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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这上海,吃得还没我们工地好丨人间有味

曹玮 人间theLivings 2021-02-27

掰开这百转千回买到的、雪白松软的大馒头,蘸着包裹着茄子和土豆块的香气四溢的酱汁,听罗姨谈着工地的情况。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土豆烧茄子,那土豆外皮是紧的,可轻轻一咬就化了,茄子的肉嫩滑香甜,里面混杂了土豆绵软的微小颗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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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有味丨连载66




18岁那年的夏天,我穿着一件橙红色荧光马甲,站在西北农村的路边,看推土机在国道上挖坑。

天色碧蓝,蝉儿也燥得慌,路边田野里的玉米们站得笔直,杆子上别着尚未抽穗的玉米棒,像举着枪。不远处,一个穿老式土布坎肩、白发白须、满脸皱纹的老人从玉米地里钻出来,肩上扛着一把造型别致的铁质农具。

我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爷爷,请问你背的是啥?”

老人听了问话,先愣了一下,随即抡起农具就往我腿上砸来,骂道:“噫!我打你这个五谷不分的怂娃! ”

我边跑边叫着:“爷爷,我不知道才问你呢,你好好说,打人干啥呢?”

“这么大的人了,连这都不认得。我给你说,这是锄头!锄头!”老人放下农具,吹胡子瞪眼的,见我躲一边,就将农具“啪”一声砸在地上,仰天长叹道:“唉!完了!这个社会完了!年轻人连锄头都不认得了!”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份工作开始的第3天。




2003年高考后,估完分,眼看与心仪大学无缘,投硬币报完了志愿,我就想出去打工。恰好亲戚单位修路项目正缺人手,我便提了生活用品、背了两本书,跟着亲戚报到去了。

项目部在城郊回族村落的路边,是个新盖的四合院。刚进门,一个扎着马尾辫、又瘦又黑、穿着鹅黄的确良短袖的女人就闻声从门帘后出来:“说是个娃娃要来,你看这不来了?” 

走近,才见她脸上皮肤坑坑洼洼,三十七八岁的样子。

“这是罗姨。” 亲戚介绍道。

看我恭恭敬敬点头叫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就是个做饭的,”然后一边迎我进门一边朝堂屋喊,“吕工!那个娃娃来了!”

右拐进堂屋,一个四十五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从方桌旁站起来,方脸盘,方框眼镜遮住了半张脸,白色跨栏背心束在土黄色裤子里,遮不住跃然而出的将军肚:“哦,你是小曹吧?”

“这是吕工,这个项目的总工程师,也是你的领导。你在这里要好好听他的话。”亲戚表情郑重。

我赶忙答应。

“今天你先住下,就和罗姨一起,她房间有张空床。明天就给你安排工作。”吕工的本地方言里夹着些外地口音,说话像放枪,重音拐来拐去的。

我背着行李去了罗姨的小屋,进门就看到两张钢丝床,床与窗户间隔着一张办公桌。窗户上的粉色碎花窗帘,遮住了外面的一切。

“罗姨,这个项目部就你和吕工两个人吗?”

“还有崔工和小王,今天他们都进城了。现在长驻的人主要就是吕工、小王和我,崔工时不时来一下。这个项目6月才开始,租这农民的房子也没几天。”

边收拾东西边聊天,才知罗姨和她丈夫皆因国有企业破产下岗,辗转多处,最终才在亲戚的介绍下做了这份工作,负责修路项目部的卫生和伙食。工地一开工就不能离人,路段长,公路监理也会随时来检查工作,工头、帮忙的工友时不时来吃饭,所以她哪儿也不能去,只得日夜留守在工地,将丈夫和孩子留在城里。


说了没一会儿,罗姨低头看表,惊呼:“哎呀,要做饭了!你跟我到厨房看看?”

出门左拐,就进了厨房,一口嵌着大铁锅的土灶立在窗边,旁边是一张1米5的大案板,案板下放着两袋100斤的面粉,案板旁的水泥地上堆着些蔬菜,种类并不多。

“今晚我们吃烩菜?”罗姨打量着厨房里的食物,好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我。然后就叹了口气,拿出几只土豆、茄子:“这里买菜真不方便!附近农民家自己种菜,连个买菜的地方都没有。吕工给的项目部的伙食费,我都没地方花!”

