俱来的坏蛋。

前言

5月28号的夜晚很是凉爽，我和朋友去美食街游玩。坐在出租车上，微信群里忽然发来一则消息：宋军峰被他爸打死了。

宋军峰是我曾经的狱友。

1

服刑期间，因为改造岗位的便利，我常常可以弄到一些报刊杂志。二进宫犯宋军峰喜欢找我借阅汽车类的杂志，为了和我套近乎，体格瘦长的他总是把眼睛笑成一条缝，亲切地喊我“龙哥”。

有一次，我借给他的杂志上印着一辆柯迈罗大黄蜂，他还书的时候兴奋地告诉我：这车我十几岁时就开过。

当时，我只把他的话当吹牛。

5月28号晚上十点，我在狱友微信群中看到了关于宋军峰死亡的新闻，视频中提到他第一次犯的事：当时，还在南方打工的宋军峰，伙同两名工友拦路抢劫，把受害人的车子抢走行驶了一段，车子被他开了个底朝天。

我这才知道，宋军峰当时和我说起的话并不是吹牛。

然而，更令我震惊的，是宋军峰的死亡方式——他是被他父亲用铁锹砸死的，而整个事件的导火索，也是因车而起。

●   ●   ●

2014年，宋军峰带着两个朋友，闯入沛县一家宾馆的房间。房间里一名妙龄女子和一名三十几岁的男子正在床铺上寻欢。宋军峰将男子痛殴一番，以被戴了绿帽子为由向其索要人名币30000元的精神赔偿。

依靠“仙人跳”去挣大钱，是宋军峰在2009年第一次服刑时总结出的“今后要干点动脑子的事了”。然而，这次错误的经验总结还是让他因为敲诈勒索罪获刑两年。

2016年，宋军峰结束了两年的“二进宫”服刑生活，回到家乡沛县。

第二次服刑出狱之后，宋军峰的家人给他说了一门亲事，还装修了新房，希望成家之后的他“成熟”些。宋军峰要求父亲再给他买一辆汽车，父亲一开始以他没有驾照为由，没同意。宋军峰便把家中新房的玻璃全部砸碎了泄愤，还动手打自己的母亲，最终父亲花了八万为其购买了一辆别克的汽车。

今年5月份，宋军峰开车在县城的路上碰了人，伤者的家属上门索赔，宋军峰提着菜刀把人赶跑了。

在上海打工的父亲闻讯后赶至家中，为其料理此事。父子两人见面之后就吵了起来，最后，他们将大门锁死，直接在院子里动起手来。几分钟后，宋军峰的三舅撞开院门，发现宋军峰的父亲瘫坐在院墙边掩面而泣，而宋军峰躺在血泊之中早已死亡，一把生锈的铁锹斜靠在他身上。

沛县的当地新闻报道了整个事件，报道刚刚发出不久，就被人转发到了狱友群里。

新闻中描述的宋军峰暴躁专横，刑满之后常常因为琐事殴打其母亲、奶奶、三叔等亲属，让我很难与他在狱中瘦弱的身影相联系上。

 △狱友群里发来朱军峰被打死的消息   作者供图

向来沉寂的狱友群顷刻间沸腾了起来，大多数人都发出了鼓掌庆祝的表情，还有人转发了朋友圈并附上“死有余辜”之类的评论……

对待一个已死的狱友，群友们激烈的言辞更令我感觉诧异。

究竟是什么样的过往，会让一个人背上“至死都无法被谅解”的恶名呢。

于是，我找到宋军峰曾经的四名狱友，其中有狱中劳动生产线的线长张杰、与其同监舍的狱友曹松、他的同改梁海涛和徐鑫。

他们对我讲述了一些与宋军峰在狱中相处的经历。

2

张杰，2010年因盗窃摩托车被判刑11年，因在狱中先后三次取得减刑奖励，于2017年1月被提前释放。在狱中，张杰一直担任服装某监区6组的线长，宋军峰在他负责的流水线上劳动改造过一段时间。

2015年4月某天，监区收押了一批短刑犯，生产线组长们站在门口等着领人。大厅里听警官对新犯们的入监训话，说了几句后，警官问，“你们哪些是二进宫的啊？举手！”

