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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岁月】猫冬的村民、瘸腿老牛和大狗阿黄(祝康)

祝康 知青情缘 2024-02-02



【知青岁月】

猫冬的村民、瘸腿老牛和大狗阿黄


作者:祝 康



   五十年前,我当知青下乡插队到了延边山区一个小村庄,耳闻目睹、亲身体验了山区农村繁重的劳动和艰苦的生活状况,现在回忆起来,当年的劳苦耕作与贫穷生活仍历历在目,每每回想,总是感慨万千。


   当时的农村,特别是穷困山区农村,仍然沿续着数千年那种落后的耕作方式。我所在的那个小山村,离公社(现在叫乡镇了)有三、四十里远,小村庄深处在七道沟里,十三户人家,不通车、也不通电,土地小块而零星分散,与几百年前相比,仍然沿用着赶牛耕地、手播下种、镰刀收割、石碾子打场的生产农作方式。魏晋诗人陶渊明有诗为证:“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唯一改变的就是土地归集体所有了,大家一起出工种地记工分,秋后交完公粮各家按人口分配口粮。村里种黄烟等经济作物卖给供销社,加上卖公粮的钱,扣除队上买化肥等费用后,剩下的钱按工分分配到人,各家用这些钱来买盐和添些生活必需品。我记得最好的一年,秋后分配得了四十多元钱,正够买一张到上海的火车票。


   有一年,实再没有钱买票回家过年了,就留在了山沟里猫冬。所谓猫冬,就是人们收完庄稼送完公粮分完下一年的口粮,把萝卜白菜塞满了自家地窖,把一冬天的柴禾劈完摞好,再把草屋的窗户缝用旧报纸糊上,把房门板子用塑料布钉上,干完了这些过冬准备,冬季就真正来临了,村民们象山猫一样躲进了泥草房里。一直要猫到明年的三月末。


   十二月份开始,东北的气候一天比一天冷,山沟里的一条山溪也慢慢结上了冰,入冬第一场大雪随着山风的呼啸铺天盖地降下来,整条山沟差不多都被银白色包裹。雪后的小山村也被一片白色覆盖了,眼前的景象真成了小说《智取威虎山》里描写的十里冰封、银装素裹的夹皮沟了。可谓是:“日暮昏黄苍山近,天寒地冻白屋贫。柴门只闻孤犬吠,风雪十里不见人”。


   漫长猫冬的四个月,日复一日都是一个模样,我们没有了时间概念,也不计较日月流失,昏昏噩噩过日子,迷迷糊糊磨光阴。


   白天里照面碰到的永远是集体户里几个穷得没有钱回上海的哥们,无聊得已经没了话说。只得站在集体户后窗发呆是我们的精神调剂,外面的世界寒风凛冽、银光素裹,望到的永远是那个用茅草土墙垒成的孤伶伶的生产队里的牛棚。


   夜里陪伴自己的就是那只用墨水瓶做成的小煤油灯和几乎翻烂了书页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本旧书了,唯一的借慰就是“屋墙尘落寂,土炕息疲人,独吟励志书,孤灯暖寒心”了!更有女生有多少回夜不能寝,在小煤油灯下淌着思母泪写家信,一冬写了无数封,天寒地冻不通邮,一封也不能寄出大山沟!


   刮了几回寒冷刺骨的北风后,又下过几场大大小小的冬雪,眼瞅着要到腊月初一过大年了。全村十三户人家,没有几家养得起猪,就是养猪一般在入冬以前早已宰杀吃完了,因为在滴水成冰的塞外冬季,也根本不能在室外养猪。为了过年,队里经过讨论,决定把秋天因上山拉砍柴而摔断了前腿的一条老黄牛杀了过年,反正留着它再也无法干活了。这是一头母牛,是头养了七、八年的老牛了,它为人们干了一辈子的活。生产队里共养着六、七头大大小小的牛,只留一头强壮的公牛,剩余全是母牛。真正勤劳干活的全靠母牛,公牛主要用来拉车配种。


   当时杀牛要报公社批准,因为牛属于重要的生产资料,不是随便就可以杀来吃的。年三十前,杀牛的申请公社批准了。对于这头可怜的根本没有犯下什么错的瘸腿老母牛来说,就是下了死刑判决书!