她边说着,边用菜刀将土豆皮削去,我一边剥蒜一边问:“那这里吃的面粉、菜都咋来的?”

“这些面、油、菜都是小李子帮忙带过来的。”提到小李子,罗姨眼里的愁云一扫而光,“小李子你怕不认识吧?过两天应该就来了,是我们段长的司机。年龄小,长得也小……哎呀,那个人真是欢闹得很!你见了就知道!”

罗姨将土豆和茄子都切成滚刀块。先把土豆放进滚烫的菜籽油里,不一会儿就煎得微黄焦香,盛出来,再加茄子,茄子一遇热,吐了水,表皮微皱,乌黑油亮,罗姨再把煎好的土豆放进去,加酱油、盐、糖、蒜片,刚翻炒几下,土豆茄子混合的香味便荡漾开来。转身拿起个暖水瓶,刚往锅里加了点开水,院外就突然传来一个怪异的声音,鬼哭狼嚎的:

“Mannn~tou!Mannnnn~~~~~tou!”

“哎呀!”罗姨火速放下水瓶,嘴上急急说着,“小曹,你看着……”

没说完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了出去,边跑边朝外面大喊,“哎,等一下!等一下!”

过了一会儿,她满头大汗、提着一袋又圆又大的馒头进了门,边走边哈哈笑着:“哎呀,这饭做得跟打仗一样!这个卖馒头的人,天天都这样,不喊住就躲得远远的,买个馒头跟抓贼一样。”

那天晚饭时,我掰开这百转千回买到的、雪白松软的大馒头,蘸着包裹着茄子和土豆块的香气四溢的酱汁,听罗姨谈着工地的情况。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土豆烧茄子,那土豆外皮是紧的,可轻轻一咬就化了,茄子的肉嫩滑香甜,里面混杂了土豆绵软的微小颗粒。

夏天的晚风干燥凉爽,空气里麦田和野草的香味与土豆烧茄子的香气纠缠着,化作温暖无形的大手,轻抚着初来的我惴惴不安的心。




第二天一早,吕工就给我安排了工作:计算修路数据,并再抄写一份。

我心里很忐忑:自己一个文科生,不仅对修路一无所知,万一计算要用高等数学,怎么办。但很快,吕工就塞给我一个计算器:“里面都是加减乘除,你只要把小数点搞对,多检查几遍就行了。”

我看看表格,发现每个数据小数点后都有好几位,更忐忑了:当初选择文科,就是因为自己对于数字太过粗心,万一将来做工程师,盖桥算错小数点——桥塌了;当个科学家,研制药算错比例——人吃死了。于是整个早晨,我一边算,一边紧张地手发抖,每算完一个,来回检查四五遍还不放心。

罗姨叫我吃饭,她做了拉面,细细长长的面条卧在西红柿汤里,酸酸甜甜,可我就是没胃口,吕工“哧溜溜”地吸着面条,过一会就摘下眼镜、擦一把额头上的汗,我不敢看他,感觉自己身旁坐着一个巨大的小数点。

从早到晚算了整两天,我才终于完成任务,晚上,我把数据交给吕工,他看了看,既无表情,又无评论,只是淡淡地说:“明天下午你到路上去,熟悉一下赵家堡涵洞施工现场,看看他们的进度,再叫老张来一趟。老张是开翻斗车的,让他送你下来——对了,你走的时候把工作服穿上。”他指了指堆在墙角木凳上的橘红色荧光马甲。

我长舒了一口气,总算可以和小数点告别了。


次日下午,我喜滋滋地穿上马甲,沿着白杨成荫的国道,一路向西,走了一个小时,终于来到赵家堡工地——其实我并不认识哪里是赵家堡,只是一路向前,路断了,工地自然就到了。

一辆推土机正在路上挖坑,几个工人站在路边,手握铁锨,忙着铲土。我站着看,却不知道该看什么,也没人和我说话。

想找人搭讪,第一个人就遇到那个要给我一锄头的老汉,想着自己虽然高中毕业,可一出家门就像个傻子一样,还穿着件荧光马甲,多余且高调,心里十分气恼。

正恼着,一个四十多岁、穿着白色横纹T恤衫、鞋上沾着泥土的男人从工地那一头向我走来,皮肤晒得黝黑。

“来了!”他朝我笑,“你贵姓?”

