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勇强：春帖子（新人文小品小说）
每年元旦前，翰林院词臣都会为皇帝、皇后、贵妃等题写春帖子，贺岁迎新，以见太平景象。
那年，因温成皇后薨逝未久，词臣未进献春帖子，仁宗皇帝有点不爽。王珪、范仲淹等人，闻之惶骇，仓卒又作不成。欧阳修缓缓说：“某有一首，但写进本时偶然忘了。”说着，自录其诗曰：
忽闻海上有仙山，
烟锁楼台日月闲。
花下玉容长不老，
只应春色胜人间。
这篇春帖子化悲戚为欢乐，仁宗看了十分高兴。
王珪拍着欧阳修的背说：“前辈的词章真是含香丸子啊！可以生津悦颜，补虚辟邪。”
欧阳修笑道：“含香丸须比不得兄诗满是金玉珠璧，如至宝丹。”
范仲淹在一旁悄声打趣道：“二位开起了生药铺啊，琳琅满目，皆是滋阴助阳的春药。”
京城十月，朝天门内外店铺就开始竞相销售新历、门神、桃符、春帖子等节庆商品。
“气候三阳始，勾萌万物新——欧阳大学士新簇簇的春帖子！——雷声初发号，天下已知春——欧阳大学士新簇簇的春帖子！”
店家起劲地吆喝着。其实，这几句是欧阳修前几年为皇帝阁写的，不知什么时候从宫中流出。
一个青年对店家说：“给我一张欧阳修的春帖子，不是你手上那张，我要那张‘朝云’的。”
店家边收钱边递帖子说：“相公好眼力！是来考进士的吧？大学士保佑你高中。”
青年接过春帖子，边走边念：
朝云蔼蔼弄春晖，
万木欣欣暖尚微。
造化未尝私一物，
各随妍丑自芳菲。
春节过后，欧阳修知贡举。锁院才几日，试官们便倍感寂寞。特别是元霄灯节，外面热闹非凡，院中却格外冷清。
王珪说：“我们寂寞犹可，场上诸生殚精竭虑，奋笔疾书，各位以为如何比方才恰当？”
梅尧臣说：“万蚁战时春昼永。”
欧阳修说：“下笔春蚕食叶声。”
王珪说：“毕竟都是过来人，比方得真切！”
梅尧臣又说：“可惜英雄入彀中，猢狲进布袋，从此言语如鹦鹉，便著金笼密锁关啊。”
王珪说：“是啊，这正是欧阳前辈所谓画眉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欧阳修说：“所以，今番我等选人，那种刻意学舌的应不予拔擢，庶几文风可以少变。”
及至放榜，时所推誉，皆不在选。众考生大为不满，纠集在一起，声称考官们把他们当蚕蚁猢孙禽鸟看，太伤自尊，又耽于酬唱，不认真判卷。
欧阳修觉得吟诗酬唱，就如说话一般，什么也不会耽误。只有人说鸟语、鸟学人声才会耽误工夫。但他不想辩白，他知道，考生都是跟着考试的指挥棒转的，明年情况可能就不一样了。
令欧阳修欣慰的是，这一榜他录取了苏轼等一批有真才实学的人。
苏轼来拜访座师时，拿出那张年前买的春帖子。
欧阳修笑道：“原来你是喜欢朝云的啊！”
苏轼说：“春帖子多半是人云亦去的吉祥话，老师却写出了自家性格。”
欧阳修说：“笼中鸟啼，当不得真！前些日我在街上听得儿童唱：岁晏乡村嫁娶忙，宜春帖子逗春光。灯前姊妹私相语，守岁今年是洞房。语虽鄙俚，却是本色春帖子。将来你入了翰林，少不得也要说些套话。但为己之作，不可拘以常格。我已老了，自当避让。斯文一脉，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苏轼说：“老师年富力强，如何说避让的话？”
