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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届 | 陈幼民:未来的画家梦想当一个职业革命家

陈幼民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陈幼民,1951年生于北京,毕业于北京第十三中学。1969年赴陕西延安地区延长县插队,1971年底进延安汽车修理厂当工人。1973年考入西安美术学院,毕业后留校任教。1984年调回北京,在中国工人出版社做图书编辑,后任编审、副总编辑。2011年退休。


原题

上学记




作者:陈幼民
 
 
2019年春季,我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组织了一次意大利游学之旅。行至佛罗伦萨,参观完百花大教堂,正值饭口,便四下寻找餐馆,人生地不熟,徘徊间,却在旁边的小巷子里发现了一个中餐馆。

餐馆不大,只有一间门脸,七八张桌子,卖的是盖浇饭和面条。几个华人姑娘忙里忙外,收钱送餐,食客很多,既有同胞也有不少洋人,熙熙攘攘,生意红火。

和我同桌的,是两个中国孩子,高中生模样,一人捧了一碗面在吃。我看他们既不像旅游的,也不像是打工的,便问他们在意大利做什么。

“考佛美呀!”一个孩子随口答道,语气有点轻慢,带点你连这都不知道的意思。“佛美…”我突然意识到,他指的是佛罗伦萨美术学院。这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孤身一人跑到佛罗伦萨来,报考世界排名第一的美术学院,胆子够大的。可他却觉得没什么了不得,好像“佛美”和国内的“央美”“鲁美”就是一字之差似的。

告别了两位中学生,从饭馆出来,我问同行的王克明陆晓娅诸君,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我们在做什么,大家说,在陕北插队呢。

我无意在插队与求学之间作价值高低的比较,只是想说,当年让几千万知识青年中断学业,放弃个人理想追求,无视一个健全社会多领域多学科建设发展的需要,对一个国家和民族来说,是福是祸,想必明眼人心中早有定论,尽管对上山下乡现在还没有一个权威的说法,但国家在文革结束后立即恢复高考,逐步停止上山下乡运动,这一拨乱反正的重大举措,已经给予了明确的回答。

当年的我们和这两位中学生相比,有哪些不同呢?当然,首先是身份不同,他们是正在求学的学生,而我们是挣工分的农民。但还有两点更重要,第一是选择权,他们对自己学什么将来干什么有自主选择的权利。第二是国际视野,他们可以在世界范围内选择自己倾心的学校。

而这些,我们当时都没有。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起码插队可以选择去山西还是陕西。虽然不知道佛罗伦萨美术学院,但却知道全世界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看着那两个孩子,我想起了自己的求学之路。

我从小就想当一个画家,由于家在报社,小学时便开始和美术组的几位叔叔学画,再大些,考上了北京少年宫国画组。我的理想之路是,努力学画,争取考上中央美术学院附中,再上中央美术学院,实现成为一个画家的梦想。

而文革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几篇社论,就把我们以往的认知都颠覆了。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好像都需要重新认识。青年们要关心的是国家大事,那些个人成名成家的想法,早应该丢到太平洋里去了。

记得一次疯狂的集会之后,国画组一位要好的师哥面色凝重地对我说:“幼民,我不想学画了。”

“那你想干什么?”我问。

“我想当一个职业革命家。”

“职……什么?”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跑回家去查书,方知道列宁、捷尔任斯基这些人才是职业革命家,他们从事的工作是集会游行辩论组织罢工搞地下活动策划起义等等。这些对于当年卷入史无前例大革命的热血青年来说,无疑具有相当的吸引力。我虽然也被裹挟其中,整日刷标语写大字报,可心里明白,自己不是搞政治的那块料。但在这时,你若还说想当画家,恐怕周围人会把你当怪物看。学画的理想,只能在心里深埋起来。

一九六九年去陕北插队,一年四季不得闲。临走的时候,哥哥送了我一个速写本,在村里画过一两页后,便丢在箱子里,再也没用过。拿锄头的手已握不住画笔,和生存相比,画不画画已显得不那么重要。我时常站在山头上呆呆地眺望远方,对今后的命运感到迷惘和无奈。

一九七一年底,我被招工进了延安汽车修理厂(俗称大修厂)。听说招进来一个会画画的知青,各个车间马上就展开了争夺,唯独条件最差的热加工车间认为自己没戏,一言不发,厂长大手一挥,那就给你们,于是我就成了一名热处理工。

