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提及阿富汗,大家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可能是无止尽的战乱。殊不知,被这累累伤痕遮蔽的,是璀璨的人类文明。阿富汗位于欧亚大陆交通的中枢,曾是古丝绸之路上重要的枢纽。在这条漫长的古道上起联结作用的,部分是商业,部分是文化。巴米扬石窟群 图源/Morgan L. The Buddhasof Bamiyan在阿富汗首都喀布尔西北约240公里处,海拔2500米的巴米扬山谷将兴都库什山脉和巴巴山脉分割开来。山谷北侧有一条长约1.5公里的砂岩悬崖,是巴米扬石窟主崖石窟群。大多数石窟都开凿在这个崖面,除了两身巨大的立佛外,还大大小小开凿着约750个石窟。除此之外,崖面东南部的卡克拉克(Kakrak)山谷及西南方向的佛拉迪(Fuladi)山谷也有一些佛教石窟分布期间,远远看去,蔚为壮观。巴米扬曾统治于佛教艺术繁荣发展的贵霜帝国,3世纪中叶以后,巴米扬地区成为萨珊王朝的附庸。5世纪,嚈哒(白匈奴)征服了巴米扬,至6世纪中叶,在突厥与波斯的夹击下摧毁其统治。我们尚无法确定佛教何时传入巴米扬,巴米扬石窟群因何而建,但从巴米扬统治王朝的更迭以及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就能看出,这一地区注定是多民族文化的熔炉。“梵衍那国,东西二千余里,南北三百余里,在雪山中也。”六世纪中叶以后,随着犍陀罗地位的衰落,由西域通往印度的喀喇昆仑山西侧的传统道路不再畅通,兴都库什山西麓道路代而起之。在这条道路上,兴起了两个重要的佛教中心——巴米扬与迦毕试。醒目的巴米扬大佛就是巴米扬地区佛事大兴的体现。《大唐西域记》中记载了巴米扬佛教发展之昌盛,也是有关巴米扬佛像的最早记载。“……有立佛石像,高百四五十尺,金色晃耀,宝饰焕烂。东有伽蓝,此国先王之所建也。伽蓝东有鍮石,释迦佛立像,髙百余尺,分身别铸,综合成立……”
这“立佛石像”和“释迦佛立像”就是我们今天惯称的东、西大佛。图源/Krieken-PietersJ. Art and archaeology of Afghanistan: its fall and survival; amulti-disciplinary approach在玄奘的记述中,该国伽蓝数十所,僧徒数千人。而且当地民众对佛教的信仰极为虔诚,往来贸易的商贾也求福佑,佛教发展还受到王室的参与和支持。足以体现佛教在当地的发展盛况。不过,如果仅仅因为佛事昌盛,便将巴米扬称为佛国,那还是有些不够。在巴米扬地区,泉池澄镜,林树青葱,草地肥美。肥硕的羊马星星点点,点缀其间。宽阔而肥沃的山谷种植着宿麦,远处皑皑白雪覆盖着山顶,赭色悬崖耸立,河水自山谷间淙淙流过……巴米扬山谷本身,就是一个恍若世外的地方。巴米扬山谷风景 1976 宫治昭 图源:ARTPLUS或许,这种与尘世的疏离感就是巴米扬的魅力所在,也是佛教信徒选择在此修行与造像的原因吧。甚至,我们可以说,如果世间真的有佛国净土,那应该就是巴米扬。如何才能捕捉那在历史长河中过往于此的匆匆身影?或许只有沉默的见证者——那些曾经留下的佛像雕塑和壁画,能给我们答案。比如,曾静默地伫立在巴米扬山谷一千多年的两大立佛窟。他们是巴米扬石窟的标志,也是多元文化冲击下的巴米扬的一个缩影。东大佛即玄奘《大唐西域记》中所述释迦佛立像,高38米,建造于公元544年至595年。东大佛龛顶周围设有回廊,人们可以通过通道登至顶部。