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唐君毅专栏 |礼乐、人情、德行,与天地之道

礼乐、人情、德行,与天地之道

礼记虽以人情待乎有礼乐为之治、为之节,唯圣人乃真能制礼作乐,然于圣人之所以能制礼作乐,又归于圣人之能知礼乐之情。故乐记曰“故知礼乐之情者能作,识礼乐之文者能述。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此所谓知礼乐之情之义,当兼涵知礼乐所彰显之人情之不容已,或人情之能合道义者之谓。是即同于谓,能知礼乐之情之圣人君子,其性情实较一般人为深且盛,或其性情皆为具德之性情者。故乐记曰:“君子反情以和其志,广乐以成其教。乐行而民向方,可以观德矣。德者,性之端也;乐者,德之华也。金石丝竹,乐之器也。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随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乐者,心之动也。……情见而义立,乐终而德尊。”此所谓君子反情,非与情相对反之谓,乃反回其情,而更内和其志,以成其德,得见其性之端,使乐如为德性之所开出发出之英华之谓。此亦即所以使君子之情更深,气更盛,其内在之光明与和顺,更外发为英华,其感化之功更神者也。故其情之见于乐,亦即其义之由此以立,其德之由此以尊。此乃纯为将君子之乐,视为君子之性、情、志气、德之直接表现之论。固非只以礼乐为性情之文饰,或化导性情之具之说也。乐记下文又曰:“乐,乐其所自生,礼,反其所自始;乐章德,礼报情。”乐,乐其所自生,此所自生者,即人之性情之德。礼,反其所自始者,盖当指丧祭之礼等,依人之报本复始之情而言。是见礼乐皆纯所以表现人之德性与至情者也。


礼记此种以礼乐唯所以表现人之德性与至情之义,乃本于人之性情与德,原有可合而为一以俱尊之义。此中德性之必自见于情中,尤为君子之所以能对礼乐有所述作之关键之所存。


何以德性之必见于情,为君子之所以对礼乐有所述作之关键之所存?此即因礼乐原为人情之表现。苟无德性之见于情,则无充盛之情之流行;无充盛之情之流行,即不能有此礼乐之表现,人亦可不要求有此表现也。


因此中充盛之情之有无,为礼乐述作之有无之关键,故礼记一书言礼乐,多直就礼乐所本之爱敬尊亲之情而言,而仁义之德,在礼记恒自其见于爱敬尊亲之情中者论之。礼记有表记一篇,郑玄注谓是记君子之德之见于仪表者,此语未必全当。表于外者必先见乎情,观表记之旨,盖实重在言人之德之见乎情者。表记曰“中心憯怛,爱人之仁也”,又以“憯怛之爱”、“心乎爱矣,瑕不谓矣”言仁。是即以充满憯怛之爱之情之心言仁也。表记言仁义,又或以尊亲二字释之,故曰“凯弟君子,民之父母……使民有父之尊,有母之亲。”尊亲之所至,即仁义之所至。“母,亲而不尊,父,尊而不亲;水之于民也,亲而不尊;火尊而不亲;土之于民也,亲而不尊,天尊而不亲;命之于民也,亲而不尊;鬼尊而不亲。”尊亲之情,无所不运以及于父母水火天地,而仁义之心,无所不运。尊即敬,亲即爱。乐记更以爱敬之表现,为礼乐之源,而爱敬之无所不运,即礼乐之无所不在,礼乐之道遂通乎天地鬼神之道。此义亦唯有人之爱敬之情,至深至挚,充盛洋溢,而无远弗届者,方能真实契入者也。


按乐记言仁义曰:“仁以爱之,义以正之”;言礼乐曰:“礼者、殊事合敬者也;乐者、异文合爱者也。”爱自内出,“合爱为同”,“同则相亲”;故“乐由中出”,“乐者为同”。所敬在彼,“合敬为异”,“异则相敬”;故“礼自外作”,“礼者为异”。同则为和,异则成序。内外、一异、和序,又为天地之大法;则礼乐之道,即通于天地之道。故曰“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天高地下,万物散殊,而礼制行矣;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乐兴焉”,“天尊地卑,君臣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小大殊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则性命不同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如此,则礼者,天地之别也。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如此,则乐者,天地之和也。……乐著太始,而礼居成物。著不息者,天也;著不动者,地也;一动一静者,天地之间也。”此上之言与易传语多同。易传以乾坤为天地之道,而乐记则以天地之道即礼乐之道。盖即谓此天地所表现之序别而分,即天地之大礼,其所表现之合同而化,即天地之大乐也。此就自然之天地,而视为人文之礼乐之所氵弥沦,实为一儒家之礼乐思想之一最高之发展。此视天地之道为礼乐之道,亦即视天地之道,为仁义之道。天地之合同而化,以春作夏长,即仁也;天地之序别而分,以秋敛冬藏,即义也。生长乃温厚之气,敛藏乃严凝之气。乡饮酒义篇又曰:“天地严凝之气,始于西南,而盛于西北,此天地之尊严气也,此天地之义气也。天地温厚之气,始于东北,而盛于东南,此天地之盛德气也,此天地之仁气也。”而乐记曰“仁近于乐,义近于礼”。又乐重和,故“率神而从天”;礼重别,故“居鬼而从地。”而礼乐之道即通乎鬼神之道。然此天地鬼神仁义与礼乐之道,所以能相通,唯待吾人能透过礼乐之道,以观天地鬼神仁义之道者,然后此相通之义,乃昭陈于人之前。故曰“大人举礼乐,则天地将为昭焉。”善哉此“昭焉”之言也!然人之能举礼乐,而透过礼乐之道,以观此天地、鬼神、仁义之道,则又系于人之先有本仁义而发之爱敬之情,充盛洋溢于内,而表现为礼乐;然后其爱敬之情,乃随礼乐之见于外,亦著乎在外之天地鬼神,无远弗届。人一一本礼乐之精神以观之,方能见此整个之天地,即一大礼大乐之天地,而人之仁义,亦充塞于天地之春生夏长、秋敛冬藏之中也。反之,若人之爱敬之情,未尝充盛洋溢,以求表现为此客观之礼乐,而只为一未发之仁义之性,或只见此仁义于日常之对于人之行为之中;则欲见此天地之和序,即天地之大礼大乐,仁义之自在天地间,又焉能哉。