欧阳修说：“我平生名节已为后生描画尽，惟有早退，以全晚节。人生都有退场的一刻，何必等到招人烦被驱逐的时候？”
苏轼想起不久前听到过的一个八卦。欧阳修小时候，有个僧人给他相面，说他“耳白于面，名满天下；唇不着齿，无事得谤。”他偷偷地看了一眼欧阳修的耳朵，果然比脸显得白，却不敢细看他是不是唇不着齿，也不敢问是否无事得谤。
又是一年新春到。欧阳修早早地准备好了春帖子词。
仁宗皇帝在宫中闲行，抬头观赏御阁帖子，读着欢喜，便问是何人所作，跟随的人说都是欧阳修的手笔。只见一篇帖子写着：
阳进升君子，
险消退小人。
圣君南面治，
布政法新春。
仁宗低诵数遍，面色凝重地问：“这也是欧阳修写的？”
一个老臣凑过去看，不由一惊，心想欧阳修也太狂悖了，竟在春帖子上写什么君子小人，难怪龙颜不悦，便说：“除了他还有谁会如此扫兴？记得庆历中，西师未解，晏元献为枢密使，正好遇到大雪，在西园摆酒赏雪。欧阳修竟然不给主人面子，写诗说什么‘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惹得元献公不高兴，说当年韩愈就很会随和，参加裴度宴会，但云‘园林穷胜事，钟鼓乐清时’，不曾像欧阳修这样胡唚。”
仁宗说：“这话却有些过了。欧阳修举笔不忘规谏，才真是侍从之臣啊！”
老臣见错会了皇帝的意思，忙改口道：“是，是，除了他还有谁能如此尽职。”
欧阳修在春帖子中写升君子、退小人，确实是他从政以来一直有的想法。尤其近年来，一些对他怀有敌意的人，或给他家投祭文咒他早死，或在男女之事上对他百般诬蔑，手段低下卑污，让他感到这届小人真不行。加上身体渐渐不如从前，便萌生了退意。他知道，离致仕年龄还早，无法完全摆脱官场。为生计考虑，也不能这样做。所以，他就上奏乞差知洪州。
一次，王珪在下朝时对欧阳修说：“前辈一遍遍乞差知洪州，都八回了。虽然皇帝的不允诏是我代拟的，但其中‘自嗜独高之风’，却是皇帝原话。若得罪了圣上，非同小可。每次写到最后一句‘所乞宜不允’，又好似我拂了前辈的意。实在不当人子！南昌到底有什么好，令前辈念念不忘？”
欧阳修笑道：“本朝的事，向来只说一遍是做不成的。至于洪州，我曾有一诗单道它的好处：为爱江西物物佳，作诗常向北人夸。青林霜日换枫叶，白水秋风吹稻花。酿酒烹鸡留醉客，鸣鸡织苎偏山家……”
王珪说：“听起来与我们舒州有些相似呢，前辈的诗竟勾起了我的乡思。”
欧阳修说：“只怕将来也有人批答你个所乞宜不允。”
欧阳修因乞出洪州屡被驳回，转而恳请出知他郡。几次三番，神宗终于同意他出知亳州。
赴亳州途中，欧阳修特意在颍州稍作停留。当日的撷芳亭还在，亲手种植的黄杨树已然高大挺拔。
欧阳修坐在亭中饮茶，无意中听到有一老一少两个人正议论自己。
少的问老的：“总听人说欧阳修，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老的说：“以前也就是一书生，后来参与过大政。”少的接着问： “他的文章好吗？” 老的说：“也得。”少的又问：“‘也得’究竟是如何？”老的说：“‘也得’就是‘也得’。欧阳修曾说观人题（wei）壁(xin)，便可知其文章。那里有他的题壁，你自去体会其文章。”
那少的走到壁前，仔细辨认已有些斑驳的诗句，一字一顿地念道：
柳絮已将春去远，
