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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丨吕兴光:我的三个宿舍和唇枪舌战的室友们

吕兴光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吕兴光,1952年生。1978年考入山西师范学院,毕业后任职大同市委秘书处。后任雁北师院宣传部长、大同医学专科学校党委副书记、山西大同大学宣传部长。教授。著有《西欧行》、16集电视政论片《大同改革三十年》、5集电视文献片《大同和平解放》、15集电视政论片《中国共产党在大同》等,获全国党史研究(影视类)一等奖。退休后主编家乡文学期刊《山鹰》。


原题

我的三个宿舍 
 ——我的第二个大学(之二)



作者:吕兴光


从读初中开始,我就是住校生,高中和前后两次大学,继续住校读书。参加工作后又上省委党校、中央党校,更是住校生,甚至在工作单位上班的最初六七年,也都是住单身宿舍。要问前前后后住过多少宿舍,真的回忆不起来,但有一样很明确,这就是,印象最深的是三个宿舍。

 
(一)我的第一个宿舍

1978年高考,我就读于山西师范学院政史系。之前,我受“工农兵推荐”,就读于山西大学艺术系(美术专业)。接到新的《录取通知书》时,父亲突然去世,我是拖着极度悲伤的心情入学的。那天,是规定报到的最后截止日,已经没有迎接新生的接站车了。那个小城通往车站的公共汽车只有一路,而且还是隔几小时才开一趟。我到达该城是凌晨四五点钟,不赶趟。捱到天亮后,拖着行李,提着纸糊的书箱,一边问路,一边前行,穿过若干条大路和街巷,临近中午,终于挪到了校门口。

看不见楼房,校门就像普通中学一样,我疑心自己走错了门,定睛看了看白底黑字校牌,确认后,走进去。我把行李拉到校门内一排平房房檐下,靠着窗台下的墙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推醒我,问:“哪个系的?”然后帮我拎着行李去系办公室。

给我登记的是一位中年妇女,系秘书,浓眉大眼,非常客气,她领我到宿舍去。我们走过一条留下深刻印象的校园小路:一边是一长排猪圈,大猪小猪哼哼有声。另一边不远处是大食堂,打饭的学生们来来往往,川流不息。那股强烈的特殊味道之混和,在我记忆里镌刻了很长时间。

走到这条小路的尽头,要下台阶,足足有二三十级,中间没有缓冲环节,陡立得望而生畏。台阶左右两侧,又是壁立壁立的高墙,令人恐惧。当时我就想,莫非这宿舍在地洞里?下了台阶才发现,是城墙脚下的一条洼地。洼地里有四栋近乎简易的红砖楼房,其中两栋的外墙罩着施工的脚手架,伸展到路边的卷扬机还在往上面提升水泥浆。另外两栋的楼门口人进人出,我们进了其中一栋。

顺着长长的走廊,我们在一个房间门口停下。秘书老师敲开门,指着一个上铺说:“你暂住在这里,过几天再搬到班里去。”我不明白她说的原委,也不便细问,初来乍到,随遇而安吧。

环顾屋子,不敞亮,大概是底层的缘故。室内三张床,靠窗户的两张罩着床单布,我的这个床位上堆放着一些什物。秘书老师率领我拿下来,搁在地上,让我住上去。

这时,我注意到房子的主人是一位胖胖的高个子,既像个老师,又像个学生。既像个学生,又不像个学生,正在用异样的目光瞅着我这个不速之客,很不情愿地应着秘书老师的话。秘书老师也不跟他多说,匆匆地帮我作了极简单的安排,就走啦。

房子的主人用小勺勺舀着搪瓷碗里的水喝,进行着午餐的最后程序。一边喝,一边斜着眼问:“住几天?”我纳闷,不知该如何回答。主人像教导小孩子似地对我说:“我们这是学生会干部住的地方,你怎么能住在这里呢?”第三次重复的时候还增加了一句:“必须尽快搬走!”我顿时想问:“你以为我这是刘姥姥进了你大观园啦?”

