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局长落马的不完全记录 | 人间

 《人民的名义》剧照

无论在哪个单位，对待上面来检查工作的人，都是要拼命地喝酒。前一天晚上吃好喝足了，第二天的检查就好说了。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重点是等酒醒，差不多也要到中午了，所以往往第二天的工作就草草应付。

1

2015年12月，单位“一把手”侯迪书因严重违反八项规定被就地免职。落马时，他已经在这个单位正处级的位置上坐了9年。

免职通告是在周五下午6点下班以后下发的。侯迪书在家人的陪伴下坐上私家车，连夜离开了这个他起步并升到正局长的地方。而在我们单位，也仅有一小部分人知道他离开的具体时间。

“我一秒钟都不想在这个地方呆了。”在单位新建的大门口，他和几个干部说。

新建的伸缩大门刚竣工不过数月。“十多年都好好的大门，他偏偏选在今年重建，这是要改头换面啊，不吉利。”早就有人私下偷偷议论。

“或许是怕出事，想重建一个新的，去去晦气。”有人这样猜测。

作为这个机关的会计，光2015年这一年，我就历经了三轮审计。其实早在7月份的第二轮审计到来时，省局和兄弟单位就传来消息，单位副局长曲向斌举报了一把手侯迪书。

私下聊天中，有些干部也会调侃，“听说你们单位一个副局长把正局长告了？”

现在回头再看，如果不是举报人步步紧逼，侯迪书不一定会落马。

2

2015年3月，过完春节，省局内审处开始进行常规的内部审计，这类审计每两三年就会进行一次。干部们都觉得，无非是吃吃喝喝、走走过场，再不痛不痒地指出几个问题，完成例行工作而已。

省局带队的是一位叫朱伟的领导，出自我局，所以领导们和他都很熟。按照惯例，由财务上出面宴请这一行三人。

其实，当时八项规定已经很严了，但对于我所在的这个单位而言，就像其他文件、精神一样，领导在大会上强调强调，干部们上交几篇从网上下载的心得体会，不过如此。

“不用了不用了，就在职工食堂跟大家一起吃。”朱伟笑着推脱。

“哎吆吆，这是闹哪出，混上省局领导了，人民请你吃饭的机会都不给。”财务科的女科长和他共事过，开得起玩笑。

“现在八项规定这么严，严禁公款吃喝的。”

“谁说用公款，我们这也是看领导们辛苦，平日里对咱们市也是多加照顾，这是私下我们财务请你们的。”以前说私下请客，来出差的干部是不愿去的，大家都说没事，都是领导安排的，能报销。这次内审，大家也不过是打个哈哈，彼此心照不宣，最后买单的还是公家。

当晚的饭局定在了一个农家院，在省局的人送到后，我负责去接副局长曲向斌。公车不能停在农家院门口，我们都停在了好几百米外的一个小巷中。在这个还不算热的3月傍晚，他走得气喘吁吁。

 “小吴啊，我身体不行喽，一走路就喘不上气，血压高、血糖高、心脏也不好，你们年轻人要少喝酒。你看遇上这样的饭局，我呢，在这个位置上不陪又不行，陪吧，身体吃不消，唉。”曲局长叹着气对我说。

当晚的饭局，因为侯迪书不在，市局出席的最高领导就是曲向斌。

3

无论在哪，对待上面来检查工作或者调研的人，都是拼命地喝酒。

前一天晚上吃好喝足了，第二天的检查就好说了。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重点是等酒醒、头不晕，差不多也要到中午了，所以第二天的工作往往也就草草应付了。

按例，点菜要点农家院的招牌菜、酒就是当地有名的白酒，甚至是最新款。例行寒暄过后，曲向斌举起倒了八分满的高脚杯，向省局领导们表示欢迎，大家纷纷端起来一饮而尽。

50岁的财务女科长喝完第一杯，脸色就白了下来。我看她脸色太差，忙陪她一起出去。走出门口她就歪倒在墙上，按住胃部，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滴往外冒。

我扶她坐在过道的沙发上，让服务员倒来一杯热水，缓了一会后，她让我先回去，作为年轻人，我还要负担起倒酒倒水的工作。

省局有一个刚毕业没几年的女生，用高脚杯喝开水，被曲向斌看了出来，“我说小邓，大家都是白酒，你怎么往里面倒水呢？”

“曲局长，不好意思，我不会喝白酒，只能以水代酒了。”