“姓曹。”

“曹工,咱们没见过啊!经常见的是吕工,还有个王工。”

“我不是曹工……”

“你不是项目部的?”

“我是,但我只来了没几天,也不是……”

“那也是曹工。”他笑眯眯地打断我。

这下好了,马甲穿上,就被人当成工程师。面前的人自报了家门,原来就是工头,他热情地给我介绍工地的情况,我只好硬着头皮装做很懂的样子,左看看右看看,蹲下去看,跳起来看,然后点点头,作若有所思状:“嗯,嗯。回去我跟吕工汇报。另外,你们这边开翻斗车的老张,一阵下班去趟项目部吧,吕工叫他过去。”

工头喊了声“老张!”一个秃头、鹰钩鼻、深眼窝,长得像唐朝壁画上西域使徒的老头就在不远处应了一声。

那天,我坐在翻斗车的副驾驶上,老张给我说了一路。说他儿子在外地上大学,家里穷,靠种地根本供不起,正好他会开车,弟弟也在公路上工作,于是就被招来修涵洞,而我所在的项目部没车,出行只能靠腿,往更远的地方去,就只能找老张,这次叫他回去,肯定是吕工明天要出远门。


和老张一起进门,罗姨就笑嘻嘻地从厨房迎了出来:“哎呀小曹!今天吃饭的人多啊!幸亏小李子来了,不然这做饭的菜都没了。小李子买了好些菜,还带来了猪头肉,今晚我们吃肉!”

话音刚落,一个1米6高、全身黑衣、皮鞋锃亮、领口别着墨镜的短发男子从堂屋里蹦了出来,满脸都是笑:“你就是小曹嘛?哎呀今天我们吃好的,罗姨给你做好吃的嗷!”他的眼睛又大又深,两只长眉又浓又弯,身上似乎天然散发着一种喜剧气质,让人见了就忍不住笑。

凉拌黄瓜、凉拌刀豆,还有熟悉的土豆烧茄子,再加上主角——猪头肉,晚餐确实很丰富。小李还开了瓶啤酒,给大家满上——啤酒是他带来的,整整一箱。看大家都喝,我也馋了,一口下去,清冽宜人,原来和大家一起,这么苦的啤酒竟也变了味道。

吃了阵饭,小李子见我们都不太言语,就讲起了故事:“前两天我去游泳,一个男的,脱了衣服,从更衣室走到泳池——游泳前不是要热身嘛,他把胳膊举起来,左一下,右一下……”小李子也站起来,做着健美运动员的动作,饭桌顿时成了剧场。

“我刚好经过——你们猜怎么着?我的妈呀!”他双手捂住眼睛,连话都说不好了:“这个男的……哈哈……忘了穿裤衩!” 

整桌人都笑着看小李子表演,小李子自己倒先笑得弯下腰,“这个男人看我看他……也没发现啥,抬起胳膊,运动做得更欢了……左一下,右一下……”纵使笑得蹲在了地上,他也不忘模仿裸男的动作,左一下右一下抬着手臂,一边笑一边叫:“我的妈妈呀!我真是看不下去了啊!”他整个人都快要趴到地上了。

罗姨笑得伏在桌子上,筷子都掉了,我笑得眼泪直往外涌,老张笑得满脸通红,露出残缺的牙齿,成了狰狞的西域人,只有吕工笑了一声,然后又回归淡然状,继续低头吃菜,时而睁大眼睛,透过镜框高处审视着每一个大笑之人,像个旁观者。

