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君毅专栏 |礼记之尚情,与其即礼乐之原之人情以言性之论
中庸之即诚言性,即明言心,与率性尽性
礼记一书,汉志谓七十子后学之所作。其书除少篇纪制度者外,上记孔子及孔门弟子之言,亦涵具若干孟荀与后儒之旨;本由辑集成书,似更无一贯之思想系统。然大皆不外解释礼乐之意,更连于人之德行以为论者。按儒家之言礼乐,自孔子起,已不以玉帛钟鼓为礼乐,而以仁为礼乐之本。孟子更自人之不忍其亲之委之沟壑,以言葬礼之源;又以人之乐而不可已,以言乐之源。孟子之以人心之性情为礼乐之本,即所以答墨子一派以礼乐为无用之疑。后之荀子,虽别心于性情,亦承此意而言礼乐之源于人情者。如其礼论篇言三年丧之源曰:“称情而立文,所以为至痛极也。”又言人之孝思之源曰:“凡生乎天地之间者,有血气之属必有知,有知之属莫不爱其类。今夫大鸟兽则失亡其群匹,越月逾时,则必反沿;过故乡,则必徘徊焉、鸣号焉、踯躅焉、踟蹰焉,然后能去之也。……故有血气之属,莫知于人。故人之于其亲也,至死无穷。”此其言人生而具有此对亲之“志意思慕之情”,皆极恳挚,而与孟子所言者无别。礼记三年问之文,全同于荀子,盖即袭用荀子之言。荀子礼论篇言:礼之至备,情文俱尽;其乐论篇又言:乐为先王之所以饰喜,如军旅钅夫钺为先王之所以饰怒。是荀子于礼乐军旅之事,同溯其源于人情之喜怒哀乐。然荀子于性恶篇,又言人之性情,离礼乐文理,必趋向于恶。其礼论篇虽不言性恶,仍言“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此即谓只有情之本始材朴,不足以成礼义文理,此礼义文理为自外加于性之上者。荀子礼论篇,更随处申论必有礼义文理,方足以养人情性之义。故又曰“一之于礼义,则两得之矣;一之于情性,则两丧之矣。”有礼义养情性,以成其两得;只有情性,则与礼义两丧。是即仍不失其贵礼义文理,而次情性之立场者也。
荀子贵礼乐之文而次性情,乃至言情性为恶。庄子则言天乐与天地之大美,轻人间之礼乐,而重复性命之情。庄子虽为多情之人,而其复性命之情之言,则要在使人不外驰其情性;故不重此情性之表现为一般喜怒哀乐者,乃有无情、忘情、去情之言。后之汉儒尊性而贱情,乃有性善情恶之说。魏晋时代之何晏,亦有圣人无情之论。王弼虽不谓圣人无情,然其意盖谓圣人乃能复性而性其情者,故有情同无情云。佛学传入,其用情识与妄情之名,亦恒涵劣义。李翱复性书,亦以情为不善之原,故亦有性其情之言。宋明诸儒,虽罕直以情为不善之源,然善之源,亦在心与性理而不在情。此皆遥承庄荀轻情之论而来。直至明末王船山,乃大发性情并尊之义。清儒意在矫宋儒言性理之偏者,亦不轻情。今按先秦儒学之传中,孔孟之教原是性情之教,中庸易传诸书,承孟学之传,皆兼尊人之情性。如中庸言喜怒哀乐之发而中节谓之和,明是即情以见性德之语。易大象传亦喜言见天地万物之情,如曰“观其所恒,而天地万物之情见矣。”“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等。易文言传谓利贞者,性情也,亦性情并重之语。又谓“六爻发挥,旁通情也”更特举情为说。系传言“圣人之情见乎辞”、“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则易传为书,于情之重视,盖犹有甚于性者。中庸原在礼记中,礼记中其他之文,亦与中庸易传之时代相先后。今就此礼记一书,除其述制度者不论,其言义理之文,亦对性情皆无贬辞,其善言情并甚于言性。其言人情为礼乐之原,则旨多通孟子,而大有进于荀子者在。
