僭越传统婚恋伦理的“独立”寓言 ——二湘小说《狂流》论
摘要:“单亲妈妈”在今天还并不能被主流价值观所接受,但二湘的《狂流》从容恬淡地肯定了二位女性“只要孩子不结婚”的选择。追溯这种婚姻价值观的嬗变,可以看到她僭越了女性叙事背后对婚姻完整性的一贯追求,也超越了女性经济独立、精神独立的价值标准。作者从情爱伦理新变以及个性自我关怀的视角,对主人公婚恋伦理观予以敏锐的思考,呈现出一种对两性伦理、女性与生命意识之间的深入探求,从而将“独立”提升到了存在论人类学的高度。
二湘是北美文学新锐,作品丰富多变。她的作品于朴素中见真醇,于平淡中见深刻。新近由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狂流》,便是这样的佳作。小说以平缓的叙事风格,讲述了三位女性求学工作、出国移民、恋爱结婚等人生遭际。她们都是北大优秀学子,得天独厚的资质与学养为她们进入社会后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她们的生活不存在衣食之忧,即使出国打拼,也属于马斯洛所言“自我实现”的最高层次。小说引发的思考是在现代社会中,当物质富足以后,女性知识分子生活方式与婚姻价值观的新变问题。作者从情爱伦理以及女性自我关怀的视角,对主人公婚恋伦理观予以敏锐的思考,呈现出一种强烈的伦理关怀与女性“独立”的思考。
一、对传统婚恋伦理的突破与超越
《狂流》的深层结构是从突破传统婚姻道德的禁忌展开的,而且,这种突破没有我们惯性思维中“繁漪”式的争执与撕咬。此处波澜不惊,但这正是《狂流》让人感到的震惊体验之一。怡敏、林晚和海婷是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她们风华正茂,住在北大的同一宿舍。怡敏是三个人中条件最好的,家境优越,天性活泼,果敢刚强。先后遇到久柯、假胖子、皮埃尔、范健四位男性。久柯是歌手,一首《狂流》拉近了与怡敏的距离,但阴差阳错,没能走到一起。皮埃尔天性风流,又是地地道道的法国人,性生活自由。当怡敏得知他有另外的女朋友时,便离开了。对范健,怡敏没有特别的爱与厌,“两个孤独的男女在一起,并不需要太多理由。”她怀了范健的孩子,却拒绝与他结婚。自己带着孩子在上海工作。最后选择了假胖子,与他结婚。林晚单纯、善良,习惯于隐忍。大二的光学课上,她喜欢上了物理老师周鸿飞。但周鸿飞已有妻子,并且很优秀。但爱是一种本能。在周鸿飞妻子出国访学期间,他们相爱并同居。直到周鸿飞妻子回来,林晚正好毕业,出国留学。但这种爱从来没有间断。在一次回国探亲的晚上,林晚与周鸿飞见面,不自觉又在一起。不曾想林晚怀孕。但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周鸿飞,直到周鸿飞有一次出国开会,到林晚家才发现和自己女儿长得非常相似的又一个女儿,已经能够叫“爸爸”。周鸿飞无法取舍,两边都是爱。林晚没有任何要求,她独自承担所有一切。海婷是三个人中家境比较差的,她来自农村。但成绩优异。与丈夫陈迪一起出国,后来一起海归。负担双方父母两家人的生活重负。事业家庭一样都没耽误。和怡敏、林晚比较,海婷是传统的、负重的。在出国后,她爱上了莫念衡,但道德感让她丢不下男友陈迪。他们共同来自农村,有相同的生活经历,共同的家庭背景,当然也注定了他们婚后繁重的生活负担。怡敏和林晚却有着相似的命运,她们家境都不错,但这只是小说表层结构上的相似。她们真正的共性在于:她们都选择了无怨无悔地做“单亲妈妈”。
这部小说表现出来的审美意趣和价值关怀也恰恰体现在这里,堪称“女性独立”的最新模式。回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启蒙理性对女性独立自主的价值诉求,几乎成为几代作家的思想选择。他们批判传统女性的思想包袱,宁肯不幸福,也不愿不名誉,从而成为“三从四德”的牺牲品。《新青年》杂志专门开辟“易卜生专号”,讨论女性应该具有的觉醒问题。故“娜拉式”困境成为中国女性觉醒的主要模式。鲁迅在《伤逝》中,借用女主人公子君之口喊出了“我是我自己的,它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无疑是女性解放的独立宣言。如何从传统伦理枷锁中挣脱出来,从纲常名教所造就的思想迷信中醒觉,让传统女性获得婚姻自主、恋爱自由的权利,这是时代赋予文学审美的独特任务。无论是鲁迅笔下的祥林嫂、爱姑,还是丁玲笔下的莎菲,以及萧红笔下的翠姨等等,追求人格独立,精神独立,选择自由,成为从传统伦理场域向现代女性精神嬗变的价值准则。