“小李子,我说你吃饭再别讲笑话,吃完了再讲,你要再讲,吃个饭都要把人噎死了!”罗姨笑得眼睛比月牙还弯了,满脸的痘痘都变成了星星,好像个个都在发光。




只要是小李子不来的日子,罗姨买菜就是个大问题。过了些日子,她听说附近农民早上进城要经过项目部前的马路,于是便决定自己去拦车拦菜。

清晨五点半,罗姨匆匆起床,随便洗把脸就推开院门冲到路边。这个时候,农民们正好摘完自家田地的蔬菜瓜果,骑上三轮车往城里狂奔。

起初,罗姨还羞涩地在路边招手:“哎!这个卖菜的,停一下!”怎奈进城的国道都是下坡,农民的三轮车一路乘势飞飙,谁也不想停。罗姨便心一横,站在马路中央,看到骑车的农民,一边喊一边追,拼命拽住他们的三轮车,求他们卖些新鲜的食材给我们。

如此,我们才终于有了水灵灵的蜜桃、大个儿的西葫芦和脆嫩的青菜。

自打做了拦路人,罗姨再也就不用慌张断粮了,而我的工作也步入正轨:算数据,抄文件,在工地与项目部间充当人肉电话。此外,我和罗姨的生活里还多了一项——夜谈会。

农村的夜似乎比城里来得更早,也更黑,方圆数里一盏灯都没有,夜谈是我们唯一的娱乐活动。而吕工每天一吃完晚饭,就回到厢房,一个人待着,也不知在做什么。

有一天夜谈会进行到一半,罗姨出去上厕所。我突然听见院里一声尖叫,随即便是罗姨的笑声:“吕工,你大晚上在院里抽烟,不开灯也响一声啊!你这样吓死人啊!”

“那你也没吓死呀。”吕工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

“这个吕工,是个啥人嘛!”罗姨回来,又好气又好笑。

大概我们屋里的欢声笑语感染了吕工,随后的一天夜晚,我们屋子终于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门开了,一副方眼镜、一个大方脸,带着审视的、严肃的表情探了进来。

“你俩大晚上笑啥呢?”

“吕工进来和我们一起聊天吧?”罗姨邀请道。

“大晚上有啥聊的。”吕工口气仍是冷淡,头缩了回去,关了门。

“这个吕工……”罗姨又笑了。

我们屋越是热闹,就越衬出吕工的寂寞来。终于,小王回来了。他是在一个傍晚回来的,打了个照面,相互介绍了一下,就待在厢房不出来了。小王21岁,交通学校毕业,黑暗里没看清长相,就知道个头很高,大约有1米9,皮肤白得发光。

小王回来后,吕工枯井一般的夜生活仿佛刮起了一阵清风。当天夜里,厢房就传来叮叮当当的吉他声。


起初,吕工派小王和我出去做测绘。小王肩上扛着三脚架,我提着两只工具箱,高个儿的他在前面慢悠悠走,矮个儿的我在后面一路小跑,他不怎么说话,我也就不说。

后来,我们又被派去一个桥梁工地,工头姓李,30多岁,高个子,小眼睛,头发中分,知道了我们的姓氏,就一口一声“王工”、“曹工”地叫着。我说我就是个打工的,他也不改口。

过了几日,吕工带我们查看桥梁工地,发现这里偷工减料,水泥不对,施工尺寸也不对。李工头满脸堆笑地说:“吕工,你就通融通融嘛!这大夏天的,干活也不容易。”

可平日淡然的吕工却突然变得极其严厉,脸涨得通红,在工棚里指着李工头的鼻子吼道:“施工质量不达标,人命关天的事,你叫我通融?马上给我毁掉重做,否则就给我走人!”然后头也不回气冲冲地走了。

第一次见吕工生这么大的气,众人都呆住了。小王去追吕工,我走得慢,李工头追上来:“曹工曹工,你看看这个参数,你看看……”

“我说了我不是曹工,我看不懂。我就是个提箱子的,这个你问吕工和王工。”

从那以后,李工头常常来项目部,有时候为了能和吕工说上几句话,一坐就是半天。见了我,也改叫小曹了。有时吕工不在,他就坐在罗姨和我的屋里等着。

一天下午,罗姨在厨房,我正坐在桌前抄数据表,李工头又来了。他先是坐了一会儿,继而又起身来看我的表格,然后就慢慢凑近、再近,我突然感到他在我头发上方越来越沉重的呼吸,浑身散发的热量仿佛马上就要爆炸并将我吞噬。我还没弄清怎么回事,突然听到一声大呵:“出去等吕工去!”一抬头,罗姨站在门口,脸上神情极为严肃,一进来就“啪”地关上了门。

“这个狗日的!”罗姨快步走过来摸摸我的头,“他没对你动手动脚吧?”

