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李颂源(李国庆)
我和李颂源
作者: 李国庆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我在勐腊整整呆了十年。期间,接触的各类人物不少,有上海人,也有外地人。有的人,给我留下很坏的印象,终身被列入“黑名单”;另一类人与我交好,自然值得怀想和惦念,李颂源当之无愧地属于后者。
1971年11月,在插队落户两年半以后,我们幸运地脱离“农门”,“上调”参加工作。当时,一部分人留在县城,一部分人去了条件较好的地区,剩下的就是背时倒运的,被一脚踢到全县各大小山头,具体来说,就是不通公路、与世隔绝的象明公社和瑶区公社。分去这种地方的基本上是两种人,一种是被当局看不上眼的人,一种是因各种原因拂了“逆鳞”,他们处心积虑想要“整”的人。
李颂源属于第一种,我属于第二种。
知识青年号称“知识青年”,实则鱼目混珠,徒有虚名;大多数人既无知又无识,头脑苍白,心灵空虚,目光短浅,狭隘自私。
插队期间,我运气不错,与一帮“好小囡”朝夕相处,亲密无间。
复兴中学是上海一等一类的重点中学,他们的学生自然是百里挑一,出类拔萃。除我以外,曼庄的七位插兄个个知书达理,冰雪聪明;与他们相处,如坐春风,如沐春雨,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即便偶尔发生龃龉,也能彼此忍让,退避三舍,化干戈为玉帛。
而瑶区的这拨老乡,恕我直言,大都出自“柴爿中学”(昆明人称之为“粪草”),素质低下,人品拙劣,言语粗俗,行为乖张。
惹不起躲得起。为了避开他们,我主动要求离开公社,调去山高林密、坡陡谷深的四大队(曼燕)贸易小组工作。
四大队紧邻孟伴大队,李颂源就在那儿的中心小学教书。
李颂源,四方脸,浓眉毛,阔嘴巴,大耳朵,虎背熊腰,孔武有力,时时露出憨厚朴实的微笑,是典型的“南人北相”,一看就是个老实人。
李颂源当知青时在傣家村寨的放牛照片
一个偶然的机缘,我与李颂源相识了。
那天,我从勐腊回来经过勐伴,又饥又渴。
我无意中走进李颂源的“蜗居”,只见他正坐在小板凳上看报纸,是那样地全神贯注,心无旁鹜。
我向他打了招呼,主动做了自我介绍。
“知道,知道,李国庆,大才子。听说你有七箱子藏书,是真的吗?”
我点点头。
“好,太好了!这么说来,我们就是同道知音了。我这人也爱读书,以后我们可以经常交流,互相切磋。”
“那感情好,我正求之不得呢!”
说着说着,他把我领进厨房,拿出自己平时舍不得吃的咸鱼、腊肉、香肠、干巴……好好招待了我一顿。
我们边吃边聊,政治、经济、历史、艺术、文学、新闻……五花八门,古今中外,犹如脱缰的野马,无拘无束,纵横驰骋。
“李颂源,你住在闸北公园(原名“宋公园”,笔者注。)附近,我向你打听两个人。”
“什么人?”
“死人。”
“死人你打听干什么?”
“是两个大名人,死了以后埋在闸北公园。”
“我知道了,你要打听的这两个人,一个叫宋教仁,一个叫阮玲玉。”
“对啊!”
“你为什么要打听这两个人?”
“我对历史感兴趣,历史人物在某种程度上是历史的演绎。”
“宋教仁,孙中山、黄兴的亲密战友,中国国民党的实际创始人。他热衷于‘议会政治’,企图用约法来限制袁世凯的权力,为国民党实际统治中国铺平道路。结果为袁世凯所嫉,派凶手于1913年3月20日将其暗杀。阮玲玉,30年代著名影星,主演过《恋爱与义务》《桃花泣血记》《小玩意》《再会吧,上海》《神女》《新女性》《一翦梅》《归来》《国风》等电影,后不堪忍受社会对她的偏见与歧视,于1935年3月8日自杀。”
“听说他们的墓已经被毁了?”
“是的。宋教仁被挖出来以后,西装革履,面色如生。最让我难忘的是他的那双皮鞋,晶明铮亮,光可鉴人,不知道被谁脱了去享受了。阮玲玉更惨,一代名伶白骨委地,风吹日晒,不久踪迹全无。”
“唉,生前荣耀,死后凄凉,人的命运真是不可预测呀!”