当然,女性的经济独立则是“娜拉走了之后”的核心命题,也是现代作家思索女性独立所面临的主要难题。除此以外,曹禺笔下的蘩漪、莫言笔下的戴凤莲、陈忠实笔下的田小娥等等,她们以敢爱敢恨的独立精神,勇于突破伦理藩篱,争取婚恋幸福的价值符码,从而成为文学史中的经典形象。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后,一些作家敏锐地意识到知识女性取得世俗成功之后,所面临的婚恋困境。无论是张洁的《方舟》,还是徐坤的《厨房》,都在反思女性经济乃至于精神独立后,在取得耀眼光环后突显的“单身问题”。现代女性一旦参与以男性社会为主导的游戏规则,不仅改变的是女性自身的性别异化,而且给女性带来的更大的痛苦。传统女性与现代女性的价值差异问题,女性如何能够完成妻性、母性的历史任务,从而获得婚姻的幸福,成为作家不断在反思的社会问题。换言之,现代作家对于女性婚恋的独特道德关怀,始终建立在两性相悦、婚姻完整的基础上,成为它们作品的结构原则和情节发展原则。即便对女性“单身”的审美叙事,也是充满着婚姻残缺的道德忧虑与人性思考。但是《狂流》里面的“独立叙事”显然超越了上述审美传统,呈现出独特的价值纹理与艺术个性。
在世俗伦理还不能完全认可“单亲”的家庭模式下,《狂流》做了理想的尝试。对于“单亲”家庭的选择,如果林晚是出于无奈,怡敏则完全是自我选择,不是因为男友不爱她,而是她不喜欢男友,但不影响她生下他的孩子。这里所呈现出来的是现代女性自我“独立”的全新姿态:什么夫妇伦理,父子亲情,全然抛到一边。她们理性地实现了个体自我的伦理选择,无怨无悔。如果说传统的“怨妇”是一种女性不独立的精神体现,而在怡敏和林晚这里,已经不需要那么“自责自虐”式的沮丧,真正独立的女性脱离男性,生活依然美好、从容与平静。她们对于男性,不再去埋怨与追责。在男性缺席的家庭中,独自承担着所有的家庭负担。可以说,她们已经完全实现了经济的独立,同时也实现了精神的富足。与这些自足的女性相比,相反那些有男性的家庭,往往充满了纷争,甚至男性在性格上是懦弱的,能力上是残缺的。小说中,久柯娶了他并不爱的歌厅老板的女儿。怡敏给他的信,被妻子扣下,他也同样诺诺。他和怡敏之间,不是他对怡敏的负心,而是他的软弱与无能。周鸿飞性格游移不定,两边都是爱,但两边都负心,无法承担自己对妻子与女儿的责任。陈迪和海婷看似齐头并进,但女强男弱的家庭模式也很明显。在这里,女性的独立有了更多的文化内涵。
《狂流》中三个女性对于婚恋无可无不可的泰然与淡然,极为和谐的熔铸在一起。这些北大学子,对独立精神与个性观念深谙于心。对自我、人性与独特性都内化于身心。她们率先走出国门,亲临异国风貌,体验不同文化景观与思想内容。她们不需要为争取自我权利而呐喊,不需要为如何抉择而彷徨,不需要为某个决定内心充满纠结,不需要为舆论承受压力。在她们看来,似乎人生本应如此(ought to be)。一种超然自适的伦理理念与日常行为已浑然一体,不需要辩解,不需要阐释。因为没有恨与怨,也就没有冲突。整部小说的格调是和谐、平缓的。在怡敏、林晚等一类女性的思想意识里,已没有了俗世伦理道德对她们的捆绑和束缚。实际上,仔细阅读这部小说可以发现,作者的审美聚焦正是对于婚恋独立的伦理关怀。传统的伦理规范和世俗步骤,在《狂流》已经消失殆尽。大陆女作家也有很多表达对传统伦理的颠覆,但是始终不能将新的伦理观践履于审美叙事。不过,该部小说以其独特伦理叙事中也透露出一些现实隐忧。如果女性真正达到了如此的“独立”,是否面临着传统婚恋道德的解体?这种独立是道德和人性的贫瘠,还是自主与独立的丰腴?是应该获得崇高的礼赞还是应该批判性的反思?我以为这部小说的一些结果暗含了作者对这个问题的思虑。
二、女性独立的“形而上抗争”
上文言及三位女性拥有了令读者惊愕的“独立”与“自由”,能够优雅从容地面对感情婚姻,那么是什么支撑着如此强大的内在精神?她们的心灵体验和对生命的本体论反思究竟如何?作为知识分子,她们对宇宙人生的深入思考与痛切体验,对人类的终极困境的敏锐直觉与形而上的孤独体验,皆将其婚恋独立观打上了深刻的哲学内涵。《狂流》是小说的字眼,也是主题,同时也是一段情节。是主人公怡敏和第一个男友久柯第一次在一起时,久柯唱的歌,这是整部小说基调,也是贯穿小说始终的线索。“没有人能挽回时间的狂流,没有人能誓言相许永不分离”;海誓山盟的爱情已然成为古老的神话,梁山伯祝英台、罗密欧朱丽叶式的爱情只是一种想象,是古人的白日梦。新的时代狂流面前,一个真实的事实便是没有“永不分离”,一切都随着时间狂流而去。美丽的梦只能“留在心中, 像一道狂流。是我的错,是你错过。”“没有人能了解,没有人能了解,没有人!”孤绝的呐喊中道出的是现代人类所处的困境。现代人彼此隔膜,陷入极尽的孤独状态与命运的狂流席卷中。不过,这里的孤独是一种先验性的生命境遇,而非现实经验的人生经历。所以,这种孤独与对命运的无奈感受不同,她们不是因为没有朋友,反而有更亲密的朋友,并非常珍惜。天涯海角,彼此相依。反过来,彼此相通,却又无法替代对生命的孤独感知与对命运荒诞的感受。
