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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家过亿的舅舅,不见了丨人间

鹿大萌 人间theLivings 2020-08-27
来自专辑
作者「鹿大萌」合集


我的父母只收回了1万元的本钱和一点利息,之后,主动减少了跟长征舅的往来。我有些不解,父亲说:“豪门里面恩怨多,少去招惹。”


配图 |《老兽》剧照




2016年6月,我在南方某大学的历史系读研二。当时学校已经基本没课了,但我还在为自己的毕业论文发愁。一天夜里12点左右,父亲突然打来电话,先是嘘寒问暖,接着又东拉西扯,我觉得有些反常,问他:“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父亲的嘴里像塞了块年糕,含混不清地说:“能、能有啥事,就是……就是想你了。”父亲突然说出这么亲热的话,让我很意外。他是个老教师,热心肠,人却比较严肃,除了学习,他平常很少跟我说家里的琐事。在我的再三追问下,父亲的声音压低了一度,“没啥事,你长征舅不见了,你能回来一趟吗?”随后,他又磕巴地补充:“是你妈叫你回来的。”“长征舅能有啥事?”我心里没啥太大的感觉,甚至还有点看稀奇的心态,“他那么有钱,身家差不多过亿了,虽然腿脚不灵便,但有吃有喝、有人伺候,还能丢了不成?”很快,父亲的话就证实了我的猜想——长征舅已经失踪1周了。




这些年,长征舅一直在老家的老房子里独居。一周前,负责照顾他的钟点工照常去房子里准备做饭、打扫卫生,却发现头天还躺在床上的长征舅竟然不见了,急忙给长征舅的老婆和儿子打电话。得到消息后,两个人先没去找人,也没声张,只是把这件事告诉了长征舅78岁的老母亲。老太太等了3、4天,眼看儿媳和孙子并没有急着去找人的意思,才无奈把长征舅失踪的事告诉了我母亲,并再三嘱咐不能报警,“这是家丑,一旦说出去,以后就没脸做人了。”长征舅是我母亲的表弟,他俩的关系很亲近。1968年前后,外公外婆去西北当兵,考虑到条件艰苦,就把我母亲托付给姑姥姥照顾,姑姥姥家有三女一子,长征舅是老幺。一群孩子里数我母亲年纪最大,照顾小表弟的事自然就落在了她的头上。从小,长征舅就爱跟在我母亲身边,就连我父母相亲、恋爱,他也一直跟在他们屁股后边。等到我出生的那天,还是长征舅送我母亲去的医院……如今,行动不便的长征舅突然失踪,姑姥姥又不让报警,我母亲焦急又担心,连续几天都茶饭不思,总是胡乱扒几口就唉声叹气,说些“咋办呀”之类的丧气话。想靠自己寻人可不是一件容易事。长征舅的老婆孩子明摆着不想管,我父亲毕竟年纪大了,有些事靠他一个人也撑不住。父母商量之后,决定叫我回去帮忙。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我带着一颗被论文和家事折磨得无比烦躁的心情,坐上了北上回家的火车。


