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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晖:中国的“天下观”

28rcm 秦川雁塔 2020-08-24

职贡图  (明)仇英

 

有人盛称中国古代的所谓天下观和朝贡体制,说是比西方的民族国家更文明。据说中国人的华夏认同不是以族群血缘为基础,而是以“儒家文明”为基础。不管你是契丹还是满洲,只要认同儒家那就是天下一家亲了。所以帝制中国从不对外扩张,却能成这么个大国都是周边的四夷向化主动投奔的。

 

都怪近代接受西方的民族国家思想后,人们才变狭隘了,尤其是西化最甚的革命党搞了什么“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弄得国内民族问题难以解决,国际上更是民族国家争斗四起,世界不得安宁。他们说,应该用中国的天下观来取代西方的“民族国家概念,这样“全球治理”问题才能得到解决,世界和平才能实现。

 

《万国来朝图》(清)


真是这样吗?

 

我也认为民族国家、尤其是通过强化王权控制社会来实现民族国家建构,是西方在从封建制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形成的一种独特的问题意识。现代化价值观应该是普世的,但“从封建制走向现代化的道路未必是普遍的,尤其是通过强化王权来实现民族国家建构这种问题意识更不是普遍的。把这种问题意识误置到“从走出秦制而走向现代化的我们这里,会带来严重的副作用。

 

特别是在本来已经很砖制的秦制下如果再要“强化王权,控制社会,那就不是现代化,而是倒行逆施了。假如嬴政的焚书坑儒、朱棣的株连十族和乾隆的文字狱都具有民族国家建构的进步性,那我们大概只能相信奥斯维辛和古拉格更是后现代的时髦了。

 

而中世纪的封建欧洲的确还未形成民族国家,这与我们的封建西周倒有点类似。其实现在一些人津津乐道的古儒家国-天下观所谓的“天下”固然与华夏文明有关,那时的“国家”却不是秦皇汉武的帝国,而是诸侯贵族的封国采邑,那时的“天下”的确有“文化认同而并非血缘认同的色彩(注意:仅仅是色彩,并非唯一规则,无论在中在西,或古或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族群偏见是一直就有的),即不问族源出处,只要实行的是古儒的或三代的那一套礼乐教化,就能得到一种超越封国采邑的普遍认同,否则即便是源自中州的族姓,礼崩乐坏后也被视为野蛮的夷狄。这就是《尚书》所谓“皇天无亲,惟德是辅

 

其实中古的封建欧洲也有类似的情形,那就是对基督教文化、乃至对基督教特定教派的认同远远超过对族源的认同。欧洲王朝的王统之稳定远过于中国。但他们的王统包括父系和母系,并重姻亲与血亲,而姻亲经常跨族跨国,因此族源是非常不确定的。甚至由于本土贵族互不相下,那时还有专门请来外族国王的风气:从斯拉夫罗斯人请诺曼人为王、波兰请立陶宛人为王、英国请荷兰人、德国人为王,到挪威请丹麦人为王。

 

但他们当然也不是什么人都接受,对“文化尤其是宗教的认同,他们是非常看重的。典型的如前面提到的英国“光荣革命”,新教的英格兰人赶走了同族的天主教国王而从荷兰迎请威廉三世。如盛行跨国王室婚姻的许多欧洲君主一样,此公血脉中固然也有英格兰成分,但父系绝与英国无缘,他本人不但生于荷兰,主讲荷语,而且当时还是荷兰执政,以我们的标准看绝对是个外国人。当然,英国人也不是谁当国王都无所谓,威廉三世的母系还是英格兰血统。但更重要的是他信新教。那时欧洲人对国王的信仰比血统看得更重,不少王位战争不是为血统,而是为信仰、也可以说是为文化打起来的。这不也是“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吗?

