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藏版:飞廉自选诗十五首||我就是王国维沉湖时抱着的那块石头
飞廉,本名武彦华,1977年生于河南项城,毕业于浙江大学,著有诗集《不可有悲哀》《捕风与雕龙》,与友人创办民刊《野外》《诗建设》,现居杭州。《江南诗》编辑。
本期约稿:阿剑
飞 廉
诗十五首
▍暴风雪
——纪念我的1997-2001
从基辅到莫斯科,肺腑灌满了暴风雪。
黄昏,我赶至特韦尔林荫大道,
松树尖叫,撕扯列维坦的《流放者之路》;
荒败的普希金塑像,惊现一张暴君的脸。
“或许,你坐过我的车”,车夫漠然作答,
“世人多如蚂蚁,
我只记住了狠命咬我的几只……”
学生时代常去的那家餐馆,
留声机突然响起了巴赫的“爱情协奏曲”,
镜中,陌生人流下灰蓝的泪水。
马车飞快来到城外,那年轻的妓女,裸着背,
俯在妆台写信。皎洁的姑娘,你为何而哭?
二十年,二十年哦,
为了谁,又一次,我来到这莫斯科?
注:取材于布宁小说
▍走城南
——赠陈洛
从胡庆余堂到鼓楼,暮秋的大风吹着,
我摇摇晃晃,干干净净,
像一间退守到背街小巷、枯寂的老邮局。
凤山旧城门,中河的水很凉,
我的热血,被压在梵天寺塔下。
整座吴山,被风吹的锃亮,
那些动辄七八百年的香樟树,
药王庙,伍公庙,城隍阁,坐满了麻将客。
新月从东山升起,为这座城市打造白银时代。
▍大雪初晴
大雪初晴,我饥肠看瀑布,
社会主义在我额头闪耀。
人生衣食真难事,
你我当尽了青春。
一个炎热的正午,
突然醒来,我迷上了写诗。
是写诗,让陆机英俊,
让贾岛钟爱自己的驴。
▍雨水日遣兴
邻家春节从故乡带回一只公鸡,
每天凌晨一两点开始啼鸣,
白天更是讴歌不已——
文辞烂然,
翻译出来,大概也是《说难》《孤愤》一类文章,
大概也梦想着
太史公那样“述往事,思来者”。
宰杀之时,长鸣的激烈,
更让我想起谭嗣同。
而我这次还乡——孔子教礼的地方,
只有那群雪后的白鹅,
至今仍保有一点子产、袁安的庄严……
▍刺秦
我沉重的头滚落在麦田里,
这种清凉,
就像少时读《左传》——襄公八年初夏,
子产第一次出现。
不远的小菜园,
父亲忙着种莴笋。
露明星黯,麦苗染绿白衣,
一旦战死,这里将是我的埋骨之地。
清明断雪,谷雨断霜,我年近不惑,
比秦武阳更需要这样一个时刻——白虹贯日、彗星袭月
——荆轲刺秦王的时刻。
▍在仙居跟罗羽通话
最近,他刚读完曹植全集的诗歌部分,
读完黄灿然翻译的曼德尔施塔姆,
一想起他又买了不少书,
一想起他那堆满各类书籍的小房子,就感觉大地
正微微朝河洛一带倾斜。
他说,郑州刚下过一场大雪,
我则想到李清照每值大雪,即顶笠披蓑,循城远览以寻诗;
我们照例谈到杜甫,
今晚则谈到齐白石、黄宾虹、八大山人的衰年变法……
我听到了郑州街头呼啸的寒风,
闻到了腊梅的清香,
我的窗外是月圆下的永安溪,
是望不见的大雷山,括苍山,
一粒白色的可乐必妥
逍遥游在我黑暗发烧的身体里,
罗羽,他天真爽朗的笑声,惊飞了永安溪边的一只夜鹭……
▍凉风赠舒羽
就在这时,江弱水教授打开了窗,那临水的木窗。
一阵凉风,向我吹来。大运河的一阵凉风,
从河底幽深的淤泥,从拱宸桥下,桥头梧桐
间稍事逗留因而加深了凉意,从苏东坡当年遥望
东京的地方,他的诙谐更是
一种凉,寺庙之凉,途经第一次谋面的诗人陈先发、
廖伟棠,因而又带着有朋自远方来的凉意,
向我吹来。这凉风让我长出一口气。哦,这中午、
中年的沉闷,这刚刚消逝的盛夏,腋下的汗味,
这人生之重。这一次,是大运河的凉风解救了我。
▍巴黎往事
——阿赫玛托娃忆莫迪利阿尼
1910年,他住在法尔吉埃胡同,穷得像个乞丐,
阴郁而消沉。他彬彬有礼,从不谈世间俗事。
他热爱埃及,从没为我读过但丁。
他喜欢深夜散步,缓缓从我窗下走过;远处,月下,
埃菲尔铁塔,那满身铁锈的巨人,那伟大的哑巴。
巴黎多雨,他习惯撑一把又大又旧的黑伞。
撑着这把伞,我们坐在卢森堡公园的长凳上,
夏天的雨水暖洋洋的,我们望着卢森堡宫,
昏昏欲睡;突然,异口同声背出魏尔伦的诗句,
喜出望外……遥远的北方,白银的俄罗斯,
列夫•托尔斯泰死去;勃洛克在雷雨之夜预言:
“呵,孩子们,如果你们知道来日的黑暗与寒冷……”
十年后,他将在寒冷中死去,而我将度过黑暗漫长
的五十年……埃菲尔铁塔,那伟大的哑巴。
▍风雨茅庐
浪漫的爱尔兰已经死了完了,
随着奥利莱进了坟墓。
——叶芝《一九一三年九月》
深秋,“风雨茅庐”①。大门依然紧闭,
锁着一个民国。绕院细行,梧桐铿然叶落,
老榆树家雀喧腾。“时间的流逝,