由礼记之论礼乐,必以性情为根;故礼记之言礼乐之意,恒超乎礼乐之仪文。由此而孔子闲居有五至三无之言。其言曰:“志之所至,诗亦至焉;诗之所至,礼亦至焉;礼之所至,乐亦至焉;乐之所至,哀亦至焉;哀乐相生,是故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志气塞乎天地,此之谓五至……夙夜其命宥密,无声之乐也;威仪逮逮,不可选也,无体之礼也;凡民有丧,匍匐救之,无服之丧也……犹有五起……无声之乐,气志不违;无体之礼,威仪迟迟;无服之丧,内恕孔悲。无声之乐,气志既得;无体之礼,威仪迟迟;无服之丧,施及四国。无声之乐,气志既从;无体之礼,上下和同;无服之丧,以畜万邦。无声之乐,日闻四方;无体之礼,日就月将;无服之丧,纯德孔明。无声之乐,气志既起;无体之礼,施及四海;无服之丧,施于孙子。”


此中五至,谓志至而后诗至,诗至而后礼乐至。志即情志,诗以达情,有达情之诗,乃有礼乐。此即谓情志为礼乐之本之旨,故结以哀乐相生之言。此哀乐之情志,塞天地而不可得见、不可得闻,故超溢乎礼乐之仪节之外,而有无声之乐、无体之礼、无服之丧;本气志之不违、既得、既从、既起;以日就月将,纯德孔明,而施及四国四海,畜万邦,闻四海,以及于孙子之无穷。此中言人之气志之起,即人之哀乐相生之恻怛之情,相续生发、表现、升起,既充塞于礼乐之中,又洋溢于礼乐之外。此正与乐记之言礼乐之道之通乎天地鬼神之道者,互相呼应,同见礼记一书中重情志之旨者也。


按檀弓记孔子之言曰:“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祭礼与其敬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敬有余也”。重哀敬之情之溢乎礼仪之外,原是孔子之精神,亦孔子“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之言所自生。故礼记之言实本自孔子之教,其言情志之相续生发表现而自起,尤为要点所在。此情志,皆为直接相应于人之仁义之善性自起之情志。此即与易传所谓“性情”之情、“旁通情”之情,为同义之情,亦与孟子所谓恻隐辞让之情为同义之情。然自汉以降,世之言情者,多以情与欲相结相连所成之情欲为情,而或忽此爱敬尊亲之性情,及此性情之连于喜怒哀乐者,实不可称之为情欲。于是后之学者,乃尊性而贱情,而或昧于儒学中原有之性情俱尊之义。礼记一书,为古代儒家所留书籍中,最能知此义之情之重要者,故今特提出而论之如此。


唐君毅专栏

人生三书之一:人生之体验——导言

人生三书:说宁静之心境

人生三书:道德生活之基础

人生三书:人生之目的

人生三书:道德心理道德行为之共性

人生三书:道德生活发展之可能

人生三书:生活道德化之可能

文化意识和道德理性:政治及国家与道德理性

文化意识和道德理性:政治及国家与道德理性Ⅱ

文化意识和道德理性:政治及国家与道德理性

文化意识和道德理性:政治及国家与道德理性Ⅳ

文化意识和道德理性:将宗教意识并入他种意识之诸学说及其批评

哲学概论:哲学之意义(一)

哲学概论:哲学在学问中之地位与意义

哲学概论:略述印度之因明之特质及中国之逻辑思想

哲学概论:中国哲学中之知识论问题

哲学概论:中国的形而上学历史发展脉络

哲学概论:西方人生思想之发展

哲学概论:印度、中国人生思想的特质

哲学概论:普遍者与知识

哲学概论:经验、理性、直觉与闻知——知识之起源(上)

哲学概论:经验、理性、直觉与闻知——知识之起源(下)

中国哲学原论:人性观中西哲之胜义及中国人性观之方向

中国哲学原论:中庸之即诚言性,即明言心,与率性尽性

中国哲学原论:尽己性、与尽人性、尽物性之涵义

图片 |  网络

编辑 | Zhou

扫码关注我们

精神人文主义SpiritualHumanism

欢迎点击分享和在看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