聊着聊着,我发现李颂源真是了不起,“上懂天文地理,下懂鸡毛蒜皮”,在这样的年代,以他这样的年龄和经历,可说是一个大大的奇迹;追根溯源,应该得益于他天资聪颖,勤奋好学。
说起自己目前的处境,我无限悲哀、沮丧,感觉是“死蟹一只”。
“国庆啊,你不要悲观绝望,自暴自弃;按照辩证法的观点来看,世界上的一切事务都在发展变化之中,不可能一潭死水,永远如故。从你目前的情况来看,辟处一隅,这固然是坏事,同时也是好事。人有两样东西是偷不走的,一个是时间,一个是藏在头脑里的知识。你要利用目前的机会,大量地读书,拼命地读书,这好比黄金储备,到用得着的时候你就是‘百万富翁’了。”
“颂源,谢谢!‘听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我一定照你说的去做,不断充实和提高自己;我相信,总有美梦成真的那一天!”
“好,祝你成功!”
握手,紧紧地握手。
李颂源心地纯善,助人为乐,颇具古时候的侠士之风。
勐伴商店也有两个上海知青,一个叫董XX ,一个叫杜XX。董XX在知青学习班时与我有过口角,遂结下梁子,彼此不睦;杜XX为人狂妄自大,目空一切,我生性耿直,自尊心极强,自然和他尿不到一块儿。两人联手合作,对我形成夹击之势;身处逆境中的我,自然是腹背受敌,雪上加霜。
李颂源了解了这一情况,当面向我拍着胸脯保证:“国庆,你放心,此事有我出面转圜、斡旋,保证以后你们和平共处,相安无事。”
李颂源说到做到,一段时间以后,董、杜二人与我的关系大为改善,不仅争斗平息,而且我去到他们那儿食宿均加以解决,这自然是李颂源的功劳。这件事我一直牢记于心,永志不忘。
从那天以后,我俩成了推心置腹、肝胆相照的好朋友;我来去勐腊经过勐伴,必去他那儿歇脚,海阔天空,畅所欲言,然后推杯换盏,一醉方休;他隔上一段时间也会来曼燕看我, 谈笑风生,齿牙春色,我自然是好酒好肉招待,投之以桃,抱之以李 。
他知道我喜欢在寨子的水塘里游泳,关切地反复叮嘱我:“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注意注意再注意。”为了引起我的重视,他还特意把我带到他当年插队的寨子曼龙叫,去看他的同学兼好友陈永坚溺水的现场。我接受他的好意,选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坚持我的爱好,直到安全离开曼燕。
当然,李颂源也有烦心的事儿。当时,我们都已老大不小了,可是,在那个封闭的环境里,找对象特别困难。咋办?只有把目标对准少数民族。
勐伴是西双版纳著名的美女之乡。也许是环境相对封闭,没有外界干扰,这儿的水土特别好,青山永驻,绿水长流,密密的森林环绕着一个个少数民族寨子,土地肥沃,物产丰富。
少数民族妇女没有汉人所谓的贞操观念,在性事上比较开放。这里从解放初期开始便驻扎着解放军边防部队,许多军人退役以后便迎娶当地少数民族妇女,加之当地其他民族之间也互相通婚,从而诞生了许多混血儿。这儿的傣家“依哨”(傣语:姑娘)和其他哈尼族、瑶族、彝族、布朗族……的姑娘一个个出落得花容月貌,秀色可餐。
然而,由于生活习惯和价值观念的差异,“找民族”也有很大难度,要想真正在那儿扎根,首先必须具备一些基本功,比如捞鱼摸虾、串山打猎等等,我们从大城市来的人,要学会这些很难。因此,我虽然是“傣族通”,可从未打过她们的主意,宁可多看几眼过干瘾。
李颂源的看法与我大相径庭。他对我说:“在勐伴风景如画的环境中,我的青春年华和美艳风流的“依哨龙”(傣语:大姑娘。)混成了一体,这就是上海知青潇洒浪漫的青春骚动。有道是‘色相应世常得财,诚信处事转头空’。”怕我不明白,他还更加露骨地说:“在勐伴坝美女如云的环境中,要想当‘花花太岁’,理应失财消灾。”
李颂源看重了寨子里一个最漂亮的傣族姑娘。那小“依哨”特别厉害,为了引诱李颂源上钩,故意羞羞答答,搔首弄姿(上海人说的“摆表筋”),同时暗示李颂源要送彩礼。李颂源喜出望外,感觉这事儿有门,于是利用回家探亲之机,购买了大批头巾、花边、丝线、渔网(讨好老丈人),价值不菲,装了满满一大旅行袋,提着送上门去。不料没过几天,那“依哨”却同别人结婚了。
李颂源见到我时,捂着胸口说:“国庆,我挨了一记窝心脚,难受,难受啊!”