上一次和长征舅聊天,还是2014年初,长征舅得知我考上了某大学历史系的研究生,执意要请我们全家出去吃饭,庆祝一番。在我的老家,大家都喜欢吃羊肉、喝羊汤,长征舅觉得我很久没回家了,特地带我们去了一家主打“全羊宴”的土菜馆。这家店的门脸不出众,但生意火爆,如果不是看在他这个“王老板”的面子上,恐怕包间都订不上。那天,梳着大背头的长征舅站在这家土菜馆里,显得格外地引人注目——他身材臃肿,穿了一件毛茸茸的貂皮大衣,一根大金链子绕在脖子上,粗胖的手腕上还箍了一只价值不菲的金表——虽然略显俗气,但整个人还是意气风发。长征舅为我点了一锅“鱼羊汤”,说是这家店的名菜。可能是在外上学太久的缘故,我已经不喜欢这种味道了,长征舅倒是从头喝到了尾,连汤里的骨头都捞出来啃了。席间,他举杯祝贺我考上了研究生,又惋惜地说:“我堂堂90年代正儿八经的本科生,自己的3个孩子居然连高中都没念完。长征舅过去的事,我曾经听母亲说过。当年他抓周的时候,一手抓了书,一手抓了钞票。姑姥爷很高兴,一门心思培养这个小儿子念书,啥也不让他干。长征舅也争气,后来考上了市里的师范学校,是镇里的第一个大学生。长征舅读师范的时候,我的父母也搬到了市里,长征舅在市里没有别的亲人,就经常来我家蹭饭。渐渐地,我父亲也把他当成自己的弟弟看待。长征舅师范毕业那年,我父亲到处跑关系,终于把他安排进了自己任职的学校,教中学历史。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长征舅学识渊博,经常给我讲故事,比如讲市里环城湖的由来,把我听得一愣一愣的,长大后才知道,他是照搬了台湾日月潭的传说。等我认字了,长征舅就骑上他的二八大杠,周末带我在城里的大街小巷四处乱窜,领我去书店、买各种故事书和名人传记。或许,我对历史的兴趣就是从那时,被他给培养出来的。转眼间,酒足饭饱,家常也聊得差不多了。离开土菜馆的时候,我才发现人到中年的长征舅实在是太胖了,下楼梯都要一阶一阶的慢慢地下;腮帮子也红得不正常,每跟我们说几句话,就要大吸一口气——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动脉血管堵塞,大脑经常性供氧不足的表现。




下了火车,我直接赶往长征舅的家——一幢400多平米的豪华别墅。别墅位于市里有名的高档住宅区内,不仅靠近市一中,还毗邻风景优美的环城湖。能住在这个小区里的人,非富即贵。长征舅很喜爱这栋房子,特意选了中式古典的装修风格,亲自在现场监工。姑姥爷去世,就是从这幢别墅里发丧的。也是那一次,我才有机会细细欣赏了别墅木门窗上的雕龙画凤,全套的红木家具,一楼大书房的墙上挂着书法字画,八开门的书柜里堆满了书……长征舅还花高价买了一套德国生产的中央空调,一个月缴上万的电费,就为了保证别墅内四季如春。我觉得这房子哪里都好,就是大门口放的2个足球大小的石狮子有些突兀。长征舅却说,这对石狮子是泰山石雕的,也是他花高价请来的,“经高人指点摆放,可以保家庭兴旺、生意兴隆”。但后来舅妈嫌弃这里死过人,不吉利,就搬到别的房子里住了。姑姥姥独守着这幢大别墅,日式小花园里的盆景早就枯死了,种上了各种各样的蔬菜。等我再次来到这幢别墅门前,门口的一只石狮子卧倒在蓬乱的杂草里,另一只已不知所踪了。