说实话,我不是一名好工人,在热处理近两年,也没搞清楚铁碳平衡图是怎么一回事,我有一半的时间在搞宣传。“促生产”我出不上力,“抓革命”却少不了我。出板报壁报,制作大型展览,还在厂里竖起了八幅巨大的油画宣传画,让大修厂在省交通厅组织的现场会上大出风头。厂里也没亏待我,让我参加了延安师范马云老师组织的美术培训班,在这个班上学到的知识和完成的课堂习作,成了我日后报考美术学院时拿的出手的一点资本。

一九七二年夏天,我在延安逛街时,突然在电线杆子上发现了陕西省艺术学校的招生广告,(文革中,西安美院与西安音院合并,改称艺术学校,后不久又改回原建制,为行文方便,下边还是统称西安美院,)其中还有美术专业。想不到,这一张小小的简陋的油印广告,竟然重新点燃了我求学的希望之火。

我找到来招生的杜建国老师,他看了我的画,觉得还好,并告诉我,要想参加考试必须首先征得厂里的同意。果不其然,厂里马上拒绝了我的请求。想想也是,刚来半年就想走,你以为厂子是你们家开的吗。
第二年,西安美院继续招生,我吸取了去年的教训,没跟厂里打招呼,先到延安第二招待所找到了来招生的武永年老师。

武老师是著名的油画家,他的大作《信天游》享誉画坛。在我眼中的大画家,人却非常谦和,他热情地接待了我,仔细看了我带来的习作,还认真做了点评。

说来也巧,那时我们车间人手不够,师傅便安排我上了一个月的大夜班(晚12点到凌晨8点),给了我大好的白天时间。我下了班,上午就去找老师跑报名考试的事,下午抽时间睡上几个小时,这样一个月下来,听到厂里的女生议论,陈幼民最近怎么瘦得跟猴儿似的。

很快迎来了专业课考试,考场仍设在第二招待所,内容是静物写生,画一个茶壶几个茶碗。画完了,武老师用我的画当例子做点评,我当时画的,毛病很多,但看别人的画,似乎还不如我,心里便有了些底。

参加完考试,还没得到结果,我却去了西安。原来省交通厅也要办一个大型展览,可能是延安大修厂的展览给他们留下了良好的印象,所以省厅抽调我和其他两位同事到西安参加展览筹备工作。

省厅的工作与生活条件要比厂里好了许多,但我的心情却一直处在焦虑之中,因为西安美院那边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心里的这块石头始终在空中悬着,那滋味,真叫人寝食难安。

终于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心想,既然身在西安,何不就到西安美院去一趟,打探一下消息,哪怕是没考上,起码咱也知道西安美院长什么样子不是。

当年的西安美院地处郊外一个叫兴国寺的地方,坐落在一道古原的脚下,长途车颠簸了很久才走到这里。还在暑假中,大部分老师住在城里没来,所以校园里显得空空荡荡。传达室的师傅拦着不让进,我有些沮丧,但仍不死心地说出武老师的名字,这时却听旁边有人大声说,武永年老师今天来了,在呢!在呢!我喜出望外,按照人家的指点,很快找到了武老师的宿舍。

没想到武老师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陈幼民,你这么早就来了,还没到报到时间呢。

什么?!我惊呆了,您的意思是说,西安美院录取我了?

武老师说,是啊,你还不知道?是我亲自把录取通知书送到你们厂的。

我赶紧解释说最近一直在西安办展,厂里也没通知我。

武老师说,离开学还有五天,你马上回延安,办好手续,争取在开学典礼前到校。对了,还有一项作文考试你没参加,到校后赶紧给补上。

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就像天上掉下个馅儿饼,砸的我有点晕。告别了武老师,回到交通厅展览组,那个负责人知道上学不易,痛快地放我离去。第二天,我就踏上了回延安的路程。

那时的交通条件,从西安到延安需要两天的时间。先坐火车到铜川,再换汽车到延安。虽然这一路我走过多回,可总觉得这次的车走得格外的慢。

尽管得知了被录取的消息,可我最初的那一点喜悦马上就被忧心忡忡取代了。行百里者半九十,虽然西安美院录取了我,可如果厂里不同意,那我一切一切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这一路我没吃好没睡好,等看到宝塔山的时候,人都虚了,心里想,听天由命吧。

回到厂里,马上找到政工组(当时厂里管人事的部门)的樊组长,询问录取通知书的事,樊组长似乎早有准备,他慢条斯理地说,这事呀,我还要先批评你,怎么不经过厂里同意,私自跑去参加考试,这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

我赶紧认错,恳请领导原谅,又说了一通自己从小喜欢画画,希望领导能圆我这个梦,等毕业后,一定回到厂里来效力云云。

樊组长口气软了一些说,你看这样行不行,学校就不要去了,等你从交通厅回来,厂里准备把你调到厂部,改做行政工作,你很有才,字又写得好,厂里会培养重用你的。

我这人向来心软,听不得好话,看到领导这么诚恳地劝导我,很是感动,几乎脱口就要答应,这时,脑子里却出现了另一个声音:陈幼民,别答应!挺住!