四五个短刑犯迅速举起了手，警官开始针对他们重点训话：“你们几个二进宫的犯人给我听好了，不要给我耍改造，不要自以为坐过牢，对劳改队很了解就狂比大傻！我丑话讲在前头，只要你们和线长发生冲突，我不管谁对谁错，第一个先处理你们，而且从重从严处理……”

警官训话完毕，开始给各个线长分配新犯。线长们谁也不愿意那几个二进宫的老油子分到自己的生产线。

张杰在漫长的牢狱生活中养成了“X养的”这个口头禅。那天警官分配完新犯之后，他连说了两句，因为警官分配到6组的新犯正是一个“二进宫”老油子，宋军峰。

宋军峰第一次服刑是因为抢劫，在首次服刑期间，也掌握了较为熟练的缝纫机技术。虽然宋军峰在从事劳务加工方面有优势，但是具备一定改造经验的他明白：短刑犯干活再厉害也很难有减刑的机会。因此，他向张杰提出来安排一个轻松的岗位，不要求拿高分（罪犯依靠劳动表现获得奖励分，依分减刑），只要每月能有四分保住他升到普管处遇即可（狱内处遇分为严管、普管、宽管三个档次）。

张杰一眼就看出宋军峰是那种不好惹的角色，便让他去给牛仔裤订标，这是一个相对轻松的岗位。

三个月之后，宋军峰因累积获得的奖励分低于十二分，升级普管处遇的名单里并没有他，因此他开始在自己的机位上罢工。大批牛仔裤因为未及定标，严重影响了流水线的生产进度，张杰过去找他质问原因。

“宋军峰，你干嘛趴在机位睡觉？有病你就去找犯医开假条，不要影响了生产。”

“操，你TM才有病。”

宋军峰从机位上爬起身来，伸手就给了张杰一耳光，两人瞬间扭打一团。警官对于此事的处理结果是：宋军峰禁闭十五天；张杰调离线长岗位。

至今，张杰仍对此事耿耿于怀，“他个X养就是好日子过多了，他第一次坐牢敢这样？就是第一次坐牢被打皮（麻木）了，才如此肆无忌惮。”

3

曹松，2013年因为贩卖毒品罪被判处4年有期徒刑，狱中服刑期间获得一次减刑，于2016年3月刑满释放。他和宋军峰同在一个监舍，一开始，两人还算相互照应，后来却因为一点琐事闹掰。

宋军峰被分配到319监舍，因为他有性病，洗澡时没人愿意借肥皂给他，更没有人愿意把毛巾和他晾在一处。在宋军峰受到全监舍犯人孤立的时候，他的徐州老乡曹松对他伸出了援手，那时候，宋军峰一直视曹松为大哥。

两个月之后，监狱调来一个徐州籍涉黑犯叫坤鹏，在监狱混得很有地位。坤鹏在狱外和宋军峰的姑父相识，于是对宋军峰很是关照。狱中地位提高后，宋军峰在监舍里开始目中无人起来，也渐渐不把曹松当回事了。

2015年7月，监狱全面禁烟，但监区有个骨干犯弄到了一整条红南京，骨干犯想巴结坤鹏，就委托宋军峰把烟送给坤鹏。宋军峰在转送的过程中私扣下4包香烟，这件事后来被坤鹏得知，当众狠狠教训了他一顿。

在监区已经有了一定地位的宋军峰被当众羞辱后下不来台，心里憋了一肚子火，但他又不敢和坤鹏顶嘴，就找曹松去发牢骚。曹松也已经开始看不惯宋军峰，教训了他一通：“你个小孩做事不上路子还嘴犟。”

没想到，宋军峰就为这一句话当即翻了脸，还和曹松发生了推搡。

这件事过后，曹松再也没有搭理过宋军峰，至此完全没有联系。

曹松把宋军峰死亡的视频转发到朋友圈，还评论说：“这个X养的，在劳改队我就想揍他了。”

4

梁海涛，2011年因为盗窃电缆被判刑入狱5年，狱中服刑期间获得一次减刑，于2015年刑满释放。他和宋军峰同在一条生产线上干活，平日并不熟悉，只因为调机位，两人发生过打斗。

