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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毕加索」和他的野蛮生长

2016-11-14 杨思敏 人物L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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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时间里,他都是个不被认可的失败者。但熊庆华却觉得,「人过一辈子,总有一些比吃饭更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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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熊庆华第二次来北京。

 

和第一次一样,他应画廊的邀请来798艺术园区办个人画展。展览开幕前两天,他从他的家乡——湖北省仙桃市通海口镇永长河村出发,汽车大巴高铁,辗转七八个小时终于抵达北京。他选择住在市区内西北角的一个快捷酒店,出了地铁站还要东拐西拐地走十五分钟,方才能落脚休息。

 

他对这块还算熟悉,因为去年年初来时他也是住在这里。离酒店不远就有一片综合性商场,正赶上季末促销,红色大甩卖的标签张牙舞爪地贴在橱窗上。周六的早晨十点,商场还未开门,隔壁的咖啡馆倒是排起了长队,逼仄的空间里人声鼎沸,熊庆华穿着一件土黄色的洗得微微掉色的夹克,在人群末尾略略窘迫地迟疑着,不知该站着,还是先坐在一个什么地方。

 

「我不会喝咖啡。」每次来北京,熊庆华的活动范围只有快捷酒店附近的方圆五十米,这家商场以及这个咖啡馆是他第一次走进来。和周围正在匆忙又熟练地点餐的「城市人」相比,他显得笨拙又不知所措,一杯冲泡茶在桌上直到热气散尽他都没喝几口。下午无事,他本想去几个心仪已久的博物馆转转,但又怕「太远了,绕不回来」。




熊庆华不喜欢城市。

 

对于在乡村呆了近四十年的熊庆华来说,城市是陌生的。他从小在村子里画画,2009年,初中旧友雷才兵把他的画用相机拍下来发到网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红」了——他的画作在贴吧点击量上百万,他开始被网友称为「中国毕加索」、「最具生命力的农村画家」。互联网的影响力比他想象中大得多,之后的几年来,他不断地被发现,被赞誉,有人专门去湖北农村找他买画,而他连价钱都不会谈——「你看着给吧」;更多惜才者为他铺平联通村庄与外界的康庄大道,某机构甚至请他来北京专职画画。但他拒绝了。

 

「城里太吵了,我画不出来。」

 

蛙鸣一到白天就像被按了开关一样悄无声息,空气里只剩水牛的迟钝地哞叫和半晌间突然的狗吠,不知名的鸟扑扇着翅膀飞远了,金色的稻穂在风中伏低、摇摆,村庄当然是安静的。位于仙桃市西南部的永长河村和大多数南方的村庄一样,这里大部分是耕地和池塘,人们靠着种植稻田油菜和养鱼养虾为生。除了农忙季抛苗插秧忙碌的几天,村民们的日子通常是悠闲的——早晨吃过饭,四五个好友便在固定的人家里支起桌子,打牌、喝茶、拉家常,开始了和前一天并无二样的生活。除了熊庆华。



屠夫(一)


他来到家里的二楼的杂物间,这里是他简陋的「画室」。画架上的画刚开了个头,刮刀上还粘着前一天的颜料。他接着画起来。每多画一点,他习惯后退几步再看看,时间在目光和画面的停顿里一帧一帧的流逝,太阳当头,太阳落山。他顾不上吃饭。

 

最近灵感特别多,他着急把画先画完。

 

二十几年来熊庆华一直都这么过来的。六岁,他开始照着小人书自己涂鸦,把手头的有图的书都画了个遍。十六岁彻底辍学,开始在家里专心画画。父母都是农民,不理解他每天在家里到底在「研究点儿啥」,但管又管不住。时间久了,他们不免焦虑:别人的孩子都在地里干活,或者在外打工挣钱,怎么就自己家的儿子成天在屋子里不出门?

 

但时间一长,父母也就无奈地接受了,开始盼望他成为一个「认真的手艺人」。

 

最初他画素描和国画,1996年之后,熊庆华通过翻看画册,渐渐意识到大师都是画油画出身的,于是转攻油画。「我只看顶级大师的作品,学就学别人最好的东西。」他一下子就把国画那些传统的技法抛弃了,开始研究毕加索早期的立体主义——「就是那种方块块」。他保留了一种习惯,眼前或者脑海中任何一副画面,他都忍不住把细节放大,再将其解构,变成一个个小块,然后用颜料呈现在画布上——牛的犄角,人的鼻子,树枝的纹理,他熟悉的整个乡村。

 

