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功才:词语的秘密--石磨
石 磨
文/谭功才
“上也是岩,下也是岩,当中飞出雪花来。”这是儿时伙伴间常考对方的谜语。这个谜语,在记忆深处储存了许多年,且随着岁月的不断流失而渐渐模糊,可是,只要一经某种牵引打捞,便像月光下的大海一样,随着微风的吹拂泛起粼粼波光。
自有记忆那一刻起,石磨一如它清晰的磨口,就深深印在了我脑海之中。嗲嗲和婆婆,正因体力衰退将推磨的重担交给了年轻的我父母,而父亲却因担着小队会计职务,理所当然地再“推卸”给母亲。于是,每天在我眼前都呈现出我妈忙进忙出的身影。早上麻丝亮出工,一直到摸黑才回来,背篓一放,又围着灶台锅边转起来。弄了人吃的,再给猪弄。忙完一切家务后,还得推完几升包谷,这才算完成了一天的任务——从出工到放工一个圆圈,再围绕石磨转无数的圆圈,这就是我妈给我留下的剪影。
嗲嗲说,生我父亲时他正在四川碚石背盐的回程。那天,婆婆还腆着大肚子在田里挖洋芋,直到天擦黑要收工时,忽然就感到腹部一阵阵滚动着揪心的疼痛,便扔下锄头,撑回吊脚楼,不一刻工夫就生下了父亲。婆婆在绣花篮里找出剪刀,用开水瓶里的热水进行简单消毒后,剪断脐带。撑着虚弱的身子舀了一碗包谷,婆婆使尽全身气力旋转石磨,在磨口里讨得半碗包谷面粉,为自己弄了一顿仅有油盐的炒面饭。
嗲嗲回到家,我父亲正睁着好奇的双眼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嗲嗲归家的首要事情并非人们想象中先给婆婆炖上一碗鸡汤用以催生乳汁,而是点上油灯,供上香火,还有那进贡神仙必不可少的家里仅存的一只猪头。热气腾腾,香雾氤氲,直抵仙境——又有帮他推石磨的继承人了。
父亲说,我妈生我们几兄弟时,远比婆婆那时的待遇好,起码不用自己旋转那又沉又重的石磨,还有鸡蛋挂面吃。父亲早就架起吊瓦罐煮上香喷喷的鸡肉只等着我妈生产。唯独我降世恰逢最饥荒的四月,可怜的父亲劳累一整天后,隔三差五地还要摸夜路到处借包谷,石磨没得推了,心里慌张得很。
那年月,两扇石头的缝隙里能常年流淌出雪花般的包谷面粉,应该说是一年中最幸福的事情了。石磨于我,于家庭,于村庄所有人,都不可或缺地成了一生难以割舍的情和缘。尽管在以后相当漫长的日子里,甚至一度在旋转石磨的煎熬中,对未来产生过无穷尽的迷惘。班主任多次说,吃包谷面饭有力气,可以翻过一座又一座山,蹚过一道又一道河,走到长江边上,我们就会有全新的世界。可是,那一座又一座的山峰,一道又一道的河流,在我看来,就像无数的屏障设置在我所有的道路上,此生恐怕难以逾越了。
石磨太沉,我妈一人推不动,年幼的我和哥哥,就轮换做帮手,为她搭力。一大家人没有任何小菜补贴,每天十几斤包谷要几个钟头才能推完。为了能早点睡觉,我和哥哥就猛往磨口里喂包谷,母亲发觉后,给我们每人几个“顶骨拽”,脑壳上顿时就隆起了核桃大的包。妈说现在有包谷推已经不错了,再过几个月我看你们喝糠都没有!我们感到很委屈,泪水直往下流。有一天母亲累倒在石磨旁边,终于站不起来,我和哥哥突然感觉到心里被什么掏空了。
没有钟,更没表,哥和我就数圈圈,记转数,慢慢挨。眼皮不停地打架,好不容易盼到磨子眼里的包谷籽涉完,将磨档子往板壁上一挂,就倒在床上沉沉睡去。记得有一年,我们麻岩包的土质本来就差,加上包谷扬花时碰上连阴雨,之后再遭遇风灾,第二年四月就没包谷籽了。父亲常背着空背篓回来,母亲一句话也不说,一个人在灶屋里偷偷抹泪水,要到屋后跳崖寻短路。我们几兄弟抱住母亲的双腿,拼命哭喊:“妈呀,您要去我们就一起去!”母亲将幼小的我们揽在怀里,哭了个昏天黑地。