小说的结尾,怡敏和林晚在海婷的墓地拜祭海婷,谈起了对命运的追问以及关于生与死的哲思。“有时候我觉得命运就像一道狂流,自己就是浪尖上的一朵小花,倏的一声,就没了踪影。”林晚这样说,怡敏却不这样认为,她想起来一个盲人歌手的话:“命运的事情我管不了,它干它的,我干我的,不过是相逢一笑泯恩仇。”尽管两者对命运的理解不尽相同,但却都道出了人生的真谛。生命个体席卷在命运狂流中,无以逃避;但在无计可施之处,却力争活得精彩,林晚的命运观有点无奈和消极,怡敏使之充满了反抗的力度与激情,有一种冲破狂流逆流而上或各行其道的勇气与信心。对于女性来说,这种狂流,不止是命运的、时代的,更多是感情的、伦理的。
小说每一章都有题引,不仅与正文形成一种互文性关系,而且,能更好地揭示小说主题,暗示宇宙精神。每一章的题引,都有助于更深入地理解正文,并且预示正文中情节的发展与结局,以及暗示叙事者的价值选择与伦理认同。比如,第一章,选用席慕蓉的《遇见》:“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却忽然忘了是怎么样的一个开始,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开始已经预示着结局,明知结局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与结尾怡敏关于对命运的理解构成呼应,“命运的事情我管不了,它干它的,我干我的。”即使命运无法左右,但它不影响自我发展与自我实现。怡敏和久柯的爱情,有遗憾,却不后悔。第二章,题引海子的诗《幸福一日•致秋天的花楸树》:“在劈开了我的秋天,在开了我的骨头的秋天,我爱你,花楸树。”我爱你,没有理由,纵然没有结局,纵然粉身碎骨。结局与爱没有关系。爱情难道就是为了一个结局?爱情的结局是什么呢?爱情与婚姻没有必然的逻辑关系,有爱就结婚,长相厮守,只能是社会规范的一个技俩,从根本上来说,它不符合人性。这一章写林晚与周鸿飞的相遇,并且一见钟情,当然,也预示了她们的结局,一身相爱,却永远分离。第三章题引穆旦的诗《春底降临》:“而命运溶解了在它古旧的旅途,分流进两岸拭着疲弱的老根,这样的圆珠!滋润,嬉笑,随它上升,于是世界充满了千万个机缘,桃树,李树,在消失的命运里吸饮。”题引穆旦关于命运的诗篇,也同样表达在命运的狂流中,对命运的抗争。纵然疲弱,纵然消失,就能阻止爱情阻止自我青春的生命吗?第四章第五章,作者从对命运的思考转向在世生命的选择,是对“初吻”“初夜”的肯定与赞扬。第四章题目《苹果树之吻》,题引作者自己的作品《那时候,我们有爱情》,第五章题引北岛之诗“走吧,路呵路,飘满了红罂粟”。纵然是罂粟,纵然是禁果,没有什么能阻挡活着的生命,生命因此而附丽。诸如此类,不一一列举。题引给予了暗示与提升,本文构成对俗世伦理的僭越与对独立价值的哲学阐释。
三、余论
这部小说以平和冲淡的叙事风格,构塑了独特的婚恋伦理,深层视角则充满了悲剧精神与形而上哲思。在这部成熟的艺术作品里,作者以细腻精湛的文笔构思了“陌生化”的婚恋叙事,对人性心理的深刻洞察以及道德纹理上的远见卓识,成就了作品的深度和高度。当然,在情节结构的安排与人物心理层面的挖掘上,还有待进一步提升。比如,在三个人不同故事的转换中,不够自然流畅;对怡敏、林晚在失恋后内心波动的描写不够。不过,瑕不掩瑜,在众多新移民女作家构思婚恋情爱叙事的小说中,二湘的小说具有超前性与挑战性。
注: 本文原载《中华读书报》和《侨报》,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刘红英,女,文学博士,副教授。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教师, 中国社会科学院访问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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