我记忆中的舅妈,身材肥胖,留着大波浪的发型,嘴角的痦子十分显眼,一看气势就知道不好惹。但亲戚们都说,舅妈年轻时很漂亮,声音也好听。当年,她和长征舅的结合并不顺利,还掀起了一场不小的家庭风波。长征舅有才华,书教得好,年纪轻轻就被评为市里的“优秀教师”。单从形象、气质来看,根本不像是从农村出来的:一张白净的标准的国字脸;两道浓密的连心眉;尤其是脸上的那对酒窝,笑起来有点像年轻时的唐国强。给长征舅说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可那些姑娘,他愣是一个都看不上——当时,他已经和小剧团里的一个漂亮的花旦自由恋爱了。这件事最后还是被家里人知道了,姑姥爷嫌弃女方的家庭出身不好,是个戏子;姑姥姥觉得唱唱跳跳的人都不能过日子;我妈也劝长征舅要现实一点,“现在看起来一切挺好,真过起来日子就难了,还是找一个有稳定工作的。”当时,民间小剧团虽然有政府支持,但并不稳定。长征舅从小在家备受宠爱,读书工作也一路顺心,热恋中的他根本不管这些,把生米煮成熟饭,花旦最后还是成了我的舅妈。两人的婚姻起初挺幸福,可到了90年代初,本地的那些小剧团要么承包给私人,要么解散,舅妈很快就没了工作。等双胞胎表妹出生后,经济压力让年轻的长征舅也焦虑了起来。他还有着知识分子的高傲,但舅妈却只是小学毕业。激情褪去之后,两人之间的共同话题变少,言语之间,舅妈常常感到自己被丈夫羞辱,争吵越来越多。为了“绑住”长征舅,舅妈不顾众人的反对,偷偷跑回老家生下了我的表弟国庆。她原本计划让国庆和亲戚家的孩子按双胞胎报户口,然后再找合适的机会迁回来。但超生还是被发现了,高额的罚款几乎让长征舅倾家荡产,没多久两人就分居了。长征舅对工作也不再那么上心了,后来开始夜不归宿。外面关于他的流言渐渐多了起来,最终,舅妈写了一封举报信,把长征舅和一位学生家长搞婚外情的事捅到了教育局。工作丢了,长征舅想离婚,可舅妈态度坚决,说什么也不答应。姑姥姥也不让离,说“为了孩子”,一家五口从市里搬回了农村老家,长征舅从老师变成了农民。在城市生活惯了的舅妈受不了农村的生活,对长征舅的辱骂逐渐升级为拳打脚踢。经常被老婆打得乱窜的长征舅,彻底成了全村的笑柄。1998年发大水,长征舅种的几亩地全部被淹,颗粒无收。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长征舅逃离了那个家,跑到市里说要和我父母告别,甚至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去哪里。父亲凑了1万块给他,让他南下广州,看能否闯出一条生路。到广州后,长征舅敏锐地盯准了服装生意。在众多服装中,他又看中了物美价廉又时尚的牛仔裤,觉得一定会得到小城青年的追捧。第一次进货,自己扛了4个装满牛仔裤的蛇皮袋回到老家,又背着大包挨家挨户地推销。靠卖牛仔裤挣得了第一桶金后,长征舅从一个地摊小贩变成了商铺店主,越做越大,在我们老家开了第一家服装大卖场。长征舅对卖场的定位很精准,衣服款式多,价格还不贵,开业不久就成了老家的“流量中心”。长征舅继续趁热打铁,向周边城镇扩张,巅峰时期,他名下总共有8家服装大卖场。2008年,次贷危机爆发,长征舅预测房地产行业可能会迎来一波高潮,又北上南下跟进“炒房”,在几个城市挨个转。就拿南京来说,河西地区被称为“南京的浦东”,以前房价便宜的时候一平不到1万元,长征舅一口气买了好几套,现在最便宜的一套一平都要5万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炒房又赚得盆满钵满,大家都说,“王老板”的身价没有一个亿,也有几千万。长征舅感念父亲当年借给他的1万块钱,一直想拉我父亲入股,被拒绝之后,就说想直接分干股给我父亲。最后,我父母只收回了1万元的本钱和一点利息,之后,更是主动减少了跟长征舅的往来。我有些不解,父亲就说:“豪门里面恩怨多,少去招惹。”父亲说得没错,自从长征舅在那个雨夜逃离家庭之后,自己的家庭关系就变得一团糟。发财之后,他试图修复家庭关系,特意买了别墅把全家人接到市里。此时,长征舅的3个孩子已经上中学了,在舅妈的长期“熏陶”下,他们对父亲满怀仇恨——恨他当年乱搞,恨他不告而别……除了要钱之外,舅妈和孩子们跟长征舅没有太多的话说。一次,长征舅喝多了,回家在卫生间吐了一地,喊人给他递杯热水,没人理。最后晕倒了,舅妈和孩子们来来回回地走,任由他在呕吐物中躺了一夜。自此之后,直到姑姥爷去世,长征舅就再也没有回过这幢他精心装修的别墅了。




走进别墅的大门,客厅里已坐满了人。表弟国庆在玩手游,舅妈在聊微信,两个表妹连面也没露,只说:“谁有钱谁管。”3个孩子小的时候,长征舅在外做生意,对他们不管不问。偶尔相处,也总爱拿我跟他们作比较,说我才像他,爱看书、学习好等等。这样的我,从小就是表弟表妹的“眼中钉”,关系十分淡漠。等孩子长大了,长征舅硬是把大女儿嫁给了自己把兄弟的儿子,想“亲上加亲”。可没有感情基础,大表妹的婚姻仅维持了1年;二表妹自由恋爱,表舅嫌弃男方家庭条件不好,屡次讥讽,气得二表妹也不再回娘家。舅妈一心顾着儿子,女儿的事也不太管。听说这一次长征舅出事前,舅妈又自作主张把家产全给了国庆,两个女儿也恨她,彻底和家里闹翻了。亲戚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客厅里嘈杂不堪。我在一边听了一会儿,结合记忆,才逐渐拼凑出了长征舅失踪前后发生的事。