我这才反应过来,摇了摇头,罗姨这才松了口气,“这狗日的姓李的不怀好意,前几天我在屋里,他坐着坐着,就用脚勾我的腿。”

后来,罗姨把这事讲给了小王,和我出工时,小王对我说了自见面以来最长的一段话:“以后你再别说你是一个打工的了,他们这些工头坏得很,听见这个私底下不会尊重你。以后你跟着我们,你就是曹工,再不济也是工程师秘书,有啥问题就问吕工和我。我们人虽然少,但是我们在阵势上先要压过他们,要么他们就敢胡来!”

我心底一酸,一个不谙世事的高中毕业生,也没有真本事,在工地上不但无法立足,到头来还得大家保护我。隔天我去了亲戚家,借了本修路的基本知识,开始决心研读究竟如何修路。




李工头之事,也不知道他们给吕工说了没。对此,他并未发表任何言论,只是忽然变得十分警觉。只要在小院里待着,每隔一阵,他都要出来看看院子的情况,特别注意我们的屋子,俨然成了保安。罗姨一问他,他就瞪大眼睛,双手一摊:“最近听说闹贼嘛!”

就这样警觉了十几日,一天罗姨和我正在厨房准备晚饭,突然听得外面一声大吼,紧接着机关枪似的质问:“哎!你谁啊?你干啥呢!你给我站住,你干啥呢?”

冲了出去,就见吕工揪住了一个戴帽子的高个男人,“你往我们院子里面乱瞅,还要掀门帘,进去偷东西吧?”

“我……是卖馒头的……”

“卖馒头你外面卖去,进门瞅啥啊!”

罗姨出来看了一眼,突然“哎呀”一声,赶紧去拉:“吕工,他真就是卖馒头的!”

那卖馒头的高个男人也是不卑不亢、声如洪钟:“瞅你咋了?你们男男女女,租在这个院里,进进出出,谁知道是干啥的?我还没问你呢!”

“哎我把你这个卖馒头的,你管得还真多啊!”不论罗姨怎么拉,吕工揪住对方的衣服怎么都不放手。

“你们到底是干啥的?”卖馒头的也杠上了,不依不饶。

“我们干啥的,也不需要向你汇报!”看着两人就要打起来,罗姨大叫着又去拉,“吕工啊,你要打人的话,人家以后不给我们卖馒头了!”然后转头对卖馒头的说:“你赶紧去卖你的馒头,我们都是好人家!”两人这才松了手。

“啥人嘛!还问不得了,这个村就你们一户人最奇怪了。”卖馒头的边往出走边回头高叫着。

“不卖就吃面条!”吕工气冲冲转身回了屋。


吕工大战馒头君的后果之一,就是我们真的没馒头吃了。

馒头君颇有风骨,从前只是下午4点左右在项目部前怪吼两声,现在吼都不吼了。但因为他声如洪钟,循着洪钟的回声,我和罗姨总能推算出他大体的逗留区域。

于是,只要我在,买馒头便成了我的任务。一到点,我便竖起耳朵,开始寻觅他的声音,一察觉到,便立马拿上钱,飞奔着去拦截。也因了馒头君,我在村里晃荡的时间更长了,渐渐地和村里老人聊熟了,还被邀请进清真寺参观。

我在村里的活动范围日渐扩大,小王也带来了新朋友。因他总在隔壁小卖铺买烟,一来二去,与店主的儿子小马成了好朋友。小马和小王同岁,在附近小学当一年级语文老师。得知罗姨每天都要拦菜来对付不时出现的菜荒,小马妈妈特地跑到自家地里,拔了一大笼豇豆送给我们:“以后你们缺菜了就来我们地里拔!”

