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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文 2018-05-26

 《钢的琴》剧照


以前总觉得所谓交往,不过是酒杯一端,知心换命;酒杯一放,两两相忘。然而对于我们八人的这段感情,却是真心换真心,慢慢地,就铁了。



 

老大是个有忧郁气质的人。

我认识他时,是在一次晚宴,同学老瞿叫我去的。到了地方,已经开吃了,桌上一半人都不认识,菜色倒是不错,众人觥筹交错,我闷头吃喝,看到有一位与我年岁相仿的年轻人居中坐着,脸上淡淡的,喝得有些茫,神色不喜不悲,有人敬酒,手到杯干。

“今天我邀的朋,庆祝盛哥回归单身。”席到一半,老瞿看着那年轻人,举杯一饮而尽,“分了好,再找过。在座的都是兄弟,都敬敬他啊。”我吃得将将好,端杯酒过去虚应了一下。

那天喝的红酒,喝到末了,盛哥吐得一塌糊涂。

“他老婆负了心,盛哥很受伤。”老瞿跟我说,“盛哥人很好的,以后多聚聚,我来邀朋。”


1


那是大约十多年前,都是好玩又要朋友的年纪,一帮二十多岁的小伙对了味,整日厮混,常常到了晚上就相邀,“今天去哪里玩啊?”喝酒、泡吧、唱歌,后来加入了一个女生,也作兄弟处。

某次酒后,一桌人相邀拜作兄弟,盛哥年岁最长,尊为老大,老瞿行二,女生最小作老七。半年后,又来了一个兄弟,比我还年长,可谁都不肯按年龄排辈了,他便屈作老八。

既为兄弟,大家都不吝,请客抢单、帮忙硬上、泡妞推上岭(帮忙到位),倒是做足了兄弟该有的样子。

犹记得某一次父亲来长沙看病,彼时我尚不会开车,老七开着她新买的比亚迪F0来小区接人,车小,老七性子烈,车开得直冲,父亲前排坐着,后排挤着我、老二、老八三个,我和老二紧拉着车挂,老八居中,死死搂着我俩的腰。

去湘雅医院做检查,老八跑腿排完挂号、又去排化验,老二吹嘘有熟人,几人冷眼瞧他在专家门诊前寻守门护士磨了半天,请护士将病历本插到前面去。

美女护士初看他时,眼中尽是陌生,后来虽是如了他的愿,却显得很是厌烦。

“呷过两回酒,她一开始冇对得上号。”老二回过头来,搔着头解释。


●   ●   ●

在此之前,在交友上,特别是对萍水相逢的酒肉朋友,我或多或少有些悲观。总觉得所谓交往,不过是酒杯一端,知心换命;酒杯一放,两两相忘。然而对于我们八人的这段感情的维持,却一直持着保留态度。

真心换真心,慢慢地,就铁了。

那时候,我们尊盛哥为老大,纯为敬老。聚会多是老二或老五邀约,老大最年长,最会和稀泥,最没架子,也最发不起号召。几次邀约无果后,他放弃了这项权利。而对于一个绝对松散的组织而言,一个什么事都不管的老大,正是我们需要的。


2


电影《非诚勿扰》上映后,老大开始自称苍孙。

其实他并没那么老,也并不如电影里的葛优痴情。那时候,他常常会带着不同的女生出席兄弟们的聚会,多是萍水相逢,又如飘萍聚散。有一段时间,他的签名改成了“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我们笑他,“老大,花个心还搞得这么文艺。”

在那一段时日,众多女友中,有一位女孩他特别看重,挺漂亮,有一副民乐歌者的好嗓子,KTV里一开嗓常常艳惊四座,女孩常常带着一个保姆,十足的富家女范,每次女孩来,老大必定主动邀局,语气严厉、上纲上线,“不来不是兄弟”。

席上,女孩俨然女主人,举着杯敬一圈下来,有礼有度,总带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然而,距离感也显而易见。

“你觉得,她适合做堂客不?”某次席上,老大攀着我的肩,跟我咬耳朵。

我已经喝大了,倏忽一愣,下意识地念了一句不知从哪看来的诗,“细腰如柳身似浮萍,三月烟花一夜风情。”

“什么意思?”老大用力拍着我的肩。

“老四的意思是,她可能不止你一个男朋友噢。”老五解意,在一旁小声说。


●   ●   ●

忽一日,老大断了所有女友。再度回归单身。其间过程谁也不知道,只是以后聚会,他的那些女朋友全都不见了。

“不想玩了,没意思的。我说真的,老四。”某次酒后,老大一双眼似起了雾,堆满了孤独。

我不知安慰,和他碰了一杯。

“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吧。”有一天,老大说。彼时,我也单着。

“谢谢啊,”我被他逗乐了,“讲笑话呐,有好的你会留给我?”