2016春节过后,长征舅从一家洗浴中心出来,还没走到停车场就一头扎进了雪地里。他是急性脑出血,被洗浴中心的老板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快不行了。舅妈和国庆得知消息后,不仅没有去医院,还立刻在家里翻箱倒柜、清算起长征舅的财产来。最后,还是我父母赶到医院缴费。母亲说,长征舅在ICU里浑身插满管子,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说这样的抢救没有意义。母亲看到长征舅痛苦,甚至动了让他解脱的念头,可姑姥姥哭着不肯放弃。入院第5天,奇迹出现了,长征舅苏醒了过来。长征舅在医院躺了1周,舅妈和孩子们才来看了一眼他。国庆20多岁,已有200多斤,看到长征舅好转了,脸色变得很难看,阴阳怪气地说我父母,“这么殷勤,不就是想等他醒过来邀功领赏……”我父亲当场就生了气,说以后再也不管他家的事了,转身离开了医院。而一旁的长征舅什么都做不了,他保住了一条命,但下半身失去了知觉,今后的人生只能与轮椅为伴。出院后,长征舅被家人安置在乡下的老宅独居。活动不便,也没有找住家保姆照顾他,只找了一个按时上门的钟点工。1周前,长征舅突然失踪了,舅妈与国庆本不在乎,直到一个女人打来了一个电话,说长征舅在她那儿。这个女人,舅妈认识,长征舅总喊她小郭。


小郭是舞团里的舞蹈演员,长征舅的卖场开业时请舞团来助演,小郭就在其中。年轻漂亮、舞姿优美的小郭给长征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一次家庭聚会中,长征舅跟他的几个姐夫一块喝高了,说小郭像舅妈年轻的时候,“我那冰封的心开裂了。”长征舅开始频繁邀请小郭商演,小郭也不是寻常女人。交谈中,她得知长征舅以前是历史老师,她就能从三皇五帝一直聊到伊拉克战争。很快,长征舅就被小郭“俘获”了。长征舅再次出轨,舅妈却淡定了许多,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她得靠长征舅的钱包生活。直到几年前,小郭给长征舅生了一个儿子,舅妈才彻底坐不住了。舅妈从小家庭条件不好,饱尝艰辛,对钱财格外在意。如今,凭空多了一个可能会跟国庆争财产的人,那还得了。自此,舅妈就经常带着国庆到处“捉奸”,长征舅一跑就是一个月也是常有的事。彼时,长征舅的生意也渐渐不顺利了。那几年,各种服装品牌店蜂拥而至,再加上网购的冲击,小城里走低端路线的大卖场彻底失去了吸引力。长征舅的8家卖场一家家地关门,其中一家卖场有他3个亲姐姐的股份,都吵着闹着要长征舅赔钱,2014年10月,姑姥爷在儿女的争吵声中去世了。失联已久的长征舅回来露了一面,处理了点事情,就又走了。看起来并没有多悲伤。




这一次,要不是78岁的姑姥姥以死相逼,一家人也还是很难聚在一起。对于是否要从小郭那里接回长征舅,大家的态度分为几种——长征舅的3个亲姐姐因为股份的事已经和弟弟家彻底闹掰了,不过是看在老母亲的面子上,回来打个酱油;舅妈跟国庆把家里的财产都拿到手了,长征舅回不回来都无所谓;执意要接回长征舅的人只有两个,姑姥姥和我母亲。面容枯槁的姑姥姥坐在轮椅上,插着氧气,样子看着让人很是心疼。父亲反复劝国庆,说的无非是父子情谊、孝顺之道这种话,国庆听得直翻白眼。国庆高中没毕业就跟着长征舅学做生意。可能是为了补偿儿子,长征舅还花了几十万买了辆奥迪Q5给国庆,但依然没能安抚得了他的心。那天,国庆怼我父亲:“老东西在那个狐狸精身上花了那么多钱,他们也有儿子,他们一家三口团圆多好啊!您何必费心劳力,我这可没什么好处!”父亲的脸抽动了两下,摔门而去。回家的路上,我故意问他:“我舅的事,您不是不管了吗?”“问你妈!”父亲没有好气地说。母亲在一旁,低头不语。原本姑姥爷去世后,长征舅按照大师的指点,选了块据说能“福泽子孙”的风水宝地,厚葬了姑姥爷,但往后的生意依然很不顺。大师又说小郭是克夫散财的命。于是,长征舅迅速和小郭分手了。我问父亲,这一次长征舅怎么又去了小郭那里,我爸就“哼”了一声,“因为她爹出狱了,有人撑腰了呗。”小郭的父亲老郭是个重刑犯,20多年前,跟人合伙承包煤矿,不仅非法经营还涉黑。不久前老郭出狱了,正愁没钱花,发现女儿还认识长征舅这么一只肥羊。“这种情况要报警啊,是绑架啊!”我话还没说完,母亲就立刻打断我的话,说不能报警,姑姥姥说了,“家丑不能外扬”。“这事没那么简单,你舅应该是自愿被带走的,”父亲又说,“老公被小三带走,合谋敲诈原配,这么荒唐的事说出去也确实没面子。明天约了老郭,你跟我一起去。”真是出力不讨好,我在心里默念。


