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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窗丨杨劲桦致室友:​我们寻寻觅觅几十年,到底要找什么?

杨劲桦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杨劲桦,1982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曾为央视编导和主持人。1983年赴美国留学,获MFA艺术学位,是中国大陆学生在美国顶尖电影学院拿到最高电影创作学位第一人。2010年在国内出版作品集《梦回沙河》。现为电影公司CEO,定居洛杉矶。


原题

给阮虹的三封信笺




    作者杨劲桦



引子:在人民大学的后期我住在东风二楼306房间。和我同宿舍的有林江泓、李力、毛明华和阮虹,毛阮二位跟我们同系但低一级。我们5个人情投意合,竟然从未吵过一次嘴,这算不算挺无趣的?但我们是终生的好朋友,只要有机会就盼望一聚,像年轻人那样,聊通宵。阮虹和我算是比较懒的,我躺在在靠窗的下铺读书,她躺在对面的上铺读书,我俩都属于那种不专心的学生,常常边读书边不刻意地闲聊,觉得舒服,因为彼此不仅听得懂对方说的话,而且还能听懂话外没说的话。毕业后,大家天各一方,夜深人静时,我会突然想念那遥远并失落了的闲聊的感觉,于是开始了写信,并保留了下来。


右至左:杨劲桦,毛明华,阮虹,林江泓

 

信笺一


阮虹:

        
清晨,我披上衣服,临窗而坐。案台上放着笔和纸,我点燃薰衣草的蜡烛,顿时那独特又动人的香气弥漫开来。我很爱这朝露中静谧的气氛,爱窗外石榴树在新阳里弋弋摇动的枝影。
        
我迟迟没有给你写这封信,因为每次开了一个头,就写不下去了。我丢了魂似地呆呆坐在书桌前,枯坐半日之后,还是无法继续。我不得不承认,我进入了挑剔的年龄阶段和状态。生命对我来说,似乎终于活出了一点滋味,可那滋味是什么?我又不能准确表达。懂得的人只需递过一个眼神,不懂的人解释了也还不懂。

想起年少气盛时,文章写来有如瀑布,上句未完,下句就迫不及待地汹涌而来。我们煞有其事地议论人生大的哲理,其实那躁动的心思,根本不知自己在说什麽。每每回忆这些,不仅汗颜,也会莞尔,那青涩的年代,有的只是心理和生理的热情。
       
每次返国,头等大事逛三联书店。近年的图书,已开始在意设计和装帧的品位,且种类数量繁多,堆得满坑满谷。抬头看去,眼花缭乱直到头晕。我对大多作品作者的名字颇为陌生,往往手足无措,不知该买那一本。最后终于搬回一堆,晚餐后一本本翻读。说心里话,我读到的大多文字,都甚无聊,意外的惊喜还总是来自老作家类似杨绛重版的《干校六记》等。记得初读红遍中国的余某先生作品,觉得欣喜;但再细读之,就有点受不了。形象地说来,就是定睛一看,新鲜文字下面还是熟悉的文革时代特有的昂扬争斗气质。

阮虹

我真为自己变得如此刻薄而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对刻薄从没那么欣赏,哪怕文笔多么的才华横溢。我情有独钟的还是那种端庄的温暖,那可遇不可求的流畅和飘逸,还有来自心底的平静和深深的感动。我的挑剔,对己更甚于对他人,最致命的的结果是,我不管写出什么,都会随手丢进纸篓。今天如果不是我对你的承诺,这篇文字不会在这个世上出现。
        
写作的确是一种生存的需要,因为它是简易的疏解方法。但当我们把文字付诸印刷时,责任随之而来。我们到底要写什麽?人生说到底,万事大不过生与死,但就连生死无非也就是宇宙万物间的一个最平凡现象,还怎么再往大说呢?说来说去,我们谈的只能是小小不言的彼此间感受。我总问我自己,寻寻觅觅几十年,到底要找什么?后来终于悟出,其实追寻的只是那短暂的、转瞬即逝的霎那间感觉,好比清晨院子里吸入的第一口新鲜空气,那感觉会带来生命的动力。 
        
说到底,挑剔的本身是对生活态度的转变,挑剔更多的是对自己的要求,对有限的生命的认真。这种态度表现在各个方面。比如说穿衣服:我对穿衣并不很讲究,但尽管如此,还是和所有女人一样不断地购买,打开衣柜,层层叠叠,挂得满满。可是我发现,每次出门挑选的衣服,都是同样的一两件。不外乎简单的式样,讲究的质料,仔细的做工,颜色多为黑色。我对拥挤的衣柜越来越感到厌烦,向往简单,终于有一天我心一横,把那五花八门的衣物通通丢进了垃圾桶,这才发现,留下的清爽才是最好。

杨劲桦

中国的哲学,讲究一个中庸与平衡,得到与失去的应该差不多,当你放弃虚荣,奢华,攀比后,骤然发现,心灵的空间变得如此宽敞,轻松美好的感觉油然升起。其实所有多余的物,对人的生命都是羁绊,得到的越多,承受的负担就越重。你知道,因为我只想要那么一点点,所以才挑剔。
        