 

加冕仪式上的威廉和玛丽


这种观念到了近代就逐渐变化,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英国王室去掉萨克森-科堡-哥达王朝的德国名号,沙皇晚期俄国人否认留利克王朝的诺曼起源说,都反映了随着民族国家意识的巩固,人们已经不能接受“外来统治者,哪怕他具有同样信仰或文化。而另一方面,随着政教分离、世俗政治、宗教自由、文化多元等现代观念的普及,国王与宗教的关系却明显淡化。

 

不过,这并不是回到了只凭血缘继承建立合法统治的时代。今天的英王无论父系母系的英格兰血统多么“纯正”他也只能是“虚君,真正的治理权力只能来自选民的授予。亦即:近代“民族国家”本质上是国民国家national 既是族属意义的民族也是国籍和公民权意义的国民概念,而在现代社会它的意义主要是后者)或者说是民煮国家,尽管在走出封建的特定阶段它可能会经历一段强化王权以排斥贵族的“统一国家认同过程,但那只是为后来的国民授权的民煮国家做铺垫的,或用马克思的说法,市民与王权的联盟只能是市民利用了王权,而不能是王权利用了市民,是从封建走向陷正民煮过程中的过渡环节,而不是从封建变成砖制帝国的周秦之变

 

而在“周秦之变后的中国,其实“古儒的家国天下观也已经只是儒表法里状态下的说说而已。秦以后的帝国已经不是古儒所说的三代封国,“霸道也早已取代了温情脉脉的“王道,统治基础早已不是“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是法、术、势。那天下也已经变成了某之产业孰与仲多的“家天下

 

辛亥革命党人讲的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其实就是当年朱元璋的原话(就这点而言他们显然不如立陷派的国民观念),根本就与所谓西方的民族国家概念毫无关系。倒是立陷派的国族观念和革命后的五族共和”与民族国家庶几近似。

 

而清廷的国家观念当然更谈不上所谓古儒“天下观”设想的那种“治理秩序”,但也并非什么“民族(国民)国家观念。实际上自始皇以来,国家也好,天下也好,在“秦制”的统治者心中都与国民无关,只是他们的“家天下。所谓马上得天下,所谓提三尺剑,化家为国”,所谓“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所谓“天下为家已更数千载,政令统于一尊,财富归诸一人,”无不揭示了这一点。

 

这种体制要变成虚君陷正,是非常困难的。针对近年来否定辛亥革命的潮流中,一些学者指出正是清廷顽冥不灵,一再阻挡陷正潮流,甚至倒行逆施,翻悔已允的改革,剥夺国民已有的权利,不仅使革命派、而且也使绝大多数立陷派忍无可忍,才使中国一步步走向了“革命”。他们所说的确是事实,但清廷如此顽冥,也是有原因的。在“传之子孙能够提供家天下产权合法性的时代,要清廷接受“虚君,概率极小。

 

后来由于时势、观念的变化(辛亥对此有很大作用)和偶然因素(如统治者无嗣),虽未能走出秦制但传子的合法性消失,“家天下的产权变得不确定,权力斗争更趋复杂而且可能性更加多元,追求渐进的陷正有了更多的现实意义。但是我们不能以此来要求晚清的人。

 

欧洲的“封建制”当然有基督教“文化”的许多特点(尤其是其政教二元体制),但它的许多行为逻辑其实是“封建”这种制度、而不是基督教这种“文化”决定的。同样信奉基督教的砖制帝制国家如拜占庭,就没有这样的逻辑,而不信基督教的“封建”国家,比如据说属于“儒家文化圈”的日本和属于“印度文化圈”的泰国(包括我国傣族的西双版纳)却有类似的逻辑。

 

明治维新前的日本天皇除少数例外通常也是“虚君”,却长期受到遵奉,“万世一系”的说法太过夸张,但没有中国式的“改朝换代”现象倒是真的。明治维新与英国式的君主立陷区别很大,却有浓厚的“周秦之变”色彩,如果照战前的军国主义发展下去,日本走向民煮固然难矣,但成了“实君”的天皇恐怕也再难“万世一系”。

 

神武天皇


军国主义时期盛行的“下克上”已经多次发生刺杀首相,谁敢说进一步就不会发展到刺杀天皇?只是这段历史很短。倒是到了战后在美军占领期间,天皇成了真正的虚君,日本成为“英国式的”君主立陷国——虽说是“英国式的”,其实从天皇恢复为虚君而受到国民稳定的拥戴来看,又何尝不是回复了“传统”逻辑、走上从“封建”到君主立陷的道路呢?