此礼记中若干篇,言人情为礼乐之源,其进于荀子者,即在荀子之思想中,礼乐虽亦原自人情,然此人情只为一原始之朴质。圣王所制礼乐之节文,则为对此朴质外加之形式,对此人情与以文饰,而亦养之,以维系其存在者。此固非无其所见。然荀子未尝及于人性情之表现,亦可自有其自然之节奏、段落、方式,以成此礼乐之节文之处。礼记若干篇,其论礼乐之原于人情,则正多本此后义而说。今先就礼而论,礼记问丧一篇,于人之何以有种种丧礼之仪节,如三日而殓、孝子何以有杖等,一一溯之于人情之自然,更总而断之曰:“此孝子之志也,人情之实也,礼义之经也,非从天降也,非从地出也,人情而已矣。”此外如礼记祭义之论春褅之祭所以有乐,秋尝之祭所以无乐之故曰:“春褅秋尝,霜露既降,君子履之,必有凄怆之心,非其寒之谓也;春,雨露既濡,君子履之,必有怵惕之心,如将见之。”故春褅有乐而秋尝无乐云云。祭义之言斋之三日等,亦纯自孝子之情之不容已者上说。凡此等等,皆是直就人之哀乐之情,原自将表现为种种祭祀之礼仪,以为其内在之形式,而无俟于圣王预为之定,成一外加于人性之文饰以言礼之源之说也。其次就乐而言,荀子依其礼乐为圣王所制定之旨,尝谓“先王之制雅颂之声”,乃意在为免于人之“乐”之“形”之不“合道”,使其“曲直、繁省、廉肉、节奏、足以感动人之善心。”然礼记乐记论乐之源,则首直谓“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故治世之音安以乐……乱世之音怨以怒……亡国之音哀以思。”此直谓由人心之表现,即有声之相应,变之成方,以有其节奏;人之自然的情感,即自然表现为音乐中之情感。即大不同于荀子之只言音乐与其节奏等,纯由圣王自外定者,以感动人心者矣。此礼记诸篇之谓礼乐之节文,初原自人情,则又正为与孟子言乐之有“手舞足蹈”之节奏,原于人之“乐生”之“不可已”,而为其自然表现之旨相通者也。
由礼记之论礼乐之仪文之本,原即在人情之自然之表现,故礼记论礼乐之源,恒溯及于人文始创之时,此亦与孟子之溯葬礼于上世之旨同。礼记礼运篇论礼之源曰:“夫礼之初,始诸饮食,其燔黍埤豚,汙尊而杯饮,蒉桴而土鼓,犹若可以致其敬于鬼神。及其死也,升屋而号,告曰皋某复;然后饭腥而苴孰,故天望而地藏也。体魄则降,知气在上,故死者北首,生者南乡,皆从其初。”下文又言其他养生送死之事,鬼神上帝之礼,“皆从其朔”。朔亦初也。是见礼记之论礼乐之原,皆直在人文之始创处立根,以见此礼乐之文之始创,乃纯出于人情之自然。是皆所以见此礼记诸文,不同于荀子只自后王之制礼作乐处,言礼乐之源,只知礼乐之为圣王所制以变化人情者,而不知礼乐之本于人原始之自然之情者矣。
然礼记言礼乐,其最重要之乐记礼运二篇,虽皆溯礼乐之源,于人情与人文之始创,然又未尝不亦重君子圣人之成就此礼乐教化之德之功,与礼乐之管乎人情,为人情之防之义。故乐记一方以人情必表现为乐,一方亦以唯君子为能知乐,圣人方能作礼乐。礼运溯礼之原于人情,而又以唯圣人能知人之喜怒哀乐爱恶欲之人情,而“礼义以为纪,人情以为田”,故曰“人情者,圣王之田也”。盖礼记之为书,乃兼具孟荀之旨。礼运言民有血气心知之性。血气之性,即荀子所谓生之所以然之性。心知之知,则绝非只为理智之知。荀子礼论及礼记三年问言“有知之属莫不爱其类”,则心知之知即涵人心之爱,此正同孟子之说。然荀子礼论不以此心知为性,而礼运则直谓此心知连于血气,而皆名之曰性,即摄孟荀所成之论也。唯孟荀皆以性摄情,重养性或化性,而礼记礼运,虽提及此民有血气心知之性,然下文继曰“无喜怒哀乐之常”,乃归重在如何治此人情。乐记言“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此段语,于人性言静,亦未明言性善,昔陆象山谓其原自道家。然静则亦无不善,即未尝不可通于孟子。至下文以性之欲之流,可归至人化物,灭天理而穷人欲,则又意涵性之欲可归于恶之说,而近于荀子。然乐记全文,仍不重在如何复此人生而静之天性,而重在以礼乐节其好恶之情。孟荀重养性化性,重在言学者之如何成德,立义皆甚深挚。礼记言礼乐,则要在直以“礼乐管乎人情,”以化民成俗为要,则又自有其切实之义。此皆吾人不可不知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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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Zh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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