海棠应恨我来迟。
少的念完，说：“我晓得了，人生赢家也会有失意之事。也得也是也不得。”
老的说：“孺子可教也。”
欧阳修听了，忽然有些感慨。尽管自己曾位高权重，修史著书，但在世人口中，不过‘也得’而已。也得也是也不得，虽然有点“秀才刺”，却颇在理，“刷”他不得。
欧阳修将以往在朝中的见闻整理成一册《归田录》，以备闲居之览。没想到，书未定稿，消息已传到京城，神宗马上命人来索阅。
《归田录》中有不少涉及本朝帝王重臣的内容，欧阳修担心犯忌，赶紧删去一些条目。又觉得删节后，文字太少，不像一本书，就补上了些张仆射饮食过人、尤嗜肥猪肉等戏笑段子，以充满卷帙，而旧本也不敢留存。
那日，欧阳修正在处理旧本时，家人报道苏轼来访。
原来苏轼赴任杭州，特意绕道颍州拜访老师。
苏轼对欧阳修说：“老师明哲保身，急流勇退，眉宇秀发如春峦，比过去更显得精神了。”
欧阳修笑道：“你果然会了。”
苏轼问：“会了什么？”
欧阳修说：“会了你该会的。”
苏轼说：“老师不要误会，我是认真的。贺下不贺上，此天下通语。老师释位归田，发于至情，正如大热远行，虽未到家，得清凉馆舍，一解衣漱濯，已足乐矣。”
欧阳修说：“这到是知我之言！十载荣华贪国宠，一生忧患损天真。我日梦南归，视居官如桎梏之思脱。如今虽不得回江西，却也略遂归去之趣。”
在一个虫声唧唧的夜晚，欧阳修做了一个梦，梦中变成了一只八哥鸟，飞在树上，意甚快悦。飞来飞去时，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好像是吉州金桔的甘甜，又好像是洪州双井白芽的清爽。
醒来后，他从旧作［定风波］摘了两句，预备来年当自家的春帖子：
为问去年春甚处，虚度。
今岁春来须爱惜，难得。
2019年1月27日于奇子轩
本篇各节本事材料如下：
1、朱弁《曲洧旧闻》卷七：欧公与王禹玉、范忠文同在禁林。故事，进春帖子，自皇后贵妃以下诸合皆有。是时温成薨未久，词臣阙而不进。仁宗不怿，诸公闻之惶骇，禹玉、忠文仓卒作不成。公徐曰：“某有一首，但写进本时偶忘之耳。”乃取小笺自录其诗曰：“忽闻海上有仙山，烟锁楼台日月闲，花下玉容长不老，只应春色胜人间。”既进，上大喜。禹玉拊公背曰：“君文章真含香丸子也。”（另，此春帖子《冷斋夜话》等记为欧阳修经营，王珪口占）
陈师道《后山诗话》：王岐公诗喜用金玉珠璧，以为富贵，而其兄谓之至宝丹。
2、周密《乾淳岁时记》：都下自十月以来，朝天门内外竞售锦装新历、诸般大小门神、桃符、钟馗、狻猊、虎头及金彩缕花、春帖、旛胜之类，为巿甚盛。
欧阳修春帖子词俱见《欧阳修全集》“内制集”卷一。
3、欧阳修《归田录》卷二：嘉祐二年，余与端明韩子华、翰长王禹玉、侍读范景仁、龙图梅公仪同知礼部贡举，辟梅圣俞为小试官，凡锁院五十日，六人者相与唱和……
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三：至和、嘉祐间，场屋举子为文尚奇涩，读或不能成句。欧阳文忠公力欲革其弊，既知贡举，凡文涉雕刻者，皆黜之。时范景仁、王禹玉、梅公仪、韩子华同事，而梅圣俞为参详官，未引试前，唱酬诗极多。文忠“无哗战士衔枚勇，下笔春蚕食叶声”，最为警策。圣俞有“万蚁战时春昼永，五星明处夜堂深”，亦为诸公所称。及放榜，平时有声，如刘辉辈，皆不预选，士论颇汹汹。未几，诗传，遂哄哄然，以为主司耽于唱酬，不暇详考校。且言以五星自比，而待吾曹为蚕蚁，因造为丑语。