上中学时,两个小星期才回一次家的我,渐渐远离了石磨,交给学校的包谷粉大都是去加工厂用钢磨打出来的。知识的积累和视野的渐渐开阔,使我开始思考着人类的自身: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祖辈从生食向熟食进化的那天起,就被自己的文明所束缚。他们在演绎文明的同时,也给自己设置了一个巨大的圈套。让他们的子子孙孙在同一个地方不知疲倦地转圆圈,来消耗人类的野性,一根磨绳子就拴住了整个人类。他们累倒在这里,累死在这里。后人从他们手里接过磨柄,又继续像牲口一样周而复始地旋转下去。
我想,这种悲哀,或者说悲伤,父辈或者祖辈也许有,也许根本就没有。人类的天空一片黑暗,又有几个人能想象艳阳高照如何的光芒。父亲常说:“这是命,人不和命犟,田不和粪犟啊!谁让你托生在我们这个家庭里呢?”父亲节衣缩食将我送进学堂,或许将来某一天,祖坟上突然裂口,会给例行公事的父亲带来意外的惊喜。
石磨终于疲惫不堪,父亲就开始检修。山里人用自己的牙齿来比喻石磨。磨子牙齿不利,是要用錾子来錾的。谁家没石磨,不可想象,哪家没有錾石磨的师傅,同样是要被人说的。錾石磨看起来简单,可许多人錾出的石磨就是不下面粉,就像最简单的加减法一样,演算过程只有数学家才会。石磨太沉,姑娘出嫁唯一不陪嫁的也就只有石磨。大户人家陪嫁了所有的嫁妆,人们就会说:“就只差磨子和尿罐了。”
石磨又如炊烟,是土家人生生不息的象征。如果某天石磨受到侵犯,石磨的主人必将誓死捍卫。有年腊月三十,北风一个劲猛刮,母亲和我们都在用石磨推黄豆磨豆腐准备过年,父亲去后山弄柴还没回来,生产队长从院坝坎下突然冒了出来,边往我们厢房的石磨走来边说:“今天你谭树媛不把生产队的缺粮款交齐,莫想过年!”以前听我妈说起过队长和做会计的父亲之间有一些过节,也知道队长常利用自己的权术玩弄手段而使父亲恨之入骨。队长一手将我妈手里的磨柄抢过去,又准备去横梁上解磨柄绳。不知道从哪里积蓄了所有的勇气和力量,刚满十岁的我,飞快地跑到厢房里找出父亲的木工斧头,号叫着向生产队长砍去。队长大惊,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溜走了。
时光沉缓流逝,山村渐渐有了一线曙光。有人在鲍坪办起了加工厂,不仅可以生产挂面,还有粉碎机可以磨包谷面粉了。加工费虽不高,最终走进去的日子还是很少,家里有时穷得连油盐钱也没有。不过眼前总算有了一线光明。星期天一到,我们就往深山里钻,找那些可以变成钱的桦树叶、枇杷树叶、黄姜、金银花。当辛辛苦苦的搜寻换回几张皱巴巴的角票,能为我们减少些许推磨的辛苦时,我们的心情不知有多舒畅。我们终于可以给母亲带来一份迟到的欣慰。
石磨渐渐退出历史的舞台,主要得益于生活的逐步提高和人们思想观念的逐渐改变,一如山里人烧煤炭一样,树木被砍伐完以后,完全失去了依赖,只有涅槃一般在熊熊烈火里站起来冲出去,才是唯一出路。钢磨,这个石磨的现代继承者,以旋风般的速度,在改革的春风里迅速风靡了大山的每个旮旯,甚至连推活渣的小石磨,也难觅其芳踪了。
十余年后的某一天,当我从南方某个城市回到山里探亲,曾想喝一碗石磨推的活渣,却是钢磨打出来的替代品,完全失去了旧时的味道。弟说石磨放在那里碍地方,小孩曾围着石磨玩躲猫猫的游戏而被撞破头皮,一气之下就全拆散搬走了。如今电气化时代来临,他们早就不再围着石磨转圈圈,因为生活不再以包谷面饭为主,取而代之的是白花花的大米。
看着弟弟脸上洋溢着喜悦之色,我好久没有回过神来,我不知道究竟是在为他高兴,还是在为城里人悲哀。人类总是向往高科技,向往现代化的生活,不约而同地往城市的高楼里拥挤。当城市的节奏打乱人类的生物钟时,人类又自欺欺人地说要返璞归真,开着小车兜着肚腩寻找乡下的简朴生活。
在乡村,石磨让我们从左到右一圈又一圈地旋转。在城市,石磨又让我们从右向左一圈又一圈地旋转。天旋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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