好奇!好笑!但又笑不出来。一阵恶心,大概是一天一夜长途跋涉劳累,加上从早到午粒米未进的缘故,顿时头晕眼花。我懒得搭话,闭目静养,斜躺在床上又睡着了。

房子主人觉得没趣,也不搭理我了。

我在这个“大观园”住了两个晚上,受了两辈子的白眼,似乎我占了人家贵族学生多少不该沾的光。

第三天,系里通知我可以搬回班里去了,并派人领我上了同楼三层的一个宿舍。

这间宿舍四张床,挤得满满的,只有中间一条供通行的窄道可活动。两个人迎面走来,需要侧着身子才能过得去。这环境与一层那间“大观园”比较,的确属于第三世界。

这是一间普通学生宿舍,八人间,已经入住了七位同学,靠门的一个上铺留给我。床帮子很旧,床板倒是新的——用新木条补钉上去的。我一摸,还渗着津津的水气,是刚刚砍伐的新树豁出来的木条,修床工人钉下去的钉子还没有打到位。我从地上捡起一块半头砖,爬上床,照着钉帽砸下去。

我知道,新木条是不能做床板的,正常情况下,需要放到来年,经伏过夏晾到位,彻底干了才能用,不然,人睡上去会阴出病来的。但是没办法,我必须搬过来,必须立即搬过来,尽快离开人家“大观园”,离开那个学生自己的组织——学生会。“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古贤的话在我心里回响。

我毅然搬出了贵族学生屋。临行,那个贵族学生搭讪着跟我说话,似有送别之意,我觉得不需要。

二十年后——1998年,我做了一所高校的副职领导,带着几位中层干部到省里参加会议。在会上,与当年这位贵族学生不期而遇。他毕业后留校工作,这时好像是做母校领导的秘书,陪着领导跑前跑后。

两人一见,旧事立现,一个惊讶,一个尴尬。

今天想来,四十年前的我真是气量不大,根本不懂得换位思考。细想想,咱们一个刚入学的新生,刚报到就要和人家学生会干部住在一起,确实对人家惊扰不小。咱又是秘书老师亲自送来的,难免让人家担心“撵不出去怎么办?”莫非真要分一杯羹去?

 
(二)我的第二个宿舍

住到班里的宿舍,虽然是新客——最后一个入住,但毕竟不再寄人篱下,有了一种回归的感觉。

同室八人,来自四面八方。最新的同学,没有尊卑之分,贵贱之别,能够感觉到正在建立的新家园气氛。

大家互报了年龄,分出长幼,那位当过大兵的范玉生先生带头喊我“老大”,他自己屈居老二,一人之下,六人之上。

我居然给解放军当老大了,心中也不免生出些许自豪。其他几位是:丁钟晓、王开选、樊烨、张天民、狄泰生、高芮星。

高芮星和狄泰生最年轻,应该是当年的高中毕业生应考的,属于最阳光的一族。不同的是,芮星走路哼着小曲,泰生不哼;芮星讲话语速快,泰生不那么快;芮星个头显小,泰生显大;芮星显瘦,泰生显胖。

王开选来自农村第一线,很谦卑,和人说话总是害怕对方难为情,典型的农村憨厚。偶尔有人开他玩笑,他会脸红到脖子里。他喊我“老大”的时候不多,总是换成“老吕”来称呼。

张天民有些猴气,时不时做出个凤凰展翅的亮相,还冷不丁踢两个飞脚,手臂勾在头顶,做一个孙大圣的“美猴相”给人看。可惜宿舍里人多空间小,打不开场子,“美猴”的表演往往到不了位。每遇此情,天民便没好气地狠狠踢一脚床腿子,然后“呀——呀——”地疼着叫。后来不踢床腿子了,换成趴到床头上捶行李,同时嘴里骂着“我孙!我孙!”

樊烨是地道的干部子弟,长得有点儿维纳斯模样,高鼻梁,凹眼睛,清瘦的高个儿,浑身自负感。说话频率快,清脆的铿锵,几乎每句话开头都加一个“我告儿你吧……”让人觉出见识之不凡和出身之优越。

丁钟晓是“老三”,当过村干部,党员。这一点与众不同的经历,让他学会了不偏不倚地讲话,做事能找到一个比较合适的位置,不偏激,他在班里担任生活委员。

“老二”樊玉生是复员军人,带着军旅性的虎气,但不是拉开架势要开打的那种,而是耿气、仗义又不伤人的那种。

我是带着极大悲伤走进校园的,不修边幅,头发大长,整天闷闷进,闷闷出。心里痛,眼睛看啥都是灰的,整个儿心境还在天塌地陷之中。我自知无法和济济一堂的天之骄子们融在一起,所以很少在宿舍里待着。这样,几乎和大家没有交流。

打倒“四人帮”,除旧布新,思想解放之浪潮汹涌澎湃,孔夫子也恢复了本名,不再被喊成“孔老二”了,真实的历史渐渐从铁幕后面走出来。我们是历史专业,大家知道了革命历史以外还有中国历史,中国历史以外还有世界历史。而且历史也并不是从秦始皇开得头,有辉辉煌煌的历史巨著《史记》《汉书》等二十四史为证,还有《资治通鉴》等等。人类古文明也还有埃及、古巴比伦、印度,以及希腊、罗马等等。风气新开,传统的、僵硬的思想教条受到了冲击,观念上固有的思想是唯一还是之一,在高校校园里激荡得尤为激烈。这种激烈也在小小的学生宿舍不时爆发。走近学问殿堂门口的我们躁动着,思考着,过滤着,甄别着,筛选着,重塑着。