“酒哪有会不会的，倒到嘴巴里，咽下去不就得了。”曲向斌端起酒杯笑着比划着，一饮而尽，大家跟着哈哈笑了起来。

“倒上、倒上。”

“小邓，来一杯。”

“酒嘛，喝着喝着就会了。”大家跟着起哄。

“以后啊，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不会喝酒哪里行？你看看你们张处。”曲向斌把头转向张伟，“当年在市里，那可是海量，现在不就当上省局的领导了吗？来来来，喝一个！”曲向斌端起酒杯，向小邓敬酒。

“真的不会，实在不好意思……”小邓朝曲向斌又摇头又摆手。

习惯了在这样的饭局上男女老少齐上阵的氛围，突然遇见一个滴酒不沾的女生，大家都随着曲向斌把话题转到了这女生身上。

“知道那个谁不，当年还是小丫头时候，喝酒不是盖得。”

“对对对，那喝得不输爷们，而且喝着喝着就能来一首歌或者一段舞蹈给大家助兴。”

“很得宠的，这样的人领导就是喜欢。现在人家可是最年轻的女处长。”

“记得那个谁不，上次陪上面领导吃饭，直接喝到医院去了，年底就直接提拔了。”

“知道知道，那女生会来事，又能喝。”

大家七嘴八舌的聊着，纷纷劝小邓敬曲向斌一杯。可是刚参加工作没几年的小邓说什么也不愿喝酒。不一会，眼泪就流出来了。大家都看到后，气氛有点尴尬，也就不再劝她了。

当然，这个女孩从此以后就被记住了，因为在这样的单位，这样的事是第一次遇到。

财务科的女科长，胃痛过后不久就回到酒桌上，向往常一样喝。这次审计就是针对财务的，她不能少喝。

那晚，饭局结束已经是凌晨两点左右了。

第二天，张伟醉卧酒店，小邓和另外一个同志对近3年的财务进行审计，审计算得上走马观花，审计结果下午就反馈到了领导那里，无非是一些常规性的问题，反馈结果领导并无异议。

4

2015年9月低，总局巡视组突然在一个周四的上午来到市局，事前没有任何征兆。

巡视组9月初就到了省里，按计划对3个市局进行巡视，我市并不在计划内。这次突然袭击，据说是因为接到了实名举报，“恳请总局巡视组对我局进行巡视。”

巡视组来时显然是有针对性的，列出了一份资料清单，一一向财务要原件。这份清单涵盖了三公经费、基建、车辆拍卖、职工食堂补助几项，甚至精确到了某年某月的某事。

“小吴，你去盯着点，看看他们复印的都是哪些。”科长悄悄对我说。

我过去假装给他们帮忙，走到复印机旁热情地说，“我来帮你复印吧。”

“不，谢谢。”正在复印的男同志朝我笑笑，然后侧过身，继续复印。他侧过的身体刚好挡住我的视线，我只好离开了。

下楼时遇见了侯迪书，我小声打招呼：“侯局长你好。”

“现在在干什么？”他第一次在我跟他相遇的时候停下脚步。

“正在复印资料。”

“复印的都是哪些？”他说话的声音比平日小了很多，看不出表情。

“没让我看，大概是公务接待和公务用车运维的……”我正想再说点什么，巡视组的一名工作人员上楼了。

“嗯，你去忙吧。”他对巡视组人员微微点头示意，转身上楼去了。

我回到办公室后不久，一位巡视组的女同志走了进来，“你好，刚让你们找的2011年10月第二本记账凭证找到了吗？”

“没有吗？刚凭证全部搬过去了呀。”我忙站起来说。

“确定没有，请你再找一下。”

“好的好的，我现在就找。”

记账凭证是不可能少的。但经过核实，确实少了一本，我忙向科长汇报。

“先别管，刚那女的也对我说了，说不定混到其他资料里面了。”科长说。

半小时左右，那位巡视组的女同志再次走了进来，询问那本凭证。科长道正在找。

等女同志一走，科长无奈地对我说，“她还真执着。”接着，从自己身后一叠废报纸中把那本凭证拿了出来。

我笑了起来，小声说：“你把它藏了起来啊，我还想万一丢了，我们责任可就大了。”

这本凭证里，有一套处理国有资产的资料，涉嫌违规。其中一辆公务用车的拍卖，是以很低廉的价格被一名干部拍走。几百本凭证，独独少了这一本，就被巡视组发现了。

巡视组的人在下午下班前就离开了，带着厚厚的复印资料。区别于以往的审计，这次巡视的人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只是默默地查阅、复印资料。