   大年三十那天一早,我们留在集体户里猫冬的三个男生,从封着透明白塑料布的窗户上看到老牛倌李大爷拿上一把大斧头,牵上那头瘸腿老母牛走进了河套边上的灌木丛里去了,后面还跟着两个提着粗麻绳的壮实汉子。不大一会儿,就依稀听到远处传来了两声黄牛的哀号声,然后就没有了声息。又过了一会儿,各家各户的大妈大叔们端着大盆子,说说笑笑地往河套边上的灌木丛里去了。不一会儿,邻居郑阿爸依经过集体户时通知我们去河套边领分到的牛肉。


    那天是由户里的同学小李子去领的牛肉。过了半天,我从集体户后窗里看到大家端着一盆盆的血红牛肉从灌木丛里走出来了,紧跟后面,老牛倌李大爷提着一把带血的斧头,两个老乡扛着一张黄牛皮也走了出来。


    那一年春节,就靠队上一个人分的三斤半牛肉过了一个年。事后,我在牛棚里的南屋炕上与老牛倌李大爷闲聊,谈起了年前他宰牛的事情。他告诉我说,在宰牛的前些天,李大爷每顿都给瘸腿老黄牛喂完干料之后,再舀上一大瓢泡透煮熟的黄豆,一连喂了它好几天精饲料。一是为犒劳这头黄牛,送它上黄泉路心里也安然些;二是为黄牛的肉更香更好吃。


   村里宰牛这活计都是老牛倌李大爷的事。我清楚地记得,当天在聊起宰杀那头瘸腿黄牛时,老牛倌李大爷叹了一口气说:“宰杀那头牛时,我把它的牛缰绳绑在一棵杨树上,又让人绑上它的四蹄时,黄牛可能觉得灾难降临了,在绑它前蹄时,它预感到了什么,竟然弯下了前蹄,给我跪下了!”


   我头脑里“轰”地炸了一下似的,吃惊地只差没有叫出声来!


   “唉!”李大爷叹了口气,接着说:“这是我多年宰牛都没有遇到过的事呀!我掉过头不忍看这场景。等老牛的四蹄绑上了绳子,众人猛地使劲一拽,‘嘣’地一声放倒了大黄牛。我狠了狠心,抡起大斧头向老黄牛的头顶上砸去...!”


   听到这里,我的心头猛然收紧了,惊颤得哆嗦了一下。以前队里分配我拉车的活时,一早去牛棚牵牛,见有的牛眼睛下有一道粗粗的泪痕干迹,当时我还想呢,怎么,牛也会哭吗?


   延边黄牛的一生,真可谓是吃苦耐劳、任劳任怨的一生,它是山区人们耕作劳动不可缺少的得力帮手,它与山区人们相依相命存活了几千年。早先上海知青不懂,赶牛车时总是用缰绳抽它,让它跑得更快,殊不知,黄牛不是骏马能够奔腾飞驰,它只有慢慢腾腾的一股任劳任怨的耐力,特别是母牛,耕地拉车它从不偷懒。其实牛脾气是非常大的,只不过它对人忠厚老实,你再怎么抽打它,它从不袭击顶撞人。如果有两头公牛相遇,在没有人看管的情况下,它们必然要相斗,它们的力气非常大,低下头,用牛角相抵,比拼蛮力,它们还会用牛角相互攻击,场面还是非常可怕的。其实人根本不是它的对手。我们知青听了李大爷讲的这件事后,我们再也没有抽打过生产队里的黄牛。


   其实能吃上牛肉过年,算是很好的年了。杀牛的事,多少年才能遇上一回。要是生产队里没有可宰的老弱淘汰黄牛,那么只好杀狗,吃狗肉、喝狗肉汤过年了。杀狗比起宰牛容易多了,村民们自己个人家老爷们就干了。用根绳子打个活节,套在狗脖子上,找个高处树丫穿过去,把绳子一拉,就把狗给吊在树丫上了,等到狗快断气时,用刀把狗的后腿切开,淌干了血,然后用热水烫去皮毛。有的人家对自家狗舍不得杀,就互相换着杀。一只狗也只够自家人过年吃,顶多送送亲戚家,没有多余肉分给集体户。


   年三十的大冬天在家里炖狗肉,是村民们颇有年味的喜乐事。家里的妇人用朝鲜族大铁锅把大块狗肉煮一个时辰,用木柴余火闷上两个小时,既把火炕煨热了,也把狗肉闷烂了,阵阵香味充溢了满屋,到团圆饭开吃时,把狗肉捞出撕成一条条,放进一只大盆里,然后加入熟芝麻、葱丝、胡椒粉、酱油、精盐等调料拌均,腌渍入味,再抓入碗内,浇上自家磨制的辣椒油,倒上滚开的煮肉原汤,撒上香菜末,一碗碗端上炕桌,再端上朝鲜族粘大黄米打糕,打糕上撒上香喷喷的炒黄豆粉。真正的原汁原味的山村美食呀!


   外面寒风凛冽,屋内暖和如春,热得脱了棉袄。一家人围坐在矮炕桌上,喝着香气喷喷的狗肉汤,大口大口地吃着狗肉,再喝一大碗自家酿制的朝鲜族马克力(米酒),老老小小吃得那是热气腾腾有滋有味呀!真是过了一个好年呀!