从此以后,小马总是隔三岔五来一趟项目部找小王聊天,害怕我们不好意思去拔菜,每次来都特意带着地里的东西,有时是西红柿,有时是大葱。

一天,罗姨在马路上居然拦到一个雾气腾腾的大西瓜,这是我们夏天买的第一个西瓜,为此,她特地派小王去隔壁请小马。切瓜前,她烧了壶热水,加入碱面,硬是把菜刀煮了一遍。

端着切好的西瓜,罗姨对小马说:“小马,我知道你们回族人讲究,所以我特地煮了刀切了这西瓜,你们家一直帮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西瓜你总要吃一块。”

小马欠欠身,不好意思地接过瓜:“罗姨啊,你真是太客气了,都是邻居嘛,你们还给我们修路呢,应该的。”他笑着,大眼睛睫毛浓密,忽闪忽闪的,好看极了。




我已完全适应了这样的修路生活。

天热的夏夜,罗姨和我就把夜谈会开到院中间,她坐在院里泡脚,我在她身旁呆看着月亮。小王听见我们的声音,也不愿再待在屋里,而是把吉他拿出来,弹奏他夜夜都要练习的乐曲,后来我才知道那首歌叫《一生有你》。

小王说,前一阵子刚来时,就因为被分到这个偏远农村,女朋友和他分手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谁也不想理。现在想想,其实也没什么,路还长着呢。

夜色如水,小王唱着“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歌声配着吉他声,让人汗毛林立,想来小王这么帅气,怎么会有女孩不喜欢呢。

又想到罗姨,罗姨的丈夫几日前来工地看她,那个罗姨嘴常念叨的、对她很好的男人,见到自己的太太时,笑容羞涩,眼睛都在发光。

崔工也站在房门口,这是他少有的留宿工地的夜晚。几个人静静地听着,吕工也终于在屋里坐不住了,默默走出来,站到了小王身后,开始谈起自己远在他乡的妻子和女儿。旁边的崔工时不时插句嘴:“这吕工,就是因为说话爱怼人,好好的研究生毕业,被分配到这种地方。按你的水平,你要会巴结领导的话,早都能当个段长了。”

吕工不说话,崔工继续说:“我就爱骂吕工,他病一犯我就骂他。”边说边喝着手里的啤酒,“吕工,你服不服?”

“去去去!”吕工推一把崔工,“你也不是因为爱喝酒才流落到这里。”吕工嘀咕着,然后瞅瞅小王:“小王喝酒吗?”

小王放下吉他,拿起了脚边的酒瓶向吕工致意。

“小曹?她罗姨?”

我们都手握啤酒向他致意。

“你们啥时候都喝上了?也不叫我!”吕工转头进屋取酒去了。

这样的时刻在那个夏天常常发生。小王、小马、吕工、罗姨,时不时带来好吃的小李子,时不时出现骂一下吕工的崔工,还有开着工地上不同类型车子送我们上远工的老张——工地上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一直沉浸在欢笑中。

施工情况我终于会看了,修路书也研读到一半了,一天傍晚,亲戚带来爸妈的话,叫我回家一趟:“学校来了电话,叫你去取录取通知书。”

我才意识到,时光竟然以一种我所并未察觉到的方式悄悄溜走着,自己都快忘了高考这回事了。


回到从前的高中,那里仿佛已是另一个世界了。老师们走过来祝贺我被上海一所大学录取,而我只想赶紧领了回去上班——过水路面还要我去查看施工情况呢。

从学校直接回了工地,我把录取通知书压在枕头底下就去工作了。

罗姨从厨房出来,问我通知书的事,我拿给她看。她欣喜地一边看一边笑:“小曹,这上面让你八月底报道,也没几天了,去了上海以后,你就不一样了。”

我鼻子一酸:“罗姨,我不想去上海上学了。”

罗姨哈哈笑了:“你还真是个娃娃……上这样的学校,多少人巴不得啊?”