我怕他想不开,长时间守在他身边,又是安慰又是劝说。他终于缓过劲儿来,
痛不欲生地说:“国庆啊,我不是心疼钱,我不能忍受的是自己喜欢的女人被别人抱在怀里那个……”
我毫不客气地打击他:“颂源啊,这只能怪你自身吸引力不足。我给你举个例子。勐腊曼列有两兄弟,哥哥叫严密,弟弟叫严捷,两个都是“冒多利”(傣语:帅小伙),他们精通傣语,而且熟悉傣家生活习惯,‘依哨’们喜欢得了不得,个个争着要嫁给他们。你呀,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不自量力,咎由自取;除非你有严密、严捷那样的魅力,让小‘依哨’为了你神魂颠倒,如痴如醉。”
他连连点头说:“我服气,我服气……”从此对民族不再抱非分之想,后来在老家江苏海门谈成了一门亲事,总算解决了“老大难”问题。
就此,我俩研究、探讨一个问题:知识青年面临的最主要、最根本的问题是什么?
经过反复考量、论证,最后达成共识,归根结底是两个:一、争夺生存空间。(许多地方发生知青打斗、凶杀以及我在瑶区被老乡欺凌、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就是明证。)二、性饥渴。为了解决性欲问题,老实的只能自慰,胆大的便对异性施暴,一些性变态者甚至把黑手伸向牲口……
问题想明白了,心中也就释然:这不是个人的悲剧,而是国家、民族、时代的悲剧,个人是没有能力改变的,只有顺其自然,静观待变。
1978年年中的某一天,在勐伴小学发生了一件石破天惊、骇人听闻的意外事件:勐伴小学校长冯必文突然将步枪抵在自己的口中,用脚趾扳动枪机开枪自杀。
得到消息,李松源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手足无措。他对我说:“怎么办?我平时同他合不来,上个礼拜还在公开场合向他提意见,他自杀会不会是因为我?!”
我开玩笑说:“他没有先把你干掉再自杀,你已经安全了,还害怕什么?至于他为什么自杀,那是公安机关的事,与你无关,你何必多操一份闲心?退一万不步说,就算他真的因你而自杀,你们只是工作上的分歧,没有个人恩怨,你不必承担任何法律责任。”
他听了长舒了一口气,笑容满面,转忧为喜:“国庆,你说得对,我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了。谢谢,谢谢,我请你喝酒!”
事后查明,冯必文自杀的原因是打猎时误伤人命后偷埋尸首,后屡屡梦见怨鬼缠身索命,导致精神错乱,于极度惊恐中选择自杀。
我们俩就是这样互相宽慰,互相打气,熬过了“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长达七年的苦日子。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转眼,春回地暖,冰消雪融。
1977、1978年,我连续两年参加高考均超过录取线,但因“政审”不过关而被刷了下来。县里也觉得过意不去,作为补救措施,特意把我调去县一中当老师。
山间铃响马帮来。李颂源一直把我送到县一中。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国庆啊,你虽然没有进大学,但他们把你调来县一中这件事本身已经证明了你的价值。先在这儿委屈一段时间吧,以你的才学、能力,何愁将来没有机会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好自为之吧,我送你一句电影台词,‘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诚如他所预祝的那样,在以后的几十年里,我通过努力奋斗,发表了大量文学作品,忝入作家行列,在全省、全国都产生了一定影响。
自此一别,四十年过去了,海天相隔,渺无音讯。
然而,真挚的友情是不会因时间流逝而减退的。我时时都在打听、寻访李颂源的行踪。直到前不久,终于通过好友陈志强与他接上了关系,激动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如今,我们时时通过微信交流信息,联络感情,“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颂源,等下次回家探亲的时候,我一定会去海门看你,“畅叙别离情,欢歌作狂生!”
2019年5月2日于昆明寓所勤耕斋
作者简介
李国庆,喝黄浦江水长大,1969年17岁时赴云南西双版纳“修地球”,饱尝人世间的酸甜苦辣。1979年留居春城昆明,现为民盟昆明市委宣传专委会主任。
自1972年笫一篇文字见诸报端起,40多年来蹒跚学步,历尽艰辛。自忖生性愚钝,立志以勤补拙,“人十能之己百之,人百能之己千之”,每每伏案笔耕于“三更灯火五更鸡”,不知黎明之将至。写作全凭兴趣,广泛涉猎小说、诗歌、散文、剧本、报告文学、纪实文学、民间文学、新闻诸种体裁,发表500余万字,获国家、省、市级奖励三十余项,主编出版专著多本、个人著作四本,诗文被选入20余种国家正式出版物。现为世界华文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戏剧家协会会员。
《中国当代作家传略》《云南省当代作家传略》《云南省当代作家评论家传略》收有小传。
此生将以文学作为永远的情人,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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