当时，6组的生产线在年底下线了所有的牛仔裤订单，新的童装棉袄开始上线投入生产。因此，所有犯人的机位都要发生变动。

宋军峰调到了线上靠窗的位置，和梁海涛并排挨在一起。宋军峰怕热，冬季也喜欢开着窗户劳动。梁海涛常被冷风吹得头晕，就咒骂着将窗户关闭，宋军峰咒骂着又将窗户重新打开。

“这么冷的天开窗户，你他妈尖锐湿疣长脑子里啦！”

“操，窗户是你家的？车间里这么闷，不开点窗户透透气？你个呆逼！”

……

一番吵骂之后，两个人隔着机位扭打起来，梁海涛一拳把瘦小的宋军峰打倒在流水线传送带上。传送带将他消瘦的身体缓缓往前送去，大家嬉笑着躲让了起来，没有一个人伸手扶他。

“整条生产线的犯人都讨厌宋军峰，这怂货太招人恨。没什么本事，又霸道。他就是在外面想称王称霸也没本事，就会对家里人撒泼。他要不是在家里无法无天，他老头子会恨到用铁锹砸死他？”

梁海涛对我讲述完这场打斗事件之后激动地说道。

5

徐鑫，2013年因为聚众斗殴罪被判刑3年，2016年刑满释放。

在狱内，他和宋军峰并不熟，临近刑满的时候，托人弄来半条香烟，作为刑满前的喜烟发放给几个狱中好友。宋军峰恰巧路过，徐鑫便也没有把他当生人，递给了他几根香烟。宋军峰当即表示出狱后找徐鑫去玩，让徐鑫留个联系方式给他。

2016年10月，出狱后不久的宋军峰去南通找徐鑫。当天他们在宾馆见面之后，徐鑫安排宋军峰去做足疗，宋军峰不愿去做足疗，开口让徐鑫找个小姐来宾馆陪睡。

原本徐鑫和宋军峰在狱中并不熟络，宋军峰的要求令徐鑫有些反感，但是碍于面子，徐鑫还是答应了宋军峰的要求。

徐鑫喊来了一个KTV小姐，在宾馆前台叮嘱小姐一定要让宋军峰带套，小姐进房间给宋军峰服务的过程中无意说了此事，宋军峰当即翻了脸，拿起电话就对着徐鑫一顿破口大骂：

“你他妈看不起人啊？老子来找你玩是给你面子，你还把自己当回事了，当我是来投奔你的小弟啦？”

宋军峰还没讲完，徐鑫就挂了电话把他拉进了黑名单……

 “这个狗东西说翻脸就翻脸，简直就是一有点不高兴就要到处咬人的疯狗。我喊来的小姐都是我认识的人，我肯定要说一下的。这个家伙心理完全变态了，就是觉得全天下人都欠他五百万，逮谁咬谁。他死了是件好事呀。”徐鑫在电话里这样对我说道。

●   ●   ● 

后记：

结束了所有的采访，我试图了解宋军峰极端性格的念头已被消磨殆尽。我怀疑宋军峰在第一次牢狱经历过后就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心理扭曲，而他第一次牢狱的经历我无从得知。

更加可悲的是，他并没有留下一丁点可供他人为其辩解的空隙。

所有的采访结束之后，我又仔细地看了一遍《曼婷在现场》这则新闻。视频中所有亲属对其的指责和狱友们对他的评价如出一辙，他是一个彻彻底底受所有人讨厌的人。

然而，当我再次回头，试图让自己站在一个高度，看待所有人对一个死者的愤恨和谩骂的同时，我也对自己最初的悲悯之心产生了动摇，我也开始怀疑宋军峰就是个与生俱来的坏蛋。

“到底有没有至死都难以被谅解的人呢？”

这是我写下这篇混乱的文章最初设定的一个问题，可我依旧没有找到可靠的、足够让我更理解宋军峰的线索。但是，我还是相信任何一个逝去的灵魂都理应得到救赎。

那么关于这个问题所有的困惑，也才能释怀吧。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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