 

总之,“封建”时代的“虚君”不是靠垄断权力来维持的,人们对之有不依赖于强权的“敬畏”乃至敬爱,在传统时代它的“改朝换代”就极为平和,或者说根本没有真正的“改朝换代”现象,而在由传统向现代化演进时,它走向和平立陷的道路也就比较容易。晚清使英的中国人甚至对英国人的忠君啧啧称奇。

 

洋务运动时期被称为反洋务极端保守人物刘锡鸿,在使英期间曾对英国人的忠君孝亲大为感叹。他说:英本民政之国,国王并无赏忠罚逆之权,但“其国人奏乐诵经,众宴杂耍,皆先颂祝君主。画影之戏开,场心出君主像,结局必出世子像。烟火之戏,亦以君主像终之。又闻:前十馀年,世子疾病,举国祷天;及愈,举国酬天。显然英人愛戴君主,殊不为轻”。可见英王“虽无独断之善举,亦能不拂舆情,故(国民)咸以福德归之也。”

 

换言之,英王这样无独断之权的虚君却能得到国民的由衷爱戴,这就是忠啊。无独有偶,同一时期随使英国的翻译官张德彝也提到此事,除了与刘锡鸿类似的感慨外,他更认为正因为英王是虚君,“无独断自主之权,故民无不尊重之”,可见其民非畏其威,乃怀其德而感其仁也,这才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忠君啊。

 

刘锡鸿


假如英王像秦始皇那样对你生杀予夺,你不顺从他就杀了你,你为他效劳就赏你高官厚禄,于是你就忠于他了,但这种靠得住吗?这样的“忠”是真心的吗?这与苦主遇到劫匪,畏其威而作顺从状何异?与假虎之威而仗势牟利之猾狐何别?无怪乎一旦君没了权力大家就变脸,墙倒众人推,谁把虚君还当回事?无怪乎中国搞不成君主立陷了。

 

而砖制帝制的逻辑就不同了。STL早年在流放土鲁汉斯克时就喜读马基雅维里的《君主论》,并在这本书上留下了“令人畏惧强于受人爱戴”,以及人的恶习只有“1,软弱,2,懒惰,3,愚蠢。其他一切(上面提到的除外)无疑都是美德”的批语。我们以后会看到,这样的价值观在我国“秦制”的思想基础法家的论述中表达得尤为系统和典型。

 

这个制度安排的基础正是“令人恐惧比受人爱戴更伟大”,敬君是表面,畏权是实质,爱君谈不上,无权谁还把你当人看?于是为君者自然擅权,“居重方能驭轻,神器不可假人,“虚君”不是犯傻吗?传统时代“改朝换代”,群雄逐鹿杀得尸山血海,到了近代放弃皇权就那么容易?

 

有人甚至说儒家是主张“封建”的,而“封建”就包含有“陷正”,中国传统是遵奉儒家的,因此除了秦始皇时的短暂例外,在秦以前和汉武帝以后似乎从来就有“陷正”。这个论证链条除了古儒(注意:不是汉武帝以后之“法儒”)主张“封建”大致不错,其他几个环节都不靠谱。

 

即便在英国,“封建”本身也并不是陷正(包括安茹王朝时那个“大宪章”,现在被渲染得很神,其实它对王权的削弱确实是个影响后世的重要因素,但与近代陷正并没有严格的逻辑关系),否则都铎式王权、英国革命与光荣革命都无法理解了。

 

而“汉承秦制”后的中国实际搞的也不是古儒主张的那一套,不是“封建”,当然就更不是“陷正”。然而要说长期“封建”传统下比较有可能向陷正和平过渡,那倒是真的。但遗憾的是,中国并不具备这个条件。

 

如果和平陷正的可能不大,革命的代价又很沉重而且前途坎坷,那么既不立陷也不革命,在维护帝制的情况下靠“传统”求复兴,或者充其量搞点“洋务”,船坚炮利加上忠君爱国行不行呢?如果不行仅仅是因为国际环境的因素吗?

 

其实早在戊戌以后这种想法就已经没有什么市场了。不过近年来在“革命派”“立陷派”都被认为太“激进”、太“西化”的背景下,在“中国奇迹”鼓舞人们重兴“传统”,“在中国重新发现历史”的潮流中,这样的想法加上若干话语包装后实际上已经相当时髦。所以我们还要重新分析一下:在过去的很多成说已不成立的情况下历史能否完全颠倒过来?在和平陷正可能不大的情况下,人们又不能容忍走向帝制的回头路,我们的路该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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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雁/插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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