不过挑剔和宽容是同时产生的,宽容伴随着挑剔而出现。有了对本质要求的能力,表面的浮华也就不能再对我产生任何吸引力了。但世俗的热闹是人们汲汲营营创作的人类社会,它的好在来自它五彩缤纷的生动。其实宽容就是对客观世界的一种认定,不管你喜不喜欢,它都是事实的存在。我喜欢看各种不同的物,不同的景色,更喜欢看不同的人,好与坏在某种意义上是相同的,因为它们互为对方的存在体。

我记得在读研究生时,第一堂剧本写作课,我剧本的主角是一个出色的女性,我把她写得多么的了不起,经历了多少的艰难,取得了多么大的成就。我的导师是好莱坞著名的剧作大师理查德沃尔特,他听完我的大纲,沉默不语,只是用那双蓝得不能再蓝的眼睛对我眨了眨。过了许久,他很认真地对我说,我想我不会爱上这么一个没缺点的女人的。
        
就这一句话,改变了我的思想方法。
        
过去,我喜欢写年轻人的故事,现在却想写另一个年龄层,中年时代更复杂,层层密密,无尽的纠结缠绕,写起来会更有意思。我想,只要我们去表达,就会有读者,不管这个社会已变得多么的功利。

 

5/7/2003 LA

 

右至左:李力,毛明华,阮虹,林江泓

 

信笺二


阮虹:      


 这里是傍晚,凉风习习从敞开的窗户袭入,我恍然感到秋又来了。秋天是我心爱的季节,它带给我悠远的冥想,也带来忧伤,秋的尽了就是凄美。每个秋季,都是我懊悔和惶恐的时刻,它让我感到了生命的流逝。

        

记得我对一个朋友提到过一首词,今天转述给你: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这很贴近我们这个年龄的心理基调。女子自古多伤春,而我却伤秋。

        

这个星期我没有碰过纸和笔,但整天脑子却没有清闲过。千头万绪的念头萦绕着我,使我对真实的生活心不在焉。甚至平时司空见惯的琐事,都能让我陷入沉思。于是我恢复了每天的游泳,只要我把头埋入水中,就完全进入了冥想的状态。

        

其实连坚持游泳这么小小的事情都不容易做到,和写作一样,坚持就需要毅力。没有一天我在进入泳池前会不踌躇不胆怯的,但终于一闭眼就跳了进去。这一生中,我不知经历了多少次这种犹豫和闭眼的霎那,曾经做每一个大小决定时,都不知会带来何样的结果,但还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毛明华


从少年起我就身不由己地四处漂泊,或理智或任性的决定都导致了我生命方向的转变。我蹒跚吃力地绕着圈子向前走,到底也不知去寻求什么。几十年的光景,我走遍了中国,走遍了大半个世界,回过头来看那曲曲扭扭的生命痕迹,惆怅的是,还是不知生命的意义何在。

        

人生在那里,长在那里,是什么人种,这都不很重要。我想这一生最重要的还是了不了解生命的意义。我们每个人都有这个问题,但人与人的区别在于去不去面对和思考它,我想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是回避这个问题的。

        

当我写到这里时,收到了你的信,我反复读了好几遍,细细捕捉你要表达的感觉。突然我觉得你就在回答我的问题,尽管你自己可能也处在朦胧之中。我们到底要什么?物质的追求其实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讲是没那么大的吸引力的,而且得到的物质越容易,越品尝不到它们特殊的好。比如说小时候,我觉得从大院服务社里买来的粗糙的点心那么好吃,所以我每次回北京,都要到副食店去寻那些点心。但不知是不是我的感觉能力退化了,这些点心竟然再没有一点味道。在平淡如水的生活里,我并不怀念过去的那些所谓风光的日子,真正让我眷恋的,就是你信里提到的那种种逝去的犹如在雨天里听着忧伤小提琴的感觉……

        

这种感觉,亦或是永远属于自己心底的秘密,亦或是两个或更多人共同创造的气氛,它可以是恋情,是友情,是特殊的环境,景色,天气……等等,总之是外界客体或其他主体的存在和行为激活了我们内心深处的那只密封的小匣子,它释放出的化学物质使我们产生了心理和生理的巨大快感。这种感动强烈且神秘,甚至伴随着细微的痛楚,任何语言在表达这种享受时都显得贫乏。好比独自的泪流满面,有时也是最迷人的时刻。这种百分百的满足,极具灵性的,水晶般透明的温和和愉快,往往只是像美黛一闪亮的短崭,极敏感温柔,好比花朵张开的那一瞬间。


林江泓

        

我们活着的意义似乎就是在追求和体验情感,人文科学的最基本核心,也就是用智慧来思考和分析人类的情感,以及它衍生出来的一切社会问题。不管是哲学,宗教,艺术,文学等等,都是如此。我想不管将来自然科学发达到如何万能,人类的情感也还是最基本的生存意义所在。因为人类社会中,大多数人在解决了生存问题后,余下的全部是精神领域里的问题。

        