我声音更低了,心里也越发难过了:“我觉得……上海可能还没我们工地好……”

可罗姨听后却笑得更欢了:“你这娃娃胡说呢,咱们这工地咋能跟上海比。”

“罗姨,我上完学了再回来。”

“你回来我们也不在了。这个工地十月份就结束了,我也要走了。我们厂倒闭以后,我也是这里打打工,那里打打工,再找一份工作,再干下去。下一份工作还不知道是啥呢……”

我们的对话被出门巡查的吕工听见了,他也走上前来祝贺我,还难得地指着院里的月季花说:“你别看现在我们在一起,以后小曹就不一样了,小曹就像这朵花。”他指着一朵含苞未放的红月季说,然后又指着一个花瓣凋零的花骨朵说,“你罗姨就像那朵花。”

“啊呸!你看看这个吕工,他嘴里从来都吐不出好话!”

我们都笑了。




没过几天,爸妈来工地找我:“光听说你被大学录取了,通知书我们都没见上,你却跑到工地来了,到底啥时候报名?”

他们看了通知书,执意要接我回家,我死活也不肯,“26号才报道,我23号离开工地就行。”

“不行!23号太迟了。路上都要一天呢。”

不想去上海,我很想这么说,可人人都说上海好。

我喜欢待在工地,可是,这个工地结束后,我去哪儿呢?没有修路的真本事,到处还是会被工头们瞧不起,到时候还不是得去上学?

最终,我答应爸妈20号回家,但他们下次来时得准备好酒好菜,我要好好招待我的朋友们。

临别的菜,爸妈在我叮嘱下,特意买了大家都爱吃的猪头肉,罗姨又烧了我最爱吃的土豆炖茄子。我们说了好多话,喝了很多啤酒,小李子也讲了好多笑话。可开心的宴席,也终有散的时刻。

我提着脸盆,爸爸背着被褥,从宿舍走出来,吕工又站在廊檐下他常抽烟的地方,拿着一个红包,郑重地递给我:“小曹,这是你在这里的工资。”崔工的脸喝得已经通红,走路都不稳了,大着舌头告诫我:“小曹,好好数钱,别被这姓吕的把你坑了。”小王也满脸通红,看着我,不说话。 

小李子说:“走,我开车送你走。”

看见罗姨站在人前不说话,我心里一酸:“罗姨,以后不知道啥时候还能吃上你的洋芋炖茄子了。”罗姨抹了一把眼泪,“小曹,你以后想吃回来罗姨给你做。你在上海好好的啊,好好的。”

夏末的这个夜晚,就像这个村子其他沉静的夜一样黑漆漆的。

走出项目部,小李子早已把车开到门前,这时隔壁小卖铺的门突然打开了——小马和他的父母走出来,借着车灯的光我才看到,大家都在和我挥手告别。


过了几天,我终于到了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上海。

报道后领了饭卡,第一次单独在大学食堂买饭。看到有包子,一笼四个,类似工地的馒头,我想也没想,开口对阿姨说:“来一笼包子。”

阿姨震惊地上下打量我:“小姑娘你一个人吃吗?这个叉烧包很大的哦!”

大个屁,一个还没工地馒头的一半大,我心里想。

“一个两块五哦!”阿姨又补了一句。

什么?这在工地上都能买12个半的馒头了——而且馒头君一定会给我13个。完了,在上海我是吃不饱了。

我妥协了,买了两个,一口咬开,里面的肉馅甜得像蜂蜜。

吃不惯甜肉的我差点气得跳起来,把包子丢给南方的室友,再也没了胃口。

我倚着食堂桌子,看着周围一排排黑压压的、低头吃饭却并毫无欢乐可言的学生,我仿佛一眼看尽了自己在上海的未来——吃不饱,吃到破产,最后郁郁而终。

我想罗姨、吕工,想小王、小马、小李子,想念崔工和老张,想念土豆炖茄子,以及工地上清贫而淳朴、慷慨而快乐的一切。

罗姨啊,远方的你或许并不知道,当初有一句话我是对的——“这上海还没我们工地好。”

但你也有一句说对了。我自己也知道,去了上海以后,我就不一样了。

(文章中所有人名地名皆为化名)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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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 玮

行者,人类学研究者。

以有尽之人生,写无尽之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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