   延边农村家里养的大狗,都有半米多高,它们忠诚,是看家护院的好把式。冬天时候狗都可以进家门,睡在一个屋里,与人关系亲密。人们睡在炕上,它们就蜷缩在灶口处借着热气睡觉。多少年了,也没有听说有狗咬人的事情。看村里家家养狗,我们集体户里那年春天也养了一只小黄狗,取名叫阿黄,到了年末就长大了。这两年里,只要知青们下工回集体户,阿黄就会活蹦乱跳的冲到院里迎接我们,摇着尾巴围着我们乱转。我们进了屋,它也跟进屋里,在我们的脚下开心的乱窜,我们会蹲下来,摸摸它的头,拍拍它的背,干活再累,看到它就觉得轻松许多。亲密的接触让我们都对它建立了感情。


   记得有一年过年,村里没有杀猪、杀牛,集体户留下了三男两女猫冬。知青们吃不上肉。有人劝我们把集体户里的这只大黄狗杀了过年吃吧。他还说,你们不会杀,我来帮你们杀。


   我们几个男生听了这话,望着这只从小养大的总冲我们摇尾巴的大黄狗,想想它从小长大的过程,虽然过年馋得想吃肉,但是谁也不忍心让人下手去宰了它吃狗肉呀!眼看年就要来到了,过年的肉还没有个着落呢!那时也没听说过有什么农贸市场,即使有,我们处在深山里,冰天雪地的,也没法去呀!


   三十那天白天,大家咽着馋哈拉子水,愁眉苦脸的不知道怎么过这个年,还是小李子聪明,他说,前几天韩阿妈妮问他,要不要鸡蛋,一毛钱一个,我们何不凑钱去各家买来鸡蛋,煎荷包蛋吃?大家一致赞同这个不错的主意,还好年底队上刚分过红,五个人一人拿出一块钱,共凑了五元钱,走了好几家,算是买到了五十个土鸡蛋。


   到天一擦黑,我们点上了煤油灯,升起了灶火,往灶坑里填上好几根粗柴禾,烧得旺旺的,往大铁锅里倒上一点豆油,把十个鸡蛋打在一个大碗里,撒上一点盐,搅拌均匀,再往大铁锅里一倒,只听得“滋溜”一声,赶紧用锅铲子把蛋摊平,撒上点葱花,黄黄的、香香的。那次我们共煎了五张超大的鸡蛋饼,五个知青吃着小米饭就着大蛋饼、辣白菜,开开心心、说说笑笑地吃了一顿没有肉也没有亲人祝福的年夜饭。


   而集体户里的那条大黄狗,依然活蹦乱跳地依恋着我们,那天我们一人分出了一些蛋饼和米饭让阿黄也解了一回馋。



   第二年年末,集体户同学全都回上海过冬了,我因为在等招工通知书,一个人宅在集体户里猫冬。一次我单独领大黄狗上山砍柴时,不幸被牛爬犁挤住不能动弹,还亏了这条通人性的阿黄跑到砍柴山道离村口不远处,狂叫了好一阵子,阿黄一阵又一阵的吠叫声引起了队长的注意,村里从来没有狗这么叫唤过,他特地领来了三个村民来到了柴道口,他们认得集体户的狗,就跟着阿黄上了山,救了我。我接到录取通知书离开集体户时,我把阿黄托付给了牛老倌阿爸依,请他每天到集体户帮着喂下阿黄,到知青们探亲回村后交给他们。离知青们回来可能还得三个月呢,我特地给李阿爸依兜里塞了最后的五元钱,反正招工了,月月可以领到工资了,我也用不着这钱了。


   走的那天一早,在村口,我与这条大黄狗惜惜道别!我抚摸着它好一会儿,感谢它陪伴我渡过的那些日子,走的时候,觉得自己泪水含在眼眶里!


   多少年了,这些零星记忆依然如在昨天,留下的只有感叹。只感昨夜风尘,孕育着一种无名的悲凉。小山村实在太小了,除了村民们,村里的那些牛呀、狗呀都有了不一样的情感,特别是牛棚里那条瘸腿老牛与大狗阿黄也成了我记忆里的不会忘却的“人物”。只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回忆着知青岁月星星点点的往事,零零落落昨日梦,萧萧瑟瑟已茫然,岁月无痕心有痕,处处是迹缕缕忆。化了痛,淡了水,也只剩了一声感叹……!(全文完)







作者简介


   祝康,于1969年去吉林省龙井县智新公社长财大队七队插队落户,1974年招工进了国营吉林省开山屯化学纤维浆厂任工人,1977年后在厂工会工作直至2005年退休,退休后入户回到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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