龛顶东、西两侧以及天井都装饰着壁画。东大佛保留着浓厚的犍陀罗佛像风格。佛像跣足而立,右膝略突出,与继承了希腊雕塑风格的犍陀罗佛像表现出的游足状姿态相似。佛像耳后保留有波状卷曲头发,通肩佛衣显的较为厚重,这些都与犍陀罗佛像特征相近。巴米扬地区曾被贵霜帝国统治,而且毗邻昔日佛教艺术繁荣发展的犍陀罗地区,自然在佛教艺术上受到犍陀罗造像的深刻影响。犍陀罗佛像 图源/https://www.metmuseum.org/东大佛佛龛壁画则采取了萨珊艺术中的平涂绘法,不表现立体感。尤为特别的是龛顶描绘了伊朗太阳神密特拉,与《梅赫尔·亚什特》记载的密特拉形象极为契合:
“手执锋利的长矛”,“驾驭着金镶玉嵌、华丽无比的彩舆”,“四匹雪白的神马,拉着这乘彩舆”。
——《阿维斯塔》一〇二,一二四,一二五
图源/Klimburg-Salter D E. The kingdom of Bāmiyān: Buddhistart and culture of the Hindu Kush在伊朗的神话中,密特拉是真理和信仰之神,也是保证契约和惩罚违背誓言的人的神。
“无论谁在说谎,梅赫尔都能发现,予以严惩”。
——《阿维斯塔》一〇七
在这条贸易商道上,出现象征着契约的密特拉的形象,或许与贸易的兴盛有一定关系。东大佛龛顶出现伊朗神祇的形象,可能意味着早在佛教传入之前,密特拉信仰已流行于巴米扬地区。东大佛龛顶东侧礼佛图 图源/《世界佛教美术图说大辞典》东大佛龛顶东侧还绘有王室人物的礼佛图,体现出当地宗教发展受到统治阶层的推崇和支持。这也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龙门石窟表现北魏王室礼佛盛大场面的“帝后礼佛图”。西大佛高55米,建造于公元591年至644年。大佛龛顶周围也设有回廊,龛顶壁面绘有众多壁画。与东大佛相比,西大佛佛龛整体则表现出明显的印度笈多艺术的影响。笈多佛像 图源/《梵天东土·并蒂莲华 公元400-700年印度与中国雕塑艺术 1》西大佛和东大佛一样,都着通肩袈裟。但从佛像衣纹细绳状表现来看,这种表现常见于印度笈多造像。西大佛天井壁画也带有浓郁的笈多艺术色彩。龛顶壁面菩萨像色彩丰富,轮廓线较淡,形体的表现采用了渲染法,身形扭动,极具动态,呈三曲式,使形象颇有立体感。这种绘法和形象表现可见于印度阿旃陀石窟笈多时期壁画。这表明深居印度腹地的佛教文化因素已影响至中亚地区。西大佛龛顶西侧菩萨坐像 图源/《世界佛教美术图说大辞典》阿旃陀第一窟壁画菩萨像 图源/ Wikipedia巴米扬大佛反映出犍陀罗艺术、笈多艺术、波斯萨珊艺术的交融,是印度文化、希腊罗马文化、萨珊文化影响交流的特殊见证。这得益于巴米扬以独特的地理位置将不同民族的信仰、文化融合在一起,孕育着多民族文化的碰撞。我国北传系统的佛教是随着丝绸之路,由印度经过中亚、西域、河西走廊传入中原。越过葱岭,西域就是接受佛教的第一站,而穿过西域,河西又是佛教文化进入中原地区的第一站。可以说,当我们探索中国佛教艺术的源头,巴米扬不可不谈。就如巴米扬石窟中多次出现弥勒菩萨与佛涅槃图的组合,在克孜尔石窟中也可以见到。巴米扬石窟K窟窟顶绘有以弥勒菩萨为中心的画面,居于最中心的弥勒菩萨交脚而坐,冠饰华丽,冠旁缯带飘扬,左手持水瓶。K窟西壁则描绘了释迦牟尼涅槃时的场景,佛陀侧卧在佛床上,周围围满了举哀弟子及诸神等形象。克孜尔石窟第38窟就出现了该组合题材。前壁弥勒菩萨像交脚而坐,头戴宝冠,缯带飘扬,窟内甬道后壁绘制了释迦牟尼涅槃的场景。这种题材的组合以及图像构成的相似性是两地间佛教文化交流的见证。