然而他还是给我介绍了两个,老大千叮万嘱,餐厅都帮忙订好,热心得没话讲。都去见了,女孩们都是性情中人,一见如故,聊得很欢,虽不是喜欢的款,但都豪爽得能成兄弟。犹记得其中一个女孩,爱看美剧,谈兴很浓,从《CSI》说到《海军罪案调查科》再到《识骨寻踪》,许多鉴证细节她都记得,说得津津有味。我哼哼哈哈地应和。

那天我们吃的西餐,我点的牛排六分熟,切开来带着血水,我挑着边角煎熟了的吃,越吃越饿,最后还是全吃完了。


3


如是几年,中间老二离了婚,回归单身。

老大投桃报李,想给老二办个聚会庆祝,被老二拒绝了。那之后,老二消失了,电话不接,人也不见。到单位去找,说是请了假。

大约过了一两个月,老二才出现。

“心里烦,在家里呆着,哪都没有去。”再聚会,老二说得轻描淡写。兄弟们不问,陪着喝酒。

“我们是大学同学,这么多年的感情啊,还比不过……”许久之后,某次在某酒吧的包厢,老二喝大了,“我想不通咧,那时家里还有一箱五粮液,我天天喝,喝到胃出血,去医院住了几天。”

“出院就想开了,”老二一拍桌子,“只是离婚噻,又不要命!”

“你做得出,有好酒一个人喝!”我和老五齐说。

“今天你买单。”老五补上一句。

“好好!”老二一迭声说,端着杯子一饮而尽。

喝到一半,老五出去了,过了一会回来,懒懒地,对着我耳语,“单没买成。”

“抢单噢,谁啊?”我笑。

老五指了指对面和老七聊得正欢的老大,“说是个子不高的西装头,不就是他咯。”

半年后,老大开始给老二介绍女朋友,就像我之前经历过的,他也生受了一轮。

“老大,你先解决了个人问题吧,兄弟们不劳你费心。”某次聚会时,一桌人约好了似的,举杯敬他。

他苦笑着摇头,一仰脖子喝尽杯中酒。


4


后来,年岁渐长。厌倦了各种餐馆的味精味,也厌倦了酒吧、KTV的喧嚣,我们的聚会开始在各家举行。几个大男人操持饭菜,我自告奋勇主勺,偶有人带家眷,也顶多打打下手。酒自然会备足,每次也不可避免地要醉翻那么一两个。

开席总是老大主持,祝酒后开喝就没人理他了。

席上,我和老五的话最多,多半是我捧哏,他逗哏,偶尔也会换过来。老二会在气氛最热烈的时候说一个冷笑话,让场面瞬间沉默。老大也会讲故事,同样冷场。老三本是农村娃,在乡镇一所中学做教师,考入公务员,一路考进了长沙,常常喜欢在酒桌上吹嘘他的从政史:“我当年在下面的时候……”

说得多了,有一回我跟他说:“你干脆去开家面馆好了,店名就叫‘老三下面给你吃’。”


●   ●   ●

那段时间,我的厨艺突飞猛进,老五爱吃的红烧猪蹄,老七爱吃的红烧鱼,老三爱吃的小炒肉,老八爱吃的茭瓜炒牛肉都做得有味有样。

那时,我独自住在桔园一个小区的二楼,养着一只狗。

偶尔,老五会搞突袭,不打招呼直接来我家,“随便做点什么给我吃吧,没吃晚饭。”他说。

做碗面,或者一菜一汤。可后来,他就过分了,某一次,他带着老婆(如今说是前妻了)孩子突然闯进我家,因是家里没菜了,又懒得出门,就说来看我。

“我来看一下孤寡老人行不?”老五说。接着又嚷嚷没吃饭,说饿了,给做点吃的吧。

然后,一家三口就好整以暇地在客厅看电视、吃零食,我的狗陪着他们。

我煮了一锅饭,水放得将将好,煮熟不烂,熟了掀了锅盖摊凉。冰箱里冻的香肠过水煮切丁,冻肉切一小块,热水泡软剁泥,切点蒜碎,大白菜掰几瓣。

白菜切碎先下锅炒至半熟,捞起备用。油锅烧红,肉泥炒一炒,炒白了又捞起。油锅再烧红,磕两个蛋进去,一双筷子抻入翻搅,快起凝冻时,一锅饭挖着倒入翻炒,稍顷,加入白菜碎、肉泥、香肠碎,大火翻炒,加细盐、生抽,家里没有高汤,起锅前倒点水盖上锅盖焖一焖,不放辣,口感差不了多少,孩子吃了不上火。

那一锅饭,他们都吃完了。啧啧称叹。

“以后回家自己做,别打扰我好吧,”待吃完了,我面色一沉,“我一个没结婚的,伺候你们一家子。”


5


我曾给这个“组织”起过一个名字:“八只癞蛤蟆”,那时候QQ空间尚盛行,我偶尔写写QQ日记,玩乐中遇见有趣的事,我就将它记下来,起名《八只癞蛤蟆之某某事》。

后来,老大渐渐忙了起来,经常飞来飞去,行踪不定,兄弟们的聚会常常在没有老大的情况下举行。偶尔聚会,我们会开玩笑地北面而立,对空祝酒,第一杯思念老大,第二杯怀念老大,第三杯纪念老大……