梅尧臣“猢狲入布袋”语见欧阳修《归田录》卷二。“言语如鹦鹉”二句出自梅氏《上元从主人登尚书省东楼》。
4、《类苑》引《倦游杂录》：欧阳文忠在蔡州屡乞致仕。门人生蔡承禧因间言曰：“公德望为朝廷所重，且未及引年，岂容遽去？”答曰：“某平生名节为后生描画尽，惟有速退以全节，岂可更俟驱逐乎？”
《东坡志林》卷三：欧阳文忠公尝语：“少时有僧相我：‘耳白于面，名满天下；唇不着齿，无事得谤。’其言颇验。”耳白于面，则众所共见，唇不着齿，余亦不敢问公，不知其何如也。
5、欧阳发《先公事迹》：先公在翰林，尝草《春帖子词》。一日，仁宗因闲行，举首见御阁帖子，读而爱之，问何人作，左右以公对。即悉取皇后、夫人诸阁中者阅之，见其篇篇有意，叹曰：“举笔不忘规谏，真侍从之臣也！”……（先公每述仁宗恩遇，多言此事，云内官梁实为先公说。……）
孔平仲《孔氏谈苑》卷四：庆历中，西师未解，晏元献为枢密使。会大雪，置酒西园，欧阳永叔赋诗云：“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晏曰：“昔韩愈亦能作言语，赴裴度会，但云‘园林穷胜事，钟鼓乐清时’，不曾如此合闹。”
6、欧阳修集中有《乞洪州札子》七篇，多以身体为由陈乞。而王珪《华阳集》中则有《翰林学士欧阳修乞洪州不允诏》《赐欧阳修乞退表不允批答》等，“自嗜独高之风”句即见于《赐欧阳修再乞退表不允断来章批答》。王安石集中也有此种文件。“为爱江西物物佳”句出自欧阳修《寄题沙溪宝锡院》。
7、惠洪《冷斋夜话》卷士：谢无逸闲居，多从衲子游，不喜对书生。一日，有一贡士来谒，坐定，曰：“每欲问无逸一事，辄忘之。尝闻人言欧阳修者，果何如人？”无逸熟视久之，曰：“旧亦一书生，后参大政。”又问：“能文章否？”无逸曰：“也得。”……
沈括《梦溪笔谈》卷十四：欧阳文忠尝言曰：“观人题壁，而可知其文章。”
“秀才刺,试官刷”事，见《梦溪笔谈》卷九。
8、王明清《挥麈后录》：欧阳公《归田录》未出，而序先传，神宗见之，遽命中使宣取。时公巳致仕在颍州，因其间所记有未欲广布者，因尽删去之。又恶其太少，则杂记戏笑不急之事，以充满其卷帙，既缮写进入，而旧本亦不敢存。
《东坡志林》卷二：贺下不贺上，此天下通语。士人历官一任，得外无官谤，中无所愧于心，释肩而去，如大热远行，虽未到家，得清凉馆舍，一解衣漱濯，已足乐矣……余出入文忠门最久，故见其欲释位归田，可谓切矣。他人或苟以藉口，公发于至情，如饥者之念食也，顾势有未可者耳……
“明哲保身”句见苏轼《贺欧阳少师致仕启》，“眉宇秀发如春峦”出自苏轼《欧阳晦夫惠琴枕》诗。
“日梦南归”句见欧阳修嘉祐四年《与王懿敏公仲仪》，“十载荣华贪国宠”句见其《再至汝阴三绝》。
9、孔平仲《孔氏谈苑》卷三：永叔梦为鸜鹆，飞在树上，意甚快悦，闻榆荚香特异。
吉州金桔、洪州双井白芽皆为欧阳修在《归田录》中所表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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