独与我们中国无关”②,
屋顶那只替主人瞭望的白鹤还在沉睡,
再没有醒来的可能。
院后大水杉下,我想象你当年小院踯躅,
为了冷却愤怒而大嚼冰雪。狐狸,你的民国梦,
早已成了狐狸,
月夜潜入邻舍偷鸡。“风雨茅庐”,再无风雨,
空锁一地鸡毛。
①郁达夫旧居
②鲁迅
▍郊区灰鹊
每天早上我路过那根废弃的水泥电线杆,
独树在一小片菜地。
杆的顶端,一堆潦草的鸟窝。每天早上,
两只灰喜鹊,
有时站在客运中心那壮阔的“中国梦”宣传牌上,
有时盘旋呼啸着,
对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对着群山似的建筑,
对着那恢弘绵延的电塔,
喳喳,喳喳,叫着,
封建社会的公鸡那样清亮地叫着,
19世纪的火车那样惊人地叫着,
苏东坡那样倔强地笑着叫着……
我惊讶极了,对生活抱有如此巨大的热情,
它们简直不该生活在这里。
▍读《金石录后序》,兼怀傅雷
有人爱胡椒,
有人爱书画,
几案罗列,枕席枕藉,……乐在声色狗马之上的岁月,
归来堂烹茶、举杯大笑的岁月,
浸觉有味,不能自已,自谓葛天氏之民的岁月……
靖康丙午,金寇侵犯京师,
有人急着刺字,
有人急着铲雪,
有人急着逃命,
这四顾茫然的书生啊,
战火烧掉了他满屋子的书册卷轴、一代奇器,
战火烧着他的肺腑!
这性急的书生啊,他等不及李清照解舟夜行三百里,
他吞下了柴胡黄芩等大寒之药,他急着死去。
▍在陈子昂故地
李白,苏轼,都长着一张“蜀道难”的脸,
才华摧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崎岖凌乱的巴山,
江水的浓雾,
因而,言辞激烈,命运艰险……
灌了一肚子射洪春酒,
我走上金华山,你少年时读书的地方,
淘沙的机器船在轰鸣,
山,缓慢下沉……
我长望涪江的流水,
我渴望从此带有一种醉意,
我口吐狂言……
下山的路上,今年,我第一次看见了燕子,
你们都长着一张燕子的脸,不朽的脸。
▍暮霭记
忽忽中原暮霭生
——龚自珍
颍考叔的女儿,我们村里的小乔,
在我个人的白垩纪,
她用《诗经》“东门之杨”的方式,
给了我最初的情感教育。
十九年猝然而逝,在金粉铺就的
龚自珍的东南第一州,
我躲进《儒林外史》,
躲进那被颍水冲洗了三千年
在她说起来水光潋滟而
今野草丛生的方言,
不知不觉变成了荒唐的堂吉诃德。
而她也在那群白鹅消失之后,
那堆幽暗的淤泥重见天日,晒干之后,
得到了包法利夫人的命运。
就这样,一个时代结束了。
就这样,我望见了中原的暮霭。
就这样,我家那只短耳小猫,
一听到吉他弹奏肖斯塔科维奇的《青春》,
就衔鱼疾走。
▍在杭州
——写在戊戌年生日到来之前
东南行,我来到这青山水国二十一年了。
烟深水阔,这里山上葬着岳飞,
江底埋着伍子胥,
到处镌刻苏东坡的诗句。
和大多数人一样,我偏爱柳永的慢词,
迷信苏小小和白素贞,
日日徜徉在大好湖山,鱼忘于水。
海棠花开时节,雨淅淅沥沥,
落在伞上,像冯小青轻声读《牡丹亭》。
立夏的傍晚,蝙蝠乱飞,
抱朴道院的芭蕉正冉冉长成。
盛夏,万木茂密,
我听着蝉鸣抄写孟浩然,
衬衫湿成了水田。
我目睹了2008年的那场大雪……
穿着新衣,到处乱逛,
很多时候,我只是像个孩子,
提着杜甫的灯笼闹着玩,
尽管如此,我写下了《不可有悲哀》——
我的传道书,我的秋水篇。
我结识了三五个杰出的朋友,
在这梅雨天的江南,在这不可言说的时代,
我们体内的湿气和阴郁太重,
我们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写诗……
▍一块太湖石的往事
我原是太湖深处的一块水石,
无穷的岁月,我出没风涛,被水雕刻,
我目睹了无数大鱼的死,
我看见过范蠡扁舟上的炊烟……
是杭州“造作局”发掘了我,
是押送花石纲的青面兽杨志
把我带往那衣冠万国之城。
宣和五年,那李后主转世、才华绝代的
赵大官人,封我为侯,
把我安置在万岁山的西岭之上。
为了烘托我的悠远,
他修筑了巢云亭、清澌阁,
并在《瑞鹤图》上画出了他梦寐以求
的虚幻。
靖康二年,天翻地覆,风雪不止,
我随同落难的皇帝、
礼器、图籍,被驱掳到了燕京……
1898年,岁在戊戌,
我的头滚落在颐和园的乱草之中,
我听到了那年轻皇帝
绝望的叫喊……
我就是王国维沉湖时抱着的那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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