第二天,我们约老郭在一家茶楼见面。见面之前,我一直在想老郭是什么样子,会不会真的是“大金链子小手表,一对大花臂”?没想到,老郭的样子大大出乎我的预料,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了一件干净整洁的白衬衫,举止优雅,文质彬彬,比我爸更像个老师。一见面,老郭就笑呵呵地跟我们父子握手寒暄,反而让我俩无所适从了。不怕流氓吵架,不怕流氓动手,就怕流氓讲道理。我发现老郭说起话来思维缜密,入情入理,我想好的那些谈判技巧完全没用上,谈判的节奏被他牢牢掌控了。“你这是绑架。”我爸声音低沉,明显底气不足。“看你这话说的,没有王先生的求助我能带人走?”老郭连续发问:“你见过王先生过的什么日子吗?他腿脚不便,除了一个钟点工按时上门,还有谁管他?一天才换一次尿不湿,几天洗不了一次澡,谁能受得了?这不是囚禁是啥?根本就是虐待嘛!我们是有证据的,是王先生求助,我们才来带人的。”从外人口中得知长征舅如此悲惨的遭遇,让我很诧异,看了一眼父亲,只见父亲一直在紧张地搓了搓手,沉默了。原来长征舅在老房子里过得生不如死,亲戚们是都知道的。长征舅轮番给大家打电话诉苦,求人把自己接走,可谁都做不了主,也不敢得罪国庆这个愣头青。最后,不知道长征舅答应了什么,一周前的一个夜晚,小郭带走了他。茶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深吸了一口气:“你直说吧,其实都是钱的事,开个价吧。”老郭狡黠地笑了,“按王先生的身价,100万不过分吧。”“不可能,他们那边是不可能答应的。”我父亲急忙说起长征舅之前在小郭身上花的钱,“光房子跟车子就不止100万了吧。”这一招对老郭没用,父亲近乎哀求了:“老王毕竟是你外孙的亲爸,看在孩子的份上,通融一下吧?”老郭脸色一变,笑容消失了,他咬着牙说:“别提那孩子。我姑娘年纪轻轻的就带着一个不明不白的孩子,以后怎么嫁人?100万算少的,还没算孩子的抚养费呢。”我赶紧接过话头:“现在我长征舅在你手上也是累赘,不怕告诉你,现在他名下的财产都被分了,他就是个穷光蛋。我那个表弟巴不得我舅死在你那,到时候你是‘裤裆掉黄泥——不是屎也是屎了’。拖下去对你不利,好好想一个合理的价位,赶紧出手吧。”老郭冷笑了一声,说长征舅告诉了他一件事。长征舅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国庆威胁他,如果不签财产转移协议,就拔管放弃治疗。“王先生为了活命,能不签吗?”“你都知道我表弟这么畜生了,你觉得还能要到100万吗?还是重新考虑一下。”听完我的话,老郭不再言语,起身离开了。到了傍晚,老郭说他养了长征舅3个星期,一个星期10万,“30万,不能少了。”我和父亲只能到国庆那儿传消息,果然,国庆听了破口大骂,说宁愿花100万要了老郭父女的命,也不掏这个钱,还质问我父亲是不是收了老郭什么好处,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大吼:“你不就是想让我舅死嘛!”豪门里最后一层窗户纸被我捅破了,大家都震惊地看着我,国庆更是撕破脸皮大闹起来。我也不甘示弱,“长征舅那些钱怎么到你手里,咱们都不说了。可你想想,如果老郭带着长征舅去打官司,说那些财产是紧急情况下被逼转移的,你怎么办?花30万换几千万的安稳,这笔账你算算。而且你以后还要在商场上混,这种不顾亲爹死活的事传出去,谁还跟你做生意?老弟,你好好想想吧。”国庆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坐在那里沉闷地抽烟。舅妈怕国庆干出傻事,立即转变了态度,开始劝国庆花钱买平安。天色晚了,回家的路上,父亲终于接到国庆的电话,“我只出20万,多一分也甭想。”父亲一口答应,转头就给老郭打了电话:“30万没问题,把你账号给我。”“国庆只给20万,多的10万你给啊?”我刚说完,母亲就赶紧解释说长征舅出事之前,曾经在我家存了10万块钱应急。“那钱放我这,我也是个心思。赶紧把你舅接回来,这破事我不想再管了。”父亲说。




