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风 竹韵 竹心
——读潘泓先生《题<墨竹>》
冯仲平
近读潘泓先生《题<墨竹>》三首(载《滏漳诗苑》2017年第3期),不觉为之倾倒,为之击节,为之鼓舞!盖竹之为物,非凡品也。古有松竹梅岁寒三友,几千年以来的共识,乃是华夏民族的精神象征,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文人写诗表达赞美之意,不知有多少画家泼墨挥洒倾慕之情……
宋代文与可画偃竹一幅,送给好友苏东坡观赏,自谓曰:“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苏东坡乃为之作序,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绘画理论观点——成竹在胸,振笔直遂。清代郑燮,史称诗书画三绝,极善画竹,尤善据竹题诗,潍县任上所画所题,堪称千古绝唱:“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作为自然物的竹子,到了诗人和画家的笔下,就成了诗人与画家品节、风范、气度的载体,直接或含蓄地表达出艺术家的人格理想和艺术个性。
读潘泓先生三首题诗,就是这样的感觉。题画诗实际上是三度创作的产物:
第一度,按照意大利著名美学家克罗齐的观点,“直觉即创作”,诗人和画家无须动笔,只要静静地观赏面前的对象,审美意象即艺术作品就完成了。从本质上来讲,当然这是可以成立的;但是,这种艺术作品只能属于诗人和画家个人,不能实现与读者和欣赏者的交流,无法进行真实的艺术传播。
第二度,是在感官感知和审美直觉的基础上,用文字写成诗歌,用画笔绘出图像,即呈现为物质形式的艺术作品——画纸上的形象和白纸上的诗行。在这个过程中,仅靠敏锐的直觉和艺术的领悟显然不够,还必须具有专业知识和技术训练,没有诗歌知识和写作实践就做不出好诗;没有美术知识和绘画实践,也无法得心应手地画出作品。
第三度,当绘画作品完成之后,欣赏者面对作品时产生审美感知和审美判断,于是发表议论或赞赏或批评的意见,这就是潘泓先生的题画诗。而我在阅读了潘泓先生的题画诗之后,又会产生审美感知和审美判断,这其实已经进到了四度创作——人类文化的发展规律就是在原有的基础上不断衍生新的文本(包括绘画作品),从而实现文化的增殖和累积,如同滚雪球一般,随着时日的推移越滚越大,最终蔚为洋洋大观的文化系统。
潘泓先生三首题画诗,从不同的侧面表达了对艺术品“墨竹”内涵的阐释。先引述潘先生三首作品如下:
一
潇潇洒洒二三竿,雨不娇姿雪不残。
颜色耻争红与绿,只教同志会心看。
二
七贤形貌俨然存,老石情多护老根。
想是画家怜骨瘦,轻柔几笔写儿孙。
三
修到生涯百事闲,摇星摇月水云间。
腰身自是焦如铁,不肯随风一寸弯。
三首绝句,内容各有侧重,各具艺术特色。一是形象地画出了竹风,竹风者,墨竹之外表也,墨竹之形象也,墨竹之天性也。此幅墨竹,不是茂密的竹林,不是参天的竹竿,两三竿疏朗的竹子,潇洒而独立不倚,没有相互牵扯的羁绊,没有彼此的攀缘依附。这样的形象,象征着墨竹遗世独立的外在形貌,与众不同的超然和不求闻达的自在。面对自然界的风霜雨雪,从来都是淡然处之,内心的笃定与坚韧通过外在关系呈现出来,从不因雨露的滋润而变得娇弱,也从不因霜雪的摧折而变得凋残,我行我素,宠辱不惊。墨竹的颜色,不同于自然界的竹子,嫩竹的翠绿或老竹的苍黄,所以也就无须与百花争奇斗艳,也无须与百草争夺高下,只有那些志同道合灵犀相通的同心之侣,才能彼此默契、肝胆相照,才能真正欣赏和领略墨竹的品质和意趣。墨竹的生态,就是人应当追求的境界。
西方有艺术创作的移情说,就是创作主体把主观情感投射于客观对象之中,进而通过艺术欣赏直观自身。从这个意义上讲,诗人歌咏竹子,乃是演绎自身的高洁品质;画家描绘竹子,同是展示自己的高尚情操。故画竹即画人,品画亦品人。我国魏晋时期有七位名士,分别是三国曹魏时期的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及阮咸,他们常在山阳竹林,放浪形骸,饮酒纵歌,畅意山水之间。往事越千年,而其形象与韵致,已与竹林紧密联系在一起无法分开。看到自然界的竹子,看到绘画作品《墨竹》,七贤的形貌俨然穿越时空,鲜活地活跃于此时此地;画家传神写照,通过墨竹的形象,呼唤七贤的风韵,如同他们生根于当时的文化背景之下那样,墨竹的老根深深嵌入饱经岁月沧桑的老石之中,形成了浑然一体的艺术景观。墨竹的韵致,象征着七贤的精神,虽然骨瘦伶仃,而借画家轻柔的笔触,稚嫩的新竹已经冒出嫩芽,文化精神得到了生生不息的代代传承。
文化的传承如同奔流不息的江河,中间没有断绝的时候;艺术精神的传承也是如此,循着曲折蜿蜒的血脉,静静地流淌在古往今来的优秀作品之中,而且表现出千姿百态的形象特征。写竹是在生动逼真地描画出竹子形象的同时,在其中寄寓艺术家的主观精神和思想感情,因此画竹就是写人,题画就是写心。《周易·贲卦》云:“贲象穷白,贵乎反本。”《论语·八佾》云:“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说的是同样的道理,艺术的最高境界,与人的最高境界一样,最终复归于朴素平淡,没有利害的考量和取舍的纠结,自由地逍遥于大自然的怀抱,披星戴月徜徉于云水之间,没有什么也没有谁能够改变这种独立心性。读到此处,我想起了唐代张九龄的诗篇《感遇》: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自是,无须我再多说,《题<墨竹>》之三的后两句,乃是横扫一切的铁帚豹尾,画龙点睛,铁骨铮铮,掷地有声——“腰身自是焦如铁,不肯随风一寸弯”。有画如此,有诗如此,危乎高哉!忽然又想起了身处礼崩乐坏的战国时代的儒学大师孟轲,《孟子·滕文公下》载:“孟子曰:……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当此浊流滚滚,世风日下之时,环顾海内,大丈夫安在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