有一天晚上熄灯后,这样的辩论又开始了,深入的话题是“毛泽东思想是不是世界上唯一正确的思想?”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战。一人一句,就是七八句。一人两句,就是十五六句,热闹得很。

我觉得问题太过初步,一直没有发言,静静地听。争论到最后,持“唯一论”者只有一人——我下铺的张天明兄弟。他大声宣布:“凡是没有毛泽东思想的书,都不是好书!”这个绝对的敏感性结论,一下子抢占了舆论高地。虽然谁也不能同意,但谁也不敢质疑。

那一下子,鸦雀无声了。如果细听,可以觉出从被窝缝隙挤出来的丝丝嘻笑。大概天明兄弟也感到并未获得全胜,而且危机四伏。突然,他冲着我身下的床板吼道:“老大!你说说!老大!你说说!”  

我不能不说了。

我缓缓问天民:“你说,司马迁的《史记》是不是好书?”

天民答:“当然是好书,伟大的历史巨著!”

我说:“请你打开《史记》,找一段毛主席语录。”

天民一听,气得一骨碌翻身下床,拳头狠狠砸向我的床帮,并张开腿踢向床腿:“老大!我孙!老大!我孙!”

屋子里爆出一片笑声。

我在第二个宿舍里有一个很大的收获,就是练写毛笔字。每天吃过午饭是午休时间,从饭后到正式上床入睡,有一段洗洗涮涮的衔接期。这期间,七八个人各有各的忙乎,即使躺在床上,也还是你一言我一语,不能马上入眠。我觉得这个空档浪费掉可惜,于是,就在这一二十分钟内练习写毛笔字。那时,我手头有本《三字经》小册子,颜体字,如豆大,端庄秀丽,我就每天照着它写几个。虽然我要求自己绝不影响大家休息,但这毕竟不大合群啊。然而从始至终,没有一位室友表达过不高兴,有时还啧啧称赞几句。

现在想来,真的很感激他们。我是把字写在旧报纸上的,毕业后的好多年,想起了姚晓玲同学当时负责报纸管理的认真劲儿,忽然觉得更对不住人家晓玲。我的练字,一定是误伤了她的工作的。

第二个宿舍的最大烦恼是人多空间小, 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憋屈,这是没办法的事儿,校情使然。但生活是舒心的,即使再憋屈,也是自己的窝,没有在别人房檐下讨生活的屈辱。这段生活,对我日后“家国情怀”之长成有很大帮助,它让我理解了“家”的重要。一个人不能没有家,没有家的人是不可想象的,即使再伟大,也很可怜。

在第二个宿舍里,我也闹过一出笑话,一出只有自己知道的笑话:

由于我的床板是临时急凑,用新豁的木料钉的,所以被褥常常是潮湿的,不得不隔几天搬出去晒太阳。那两栋宿舍楼几乎住着上千号学生,楼前楼后的活动空间极其有限,不多的几棵树之间,全都拴了绳子,晒着被褥,重重叠叠,密密麻麻。我拿着绳子出去找遍了角角落落,也没发现剩余的空间。我只好早早起床抢占“高地”,但这个办法很快失灵,有人比我起得更早。为此,我苦恼了很久。

终于有一天得到启发。我发现有人趁中午午休,把行李晒在大操场的单、双杠上,顿时茅塞顿开,我也晒到操场上去。

那天晚自习后,我回到宿舍,大家都已就寝入睡了。我轻轻爬上床,进入蚊帐,眼前的景象令我大惊失色——被褥一件也没有了。我不禁恐惧起来,坐在床上思前想后。首先排除了失盗,因为偷盗行李没有必要。况且上高铺来偷盗舍近求远,不合逻辑。莫非是大家跟我开玩笑?也不像啊,一个个睡得沉沉的,无丝毫迹象……我怎么也理不出头绪,直到后半夜囫囵吞枣地睡着了。好在晋南的天气不冷,一夜无碍。

第二天,我在楼门口贴出《寻物启事》,就在当天,体育系贴出《失物认领》。有人看到正、负两个启事,告诉了我被褥的下落。后来想想,一定是我晒的被褥影响了下午体育系同学上课,人家给收拾起来了。