某一次,在外出差的老大悄悄飞回了长沙,那天是他的生日,我们都忘了。

“那天我一个人坐在家里,关了灯,点上蜡烛,听着音乐,喝着酒,就这样过了一夜。”老大后来这么描述那一天。老二申辩说:“我记得的,还打了你的电话,你没接。”我反驳说:“你又不是妹子,要你卵用?”老五接话:“是噢,还不如一个人呢。”老八最知趣,掏出手机,打开相册递给老大:“老大你看,这个妹子,年龄相当,工作稳定,长得也还可以,有时间见一下吧。”

那次生日过后,老大把自己的QQ名改成了“尘缘”。

“真是闷在骨子里的骚,没法改了。”我们笑他。


●   ●   ●

再后来,我结婚了,为了结束“癞蛤蟆日记”,开玩笑似地写了最后一篇《八只癞蛤蟆之非诚勿扰》,文中将老大的过往趣事一通回忆,最后还给他做了个广告:“他干净整洁,话语轻柔,气质中有岁月沉淀后的沉静坦然。作为一个过生日独自点蜡烛、听音乐、喝红酒的老男人,他有着浪漫、细腻的情怀;作为一个有房(多处)有车的老男人,他的内心担当、坚持。也因此,在没有遇到对的人之前,他与孤独签订了一份体面的协议。”

“然而,作为兄弟,我们都希望他能有一个家庭,在每次出差回家,有一杯热茶,一顿宵夜和一个温暖的怀抱在等候。老大QQ********,网名:尘缘。有意请联系,非诚勿扰。”

文末,我公布了他的QQ号。

原本在QQ空间里玩,虽然认证了作者,但每篇文章也就几百上千的点击量,没料想那一次值班编辑凑趣,做了封面推荐,点击量一天破万。

“老四,你干的好事!”老大气急败坏。据他说,大约一周的时间,他的QQ收到了几百个交友信息。

一开始他有些不习惯,后来又得意洋洋,“还是有人识货的。”

“还有日本的网友呢!”

“KUKI还是TokyoHot啊?”我问。

“还‘Marc Dorcel’呢。”老大恼怒地拍了一下我的肩。


6


等老大结婚时,我的孩子都两岁了,女方是一位妙龄姑娘,有着湖南妹子的美与辣。兄弟中老五最上得台盘(出得场面的意思),老大请他主持,让我给他写主持的串词。

“这都要省?你再抠点噻!”我们怒怼他,但又都应了。

婚礼上,老五的主持很出彩,我准备的每一个笑点他都讲得很自然,偶尔还即兴发挥,台下笑声不断。

再后来,老八结了婚,老二又结了婚,老五的生意渐渐做大,老三升了职,大家都越来越忙,几年下来,聚会的日子越来越少。

“日子好难过啊,每一步都艰难。”偶然的一次聚会,老五喝醉了,忽然闷闷地说。

“你个开捷豹的说日子难过?”我笑他。

“不知道哪里错了?”老五苦笑着摇头,“好运气用光了吧。”

那之后不久,老五离婚了,半年后,他的公司宣布破产。


7


今年年初,兄弟们又有了一次聚会,临时邀约,我紧赶慢赶地去了。

一桌人,老大一家三口,老五带着新婚妻子,其他人,都是独自来的。

老七不在,据说断了结婚的念头,做了居士,生意托管了,不知在哪座山上静修,电话没打通。老八也没来,孩子刚出生,抽不出空。

众人把酒言欢。

喝到一半,我和老五出门抽烟,聊聊天,老五回归了内敛平和的个性,以前那个有些装范的大老板不见了。

我们聊着过往,酒劲上来,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离婚,反正我劝你。”老五忽然说。

“你晓得不,你现在这样,才是我当初认得的老五啊。”我笑着说。

老五羞赧地笑了笑,没有接话。

“记得那回我、你、老八三人开房看欧洲杯不?早上醒来,听到老八在傻笑。”我岔开话题。

“记得啊,他起先(开始)说,早上醒来,看到身边睡着两个,那是有钱人过的日子。”老五哈哈笑。

“后来又说,要是身边睡着这两头猪,再有钱也没意思呐。”我也笑。

老五忽然伸开双臂,抱了我一下,紧了紧,旋即松开,拍了拍我的肩,没有说话,扔了烟,回包厢了。

后来知道,老五破产后一身债,原本积累的身家,能抵的都抵了账。幸得有个姑娘对他不离不弃,二人新婚,是在他母亲家办的,婚房是刚刚过世的外婆的房间,窄窄的床,没有窗,席梦思用得有年头了,中间凹下去一块。

那天酒席末了,大家都未尽兴,相邀去间茶馆接着叙。我们一行人去了,老大说叫了代驾,送妻儿回家就来。

茶座里,众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红茶,喝着聊着,说得正酣,我收到一条微信,是老大的。

“老四,女儿不准我走,要给她洗澡、讲故事,哄她睡觉,我就不来了。跟兄弟们说声抱歉,改天请大家吃饭。”

老大女儿两岁半,特别粘他。

我笑了笑,将内容念给大家听。

大家也笑了,“一物降一物啊。”老二嘀咕了一声。

大家又聊起来。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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