近代以来,人类迷惑了,再也出不了新的大哲学家和哲学思潮引导我们,何去何从连智识界也茫然且不知所措。我们都隐隐觉得失掉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那可能就是人类内心深处的情感和平静的谦卑。但愿突飞猛进的新经济形态能带来新的文艺复兴。

        

我们的通信,其实也是在找回和营造那逝去的极为在乎的东西。读书是我们这种人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三日不翻书,面目可憎;写作在今后的日子里,我想也会像空气和食物一样地成为我们生存的必需。

       

读书为了解外部世界,写作为了解内心世界。你我成长在特殊的年代,既不能玩世,又不能洒脱,玩世会让我们失去仅有的感受能力,不能再准确地捕捉到转迅即逝的灿烂,那生命对我们就失去了最后的意义。我想写作,只有写作可以把我们带到心灵的桃花源。

        

我匆匆写完,因为耽误太久了。

 

10/2/2003 LA  


李力和杨劲桦在人大
 
信笺三

阮虹:        

你要原谅我回复的迟缓,其实心里明白你们做编辑的人憎恨我的散漫。可是,我的思绪就像院子里微风起处的石榴花瓣,落了飞,飞了又落,虽然在草地上铺了美妙的一层金红,然而却拾不起。
        
前几天我在网上和一个熟识的网友聊天,她是个聪明的沈阳女子,在上海工作。她对我说了一句话,让我发笑。关上电脑后,我又独自笑了一会儿。
        
她说:“我不相信有男人会喜欢你。”
       
 “我就那么差吗?” 我打出愁眉苦脸的雅虎小脸。
        
“因为你不解风情。” 她语气非常肯定地帮助我。
        
为什么可笑?我不知道。与其说滑稽,不如说有更复杂的感觉。什么叫风情?也许她们所认为的风情就是宽衣解带吧? 而我心目中风情万种的女人是很不一样的。
       
其实还有一个和风情相应的词, 就是风流 。它不是世俗所谈论的廉价风流,我讲的是流芳万古的大风流。

李力
        
近来我和你屡次提到嵇康,《世说新语 · 容止篇》对他的外貌这样记载: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这只是记载他的外貌,实际他最令人心襟摇动之处,还在于他的人格。千年来,还有谁能与他的风流相比?嵇康神闲气定,清朗脱俗,具有极迷人的人格魅力。他的孤傲,他的低调,他的任性,以及他的潇洒飘逸……他不用说话,已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大风流是独一无二且不可复得的内在气质,它给人类昏昏欲睡的平庸带来美黛般的闪烁和霎那间的心灵震动。嵇康只活了三十多年,而他的精神,如同他弹奏的《广陵散》,成为世代绝响。
        
男人的容貌以气质作为内在支柱。如果气质非凡,容貌愈好,愈能成就大事。如果气质低劣,容貌愈好,则愈遭人厌恶。一切取决于自己,他人无可帮忙。容貌的俊美,是来自上天的礼物。家世的背景,一般起很重要的作用。总的来讲,富裕的家庭,可以比较容易地娶到美丽的妻子,生下漂亮的孩子,受到良好的教育。以此类推,随着人类的进化,后来的一代,总是比上一代更出色。所以,位高权重的后代或富家子弟,一般不会有很丑陋的容貌。但好的容貌,如果没有内涵,很容易让人感到轻浮油滑,愚蠢且低俗。

所以,有好容貌的人,定要有一些清冷、孤傲的性格特质。与此同时,又要平易近人、低调。如果人人可得,就沦为低廉。人人可得的东西,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女人其实也是一样。
        
杨劲桦

谈到女人,我们喜用风情这个词,什么是风情?娇媚,温柔,美艳,飘逸……其实这种形容面都太窄了。风情和风流一样是一种感觉,风情万种的女人在温柔动人的同时一定会有狭义的一面,比如,漠视自身利益,热烈,敢爱敢恨,勇于担当。单纯柔弱献媚地对男人眨眼睛,谈不上是风情;具有强烈企图心的美艳会失去风情;随意地脱衣服,就很容易导致索然无味,转头就被淡忘。
        
凡属风情,风流皆要具备诸多基本的条件,例如外在的美丽,内在的真诚,多情且专情等等。真诚是基调,颇具力量,它的存在可立刻产生无辜、温暖、舒服等一系列心理感觉,让客体迅速放松心智,如春风拂面。我总觉得,这种非凡的特质,实在不是能模仿来的,它是与生俱来的先天灵性和超脱的后天悟性的微妙结合。在茫茫人群中,不知哪里飘过来的一瞥,就让你心为之所动;而有些人在你身边常年地死缠烂打,你也无动于衷。
        
对于我们这种平凡人,可能应该随时珍视上天所给予的一切。这个世界上,阴阳,正反,永远都是平衡的,得到的和失去的,也许会差不多。人如果能在幸运的时候想到痛苦随时有来临的可能性,那待痛苦真的到来时,就不那么可怕了。风流风情,都是为我们欣赏的,准确地说更多的是想象中的精神养料。如果我们能在现实中遇到,那将是巨大的惊喜。但我更喜欢远远的距离,远远地,不经意地看着他们。我和他们只有在这空冥的状态下才会最为接近。

12-5-2003 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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