图源/《新疆拜城县克孜尔石窟第38至40窟调查简报》佛涅槃图像在巴米扬石窟较多表现,再如巴米扬Fc窟的佛涅槃图,释迦牟尼侧身躺在装饰着联珠纹的佛床上,佛床前有肩部发出火焰的须跋陀罗形象。《大般涅槃经》记载佛陀最后的弟子须跋陀罗不忍见释迦涅槃,入火界三昧,先于佛陀入灭。图中表现的正是须跋陀罗入火界三昧的时刻。佛陀脚边跪拜的是佛弟子迦叶,与《大般涅槃经》中迦叶礼拜佛足的描写相契合。佛首处有圆形头光的是佛母摩耶夫人,佛陀身后为因悲痛而哀嚎的比丘及俗世人物。敦煌莫高窟第295窟(隋代)涅槃图表现出的佛首边的摩耶夫人、佛足旁的迦叶、佛床前入火界三昧的须跋陀罗以及佛陀身后悲痛哀悼的佛弟子等画面构成元素和构图方式,与巴米扬Fc窟及上文K窟佛涅槃画面非常接近。巴米扬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佛教文化中心,是东、西方文明交流的见证。位于文明的十字路口的巴米扬石窟,在佛教文化传播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随着中印佛教文化交流,也影响了我国的佛教艺术面貌。不幸的是,2001年,巴米扬大佛被炸毁。一千多年以来伫立于巴米扬山谷的大佛随着风沙散落于大地,回归自然。大佛被毁后,要再寻得巴米扬大佛的踪迹,只能从模糊的旧照和密密麻麻的文字缝隙中去寻找。直到2015年,我国的张昕宇和梁红夫妇及其团队,对佛像进行了光影还原,守护了巴米扬山谷一千多年的大佛得以片刻“重现”。尽管如此,巴米扬还是能以其璀璨的过往将你我一次次裹挟进那历史的滚滚浪潮。我们想象着往来贸易的商贾窸窸窣窣擦肩而过,虔诚的信徒拜倒在巨大的佛像前祈祷,山谷中传来僧侣们的阵阵诵经声。而在那面高耸的崖壁上,那巨大的超然的存在仁慈地注视着这一切,守护着这片山谷的宁静与繁荣。
[3] Klimburg-Salter DE. The kingdom of Bāmiyān: Buddhist art and culture of the Hindu Kush[J].Istituto Universitario Orientale, Dipartimento di Studi Asiatici/Series maior,1989.[4] (日)桑山正进,王钺.巴米扬大佛与中印交通路线的变迁[J].敦煌学辑刊,1991,(1): 83-94.[5] Krieken-Pieters J. Art and archaeology of Afghanistan:its fall and survival; a multi-disciplinary approach[M]. Brill, 2006.[6] (日) 宮治昭著,李静杰译.巴米扬——文明的十字路[J].故宫学刊,2006,(1): 369-397.[7](日)宫治昭著.涅槃和弥勒的图像学 从印度到中亚[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8] 释星云,如常.世界佛教美术图说大辞典. 5,石窟.1= Encyclopedia of buddhist arts. 5, Caves 1[J]. 2013.[9]王邦维.《大唐西域记》:历史、故事与传奇(十八) 怀念巴米扬大佛[J].文史知识,2015,(10):123-127.[10] (伊朗)贾利尔·杜斯特哈赫选编;元文琪译.阿维斯塔[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