30万元到了账,老郭告诉我们,长征舅在XX酒店的某房间,我跟着父母立刻赶到那里。一进房间,熏天的臭气让我忍不住干呕,屋里满地都是外卖垃圾,长征舅躺在床上,旁边还有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在啃火腿肠,天真地笑——他是长征舅和小郭的儿子。两年不见,那个意气风发的长征舅已经没了。如今他全身浮肿,皮肤发黑,身上弥漫着一股馊臭味。听说我们要带他回家,长征舅死活不答应:“姐夫啊,我不能回去,我回去就是个死啊!在国庆手里,我活不过今年的。”他说话的时候,口水不停地往外流。母亲见状,忍不住哭了起来,再三承诺自己不会不管他,轮番安慰之下,长征舅终于同意回家了。可这次不仅带回长征舅,还多了一个孩子,我以为他们家会再次掀起一阵“血雨腥风”。没想到,竟出奇的平静。国庆说的是,“你们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之后就不再言语了。舅妈没啥反应,甚至主动表示自己愿意抚养这个小男孩。长征舅没病的时候,特稀罕这个小儿子,经常带去卖场里上班。舅妈见过这个孩子,她虽然恨小郭,但从来没对孩子发过火。最终,在我父母的调解下,国庆把长征舅送进了一家养老院,安排专人全天照顾。没过多久,姑姥姥也走了。母亲说,“我跟那个家,再也没牵挂了。”


2019年的五一,父母去养老院看望长征舅。回来之后,母亲的眼睛肿得有鸡蛋大,我赶忙问:“长征舅又被虐待了?”父亲冷笑,“你长征舅好着呢,醒来一包烟,睡前一斤酒。已经酒精中毒了,人都认不清啦。”“谁给他的烟酒啊?”我知道应该不是舅妈。舅妈已经信了基督,三天两头往养老院里跑,跟长征舅说自己要赎罪。而且对那个小男孩还算不错,大家又夸起她心眼好了。“还能是谁,国庆呗!我去的时候,他刚走,送的一大堆什么俄罗斯的酒,叫什么加的。”父亲说:“这是给你舅送催命酒呢。”这两年,国庆做生意不顺,投资的几个金融平台接连暴雷,损失惨重。国庆怀疑是祖坟的风水不好,找大师重新寻了一个吉壤,给长征舅预备着。听说棺材都已经买好了,送到养老院已经有一个月了,“当初,你舅不想要这个儿子真是对的。”父亲接连叹气。从前,我和国庆的接触并不多,但经过这件事,我发现除了体型之外,国庆的性格还是有点像长征舅的。不爱跟人说自己的事,喜欢乱逛,每到一个地方,就去小巷子之类的地方溜达。而他似乎又想努力摆脱一些东西,比如低价处理了那辆不算旧的奥迪Q5,换了一辆奔驰,为人处世也变得低调了许多。直到现在,国庆没有结婚,也没有恋爱。舅妈给他安排了很多相亲,最后都没了下文。也不知道是父母的婚姻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还是国庆的眼光比长征舅当年还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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