我看着樊组长,咬了咬牙狠心说道,樊组长,我还是想上学。

樊组长盯住我看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说,既然这样,你就把这几张表填了吧。说完,拉开身边的抽屉,拿出几页纸递给了我。我一看,原来是录取通知书、报到手续、入学登记表和一张空白的卷子。

我顿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不禁后怕,如果答应了樊组长留在厂里,那这几张表,我就永远也见不到了。

我压抑住狂跳的心,不敢表露出任何的情绪,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几张纸,生怕他又要了回去,然后起身,致谢,推门,走人。

都说夜长梦多,我生怕这中间再出什么岔子,没和任何人打招呼,迅速填完了表,到相关部门盖了章,回到宿舍就收拾行李。这天正好厂里有一辆卡车要去西安拉货,停在厂门口准备出发,我和司机打了招呼,把行李扔上去,然后蜷缩在车厢的角落里,不想让人看见。

车在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终于出发了,我一直躺着没动,等车开过了崂山,我觉得这事已成定局,不会改变的时候,才站起身来,立在司机楼的后边,任凭山风呼啸过耳边。

不是我胆小,因为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任何一点纰漏,都有可能使我的上学梦破灭。回想起来,我感到万分庆幸,觉得老天爷还是眷顾我的,如果我不是一时兴起要去西安美院,如果那天武永年老师没在学校,我就不会得到被录取的消息(厂里是不会主动通知我的),等我在省交通厅办完展览,早就错过报到时间,失去这次机会。

我到现在也说不清,管理不严是好是坏,因为像我这样,没经过单位领导同意就去参加考试,且考试才完成了一半,就被录取了。这在制度健全的情况下,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也很感谢樊组长和厂里能放我一马,因为他们不让我走也是正常行使权力,无可厚非。在放与不放之间,人的一丝善念最终使命运的天平倾向了我。也许他们已经意识到,这些北京孩子迟迟早早都要走的,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呢。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我猜的,那就是武老师去大修厂送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肯定为我说了不少好话,看在他的面子上,领导们才同意放我走的。

当我风尘仆仆地赶到西安美院的时候,学校正在举行开学典礼,我扔下行李,推开了礼堂的大门。

后来同学们这样形容我的到来,典礼举行到一半,领导讲话,全场肃穆,这时门开了,依里歪斜地走进一个人,戴着鸭舌帽,挎着大书包,驼着个背,结结巴巴地张口问:“一、一年级坐哪儿……”

第一堂课,照例是静物素描,我支好画架,在画板上铺好纸,心里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手有些发抖,仿佛地也在微微颤动。虽然经历了这么多磨难,我梦想的生活,终于开始了。

多年以后,有位研究中国教育的朋友问我,当初为什么选择上西安美院,我对他说,不是我选择了西安美院,而是西安美院选择了我。我就像是落在水里的人,爬上了离我最近的那条船。尽管那时上学的人,被称作“工农兵学员”,这个名称也曾给过我压力,但我还是十分感谢那次招生,因为我知道,历史的机遇对于我,可能就只有这一次,错过了,也许终生与艺术之路无缘。

我认识的一个女知青叶娃,酷爱画画,杜建国老师说,她的艺术感觉比我好,那年她也考西安美院,因家里有海外关系被拒之门外。文革后,她还想再考美院,杜老师劝阻了她,因为对有些艺术行当来说,和那些应届的成天泡在考前班里的高中生相比,我们这些老知青,已经失去了年龄的优势。后来,她考取了西北大学考古系。

上学是我人生命运的转折点,专业的学习不仅给了我进入艺术领域的名分,更重要的是,为我的继续前行打下了一个良好的基础,我的每一点成绩和进步,都与这个基础有关。今后不管还能走多远,我都将永远记住我的出发地——西安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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