村里没有人懂他的「立体主义」,实际上根本没有人看他的画,人们路过他家的时候只会纷纷咋舌叹气,说他被爹娘宠坏了,「玩物丧志」。熊庆华寡言少语,村里闲言碎语却特别多,他成了大家眼中的「怪物」。成家后,生计愈发艰难,亲戚的熟人间的压力越来越大,没辙,他放下画笔去深圳打工。

 

2004年3月,熊庆华第一次走出稻田和池塘,在老乡帮助下进了家五金厂打工。他的工作内容是在流水线上负责掰掉手表表壳多余的部分,掰一个,半分钱,每天按件计费。每天,熊庆华最多掰两千个,挣十元。旁边一位四五十岁的老伯,每天能挣三十元。

 

熊庆华无法融入这条流水线。他偶尔在岗位上抬头,看到黑压压一群人,面无表情,长时间重复同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要怀疑人生了」。

 

做了三天,他辞职了。

 


偷西瓜


后来,熊庆华应聘过飞机模型长的美工、「大芬村」的临摹工人……都不了了之,他的心根本不在这个千里之外的经济特区,只能又逃回了乡下,开始在附近小镇当送奶工。每天,天刚蒙蒙亮,他就骑着自行车车挨家挨户地送奶。累是累了些,但他觉得满意,「终于又可以画画了」。

 

村里人觉得他没救了,画画能当饭吃?很长时间里,他都是个不被认可的失败者。但熊庆华却觉得,「人过一辈子,总有一些比吃饭更重要的事情」。

 

素描、国画、油画,他的画作越积越多,有的来不及收拾就扔在一旁,在房间里足足堆了两米高。有时,熊庆华盯着那些画里的人物发呆,觉得他们一辈子都无法被人看到,他所做的也不过只是将白色的画纸变成彩色的而已。最糟糕的时候,他想过「大不了一生就这么过去了,只要饿不死就行。」抱着破罐破摔的心态,他反而越画越疯。

 

还好,这个时代没有辜负他。

 

出名之后,他的生活还是老样子。唯一的变化是「对前途的担忧没有了」。以前没有人欣赏他,导致他也觉得自己的画没有用。而现在,他的画被挂在艺术馆高大洁白的墙壁上,这是他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以前想都不敢想在北京能开展啊,那么多人来看我的画、买我的画。」

 

现在,熊庆华的画已经能卖到万元以上,今年七月他的画册兼传记《不羁的土豆》也正式上市,他从村里不务正业的「留守青年」一跃成为人人都想攀关系认识的「名人」。走在路上,他还是不断被人指指点点,只不过这次变成一种嫉妒和荣耀交织映衬的复杂情绪。生活富足了之后,熊庆华除了购买更多更高级的画布和颜料之外,还购置了一台单反相机——最初是用来拍画,结果受到一个摄影爱好者QQ群的影响,他开始烧镜头、烧设备……直到烧到了顶级。

 

「和我画油画一样,照相我就要最好的相机。」他对日常的吃穿用住都不太在意,但和兴趣爱好沾边的,就一定要做到自己承受范围内的极致。

 

除此以外,他最大的一笔投入是花20万盖了新房——这是熊庆华40年里自己的第一座房子。总共有两层楼,一共50多平米,隔出三个房间,除了一间是熊庆华和妻子的卧室,另外两间都用来画画。他请了专门的设计师将其建造成欧式风格,尖顶,天青色的瓦,灰白黑色调的墙面间留了一排玫红色的砖块。周围是池塘,里面种着荷花。



鸟巢2012


今年七月,在整个湖北省遭遇的暴雨围困里,熊庆华有了新的生活质量里的新烦恼——他担心高涨的湖面会淹没他的新画室。

 

熊庆华的儿子今年十六岁,和他当年辍学时的年纪相当。他曾为儿子画过一张画像,笔触温柔清新,没有油画里那种诙谐乖张的神气。聊起儿子他多少带点无奈,「今年初中毕业了,却只知道玩游戏」。他认为儿子不喜欢画画是因为小时候看到自己遭到非议太多,从而认定「画画不是一件好事情」。他觉得遗憾,但他始终相信儿子是有画画的天赋的。

 

就像他同样相信自己喜爱画画是遗传了父亲擅长木工活儿的艺术基因——即便在那个时候,父亲在知道他把零花钱都用来买画册时,曾狠狠地揍了他一顿。

 

他只是不想重蹈这种覆辙。

 

有一天深夜,熊庆华从电脑屏幕反射的亮光里看到儿子还在打游戏,极其专注,并没有觉察到他的到来。他叹了一口气,默默退出了房间。


那一刻,他突然理解了当年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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