唉!我那时智力下降到了健忘、失忆、失眠的程度,濒临痴呆的边沿,室友们对我非常照顾。

 
(三)我的第三个宿舍

我的健忘、失忆、失眠越来越呈加速度发展,白天昏昏沉沉,怠倦无神,有时心悸、心慌,几乎维持不了正常学习,有一种水深火热的难熬。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柳暗花明又一村。

临近毕业,宿舍斜对面出现了一间空宿舍,大概是77届毕业生78年春季离校时留下的。忘记了是谁的恩惠,让我搬了过去静养。

同时搬进来的还有刘云同学、吉明泽同学,两位也是睡眠障碍症。他俩年纪很轻,白白净净,都是高挑的个头,明泽更清瘦一些。

我的新下铺叫张乐年,小我几岁,党员,是班里的新任团支部书记。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是上面派遣的临时党代表,因为我一直没有发现他有什么病需要疗养,不过,我也没有发现他此官身所肩负的特殊使命。

乐年很随和,常常表达出一种人们愿意接受的亲和力。按说我是班里的另类,管理我,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也不那么容易。我会服从,但不会盲从,更不会驯服而从。然而我在乐年的非管理中,自我管理得非常理想。现在想来,乐年那小子真是有一套。

乐年个头不算高,玩笑开得既到位,又得体。既锋芒刺激,又让人能接受,而且愿意接受。譬如他曾当众揭露我的“不轨”,说:“某某同志上学期声明有件上衣找不到了,光着膀子好多天,而且也不洗脸。过了一个暑假再开学,发现床下有一只脸盆,里面泡着一只衣衫。那个味道啊……”人们听了哄堂大笑。我只得承认,恍然于自己丢三落四,失聪失忆,同时心存愧疚与感激。感谢乐年把这么大一个荒唐当成玩笑处理,无怨无恼。由此,我也放开胆子,展开了对他的反击,当然也是善意而友好的一击。
   
我发现,我被乐年俘虏了。他的真诚、善良、大度、包涵与智慧、风趣,渗入了我的潜意识。我觉得,下铺这个“官”,可以不设防,所以,对他出于公事责任所发出的要求和指示,我无条件地带头执行。

我们这个新组成的宿舍成员不多,轮流值日之周转就快速起来。那时午饭和晚饭,大家都端着回宿舍吃,然后需要喝水,但这个时候下楼去不很近的锅炉房打水,实在是一件能推则推的难差事。往往此时,我一边提水壶,一边唱着“学习雷锋好榜样……”出门,下楼,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这也成为乐年攻击我的绝好材料,他提起水壶,先喊一声:“某某同志啊——”然后唱着“学习雷锋”下楼去。

乐年接任团支部书记时,我已到了出团年龄。入团有入团仪式,出团不知道有什么手续和规定,反正为了我的出团,乐年郑重其事地办了一个仪式,全体团员参加,团领导讲话等等,办得有模有样。我曾想,我恐怕是天底下唯一受此殊荣的团员,所以,我一直记着我这位“出团介绍人”。

刘云同学是典型的慢性子,说话缓缓的,也爱开玩笑。他开玩笑时,常常在玩笑话后面再加一句后缀性解释,意在表达“这是玩笑话,没有恶意,请别误解。”这种善意的担心,让人直接收到了他的善良。由于他的小心翼翼,他开的玩笑没有刺激性和冲击力,所以只保留下模糊印象,没有十分具体的个性化例证存储。我常在心里说,刘云兄弟啊,请别活得这么累!

吉明泽同学与刘云同年,不怎么开玩笑。他总是让着人,只怕别人受伤,也是一个善良的种。他说话不紧不慢,用心地表达完整,让你听明白。他的眼睛正视着你,你会感觉到那话是发自内心的真。他不用夸张句,也很少用比喻句。没听过他说设问句,也没听过他说感叹句。他的话听起来的确缺少一些激情,更不会澎湃激昂,但你会放心地得到真诚和本真,他告诉你的东西,用不着再求证。

乐年、刘云和明泽给我的共同印象是,都有文学天赋,时不时迸发出文学的亮点,而且更显内秀。

大概在后期的后期,“老二”范玉生也挤进了我们“疗养室”。他可真是没有什么病,壮得就像老虎,但我们也没有觉得他抢我们什么风水,因为他带来了另一种欢乐。

我的第三个宿舍组合时间不长,那里面,活动空间明显宽松了些,我们的睡觉质量渐渐得到改善;那里面,承载着常可回忆的轻松笑声,不知不觉,我从健忘、失忆、失眠、心慌、心悸的下滑道上缓停下来,开始回归性修复。我发现自己渐渐正常起来了。

难忘的疗养室!
多情的病号房!

2018年6月22日

2020年11月23日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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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兴光:工农兵大学生再战高考,
拦路虎是教育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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