“速度很快，像打狼一样。”市局有人这样形容。

5

2015年10月到11月，侯迪书一直待在单位，审计的事再无任何消息。

只是所有认识侯迪书的人都感觉到了他的变化。以往的飞扬跋扈看不见了，机关里若是有人遇见他，他也会和善地打招呼；饭后，没再看见一群人陪他散步了，只是偶尔看见他一个人走过机关的院子。

10月中旬，侯迪书召集财务科和服务科干部，开了一次简短的非正式会议。

“大家不要这么严肃嘛。”他开场说道。

大家低着头，没有人说话。

“这次巡视的问题我大概了解了，重点在公务接待费的列支上。”他说着方言，看了看财务科负责内审的小马，“烟酒的发票是不能出现在报账上的，我问小马的时候，小马也没告诉我说不能报。”语气中听不出抱怨的意味。

“事情出了，你们也不用担心，天大的事有我顶着呢。大家该怎么干就怎么干，巡视的来问话，不要藏着掖着，该怎么配合就怎么配合。”侯迪书轻轻咳嗽了一下，又说道，“这次召集大家，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让大家放心，继续干好工作。”

“可能你们也听到了一些风声。”侯迪书环顾一圈，“我们市局这次是被举报的。巡视组本来抽查完那三个地方，就要返京了，接到举报说，恳请巡视组来审计我们市局。”

“用的是恳请！”侯迪书重复着，“这太让人寒心了，说实话，这么多年我对市局、对大家，我个人觉得还是不错的，能发的福利总是想办法发给大家，捂着良心说，没有愧对大家。”

“而且举报人还说，这些问题向省局举报没用，因为我们市局党组和省局巡视组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连我自己都想象不到，这些平日只能在新闻上看到的事情，竟然会发生在我们市局。7月省局来时，晚上的接待饭局，竟然被别有用心的人偷拍了录像，给了总局巡视组！”

这无疑是个劲爆的消息，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侯迪书。

“整我们市局就算了，这把省局的领导也一起整了。现在他们都调侃我，说再去你们市局，连饭都不敢吃了。”

7月的巡视，是2015年的第二次审计。当时省局带队的是一个重要的领导，所以侯迪书一定要坐陪。偷拍的是提前放好的隐藏摄像机，所以侯迪书认为只可能是内鬼干的。

6

巡视组的重点在“八项规定”上，侯迪书的问题也就落在了这上。记账凭证里，烟酒发票后附的清单，赫然列着某牌香烟多少箱、某牌白酒多少箱。

侯迪书在开会前，已经找过了小马，问她明知道烟酒不能报账，怎么没说。小马说这些凭证是科长审核的。大概科长也没想到，巡视组会抓住公款吃喝的问题。其实烟酒无非是一个借口，侯迪书的问题更严重，只是这些凭证是无法抵赖的。

其实，烟酒的问题很好规避，无非就是更换一下发票，用办公用品发票替代烟酒、餐饮发票，或替代职工发放的福利，编造办公用品清单。

省里好多单位都存在这样的假账。

我曾在一个县局发现，一年内购买的办公用品，光A4纸就能堆满几个库房，一年购买的订书机平均下来，一个人能分30个。然而实际上，单位里A4纸也就放了几箱，订书机最多人手一个。

不仅如此，办公用品清单中，还有列着菜刀、砍刀若干。我问县局的办公室主任：“你们这是人手一把砍刀上班呢？”他嘿嘿笑着说：“办公用品实在没法编了，能想到的都用上了。”

11月，总局巡视组出了反馈结果，侯迪书无异议。

其实在私下的议论中，干部职工们更津津乐道的是基建招标、收受贿赂、买官卖官、男女作风等问题，关于公款吃喝、公车私用这些，在大家心目中已是习以为常。

然而，那些问题皆取证困难，或是没有具体线索，又或者像大家议论的那样，若对侯迪书处理得过重，会牵连到上面的人。

12月，侯迪书被免职。同月，空降的新局长上任了。

2017年8月，上任1年8个月的新局长又被毫无征兆地调往一个沿海省份，行政级别被降了一级。至于被降级处分的原因，众说纷纭，最可靠的猜测是，其与正在被中纪委调查的省局一把手有关。

有时候不得不佩服这个国家机器，就算其中某些零件坏了，换上去的也是一个坏掉的，但仍在轰轰烈烈地向前。

（文中人名全部为化名） 

编辑：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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