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莉莉,1978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江苏电视台新闻部。1987年赴日本名古屋大学研究生院留学,获文学硕士学位;毕业后在日本大学教书至今。
原题
摄影:万晓光
赤帽是日本一个货运公司的名字,赤帽大叔是我们在Bell公寓最后一年搬进我家楼下的住户,这个开赤帽小货车的男人年过半百,说实话,看上去面目凶恶可怕。他当然有名有姓,可邻居们说起他和他家事总用赤帽大叔一词,而没人说某某先生。他搬进来那天是个春天雨后的周末,我们大院里开进一队赤帽小货车,每辆车上下来的都是清一色年龄在半百前后的男人,赤帽司机。他们忙忙碌碌,在Bell公寓进进出出,帮赤帽大叔搬运家当,我看到的都是老掉牙的家用电器和零零碎碎的家什,以为是个独身户。几天后,我家上初中和小学的孩子们放学回来告诉我,赤帽大叔家有两个孩子,正巧分别跟我家孩子同年级。我开始还说,那以后大家可以一起玩儿啦。但是老大有些担心地说,他家老大和父亲并非一个姓,莫不是母亲再婚带来的?我不由得一愣。在此之前,我们楼里就陆续搬进重组的家庭和单亲家庭,男人背着工具箱早出晚归,女人也在什么地方打工,家中孩子们逃学旷课,男孩也染金发戴耳环,招来外面许多不良少男少女,翻越院墙,擅自破坏公共栅栏,成天开大音量放音乐,在走廊滑旱冰,抽烟乱扔烟头,男女拥抱也不避人眼目。公寓管理人经常贴警告的告示也无济于事,邻居们都敢怒不敢言。由此我觉得这家情况有些复杂,想起赤帽大叔厉害的尊容,加上我家孩子每天放学后轮流要练习钢琴,应该主动跟他家打个招呼才是。商量下来,日本朋友也说这样比较好,花钱买太平,我就买了礼物和先生到楼下去拜访。到了走廊见到他家老二在骑独轮车,水灵灵的大眼睛挺讨人喜爱。我打了招呼便按电话门铃,可半天没声响,孩子告诉我家里大人都在,于是再按门铃,才听到里面有些动静。我先生在门铃电话里简单说了我们来访的目的,电话中女人的话语很含糊,没有露面的意思,我先生只好说希望能开门出来见个面。好不容易大门开了一条缝,女人伸出头来,露出一张消瘦无神的面孔,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我便上前自我介绍,并说明来意,并示意她收下我们带来的礼物,她这才疑云消散露出笑脸。我再随便跟她说了些客套,说我们家孩子平时好动爱闹,每天要练习钢琴,以后请多多关照。她表示不介意,让我们别费心,收下了礼物。通过这次接触,我觉得这家太太有点怪,后来在院子里碰到,她也总是低头匆匆行路,根本不给人打招呼、接近的机会,不知是故意躲你,还是不愿搭理你。在院子的自行车棚里,我注意到她骑的旧红车上写着她以前的住址,那是一个比较杂乱的地区,心想今后无论如何千万不能惹了这家,我可不想跟他们打任何交道。我回家也警告孩子们不要跟这家小孩接触,以免生出什么意想不到的麻烦。当然,我知道家长的这种干预带有世俗偏见,可在复杂的社会环境中,这是无可奈何的自我防卫措施。几个月后,我下班在大院里碰到邻居,邻居急忙告诉我,赤帽大叔家来了个讨债的小伙子,吵翻了天,周围的邻居都听见了。我一听便解开一个迷,难怪我们上门拜访时,这家半天没人接门铃电话,好不情愿地打开门还半遮面,那么鬼鬼祟祟,敢情是为了防讨债的伪装邻居编借口骗开门。此后讨债的三天两头上门,有次讨债的小伙子喝了酒壮胆而来,被赤帽大叔收拾得败走麦城而去。大家纷纷说,公寓里住进这样的人家真令人惶惶不安。我当然也一样,比过去更注意点检门窗,晚上大门还锁上从来不用的保安门闩,并让孩子们平时不要单独一人在院子里玩儿。老大告诉我这家老大长期旷课,根本不去中学。老二告诉我在院子里碰到这家老二时,这家老二问我家老二是不是在弹钢琴,我家老二回答是啊,那个孩子就说,弹得真好听啊,还说有钢琴弹多好啊。一次,我和老二在楼梯口碰到那个孩子自己在玩儿,她很礼貌地跟我们打了招呼,看上去很高兴别人亲近自己,也很愿意亲近别人。我对她笑笑,没有勇气让老二跟她玩儿一会儿,就跟她挥手说了声拜拜。她就那么点头笑着,眼巴巴地目送我们走上楼去。一晃到了夏季,因为白天长,傍晚我常和邻居在院子里闲聊。那段日子,每到凉快的晚风阵阵吹来、我们该回家做晚饭的时候,就会看到赤帽大叔家的女人(应该不是太太,既然孩子仍姓以前的姓,说明她跟大叔并未正式登记结婚)慌慌张张出来,回避我们的视线,自然也就省得打招呼,然后到自行车棚骑上她那辆破旧的红车远去。她总是穿着一条布满污垢油渍的牛仔裤,在日本可以说除了无家可归者外,我没见过把裤子穿到这么脏的人。我和邻居猜测,她穿这么脏这个时间出门可能去哪儿打工?不过没有人同情她,都觉得她自作自受。有天半夜,我在睡梦中被吵醒。因为夏天家家开着窗,夜深人静,听到楼下传来女人的咆哮声,喊着赤帽大叔的名字骂着什么。这以后没多久,女人和两个孩子就彻底从我们公寓消失了身影,这个不知经过了多少坎坷拼凑起来的家庭,就这么迅速地分崩离析了。这家孩子骑的独轮车不知何故扔下没带走,每当看到横倒在公寓后院的独轮车,我就会想起第一次上门碰到这家孩子的情形,脑海里闪现出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耳边响起两家孩子的对话,好像真切地听见这家孩子在对我家老二说:“有钢琴弹多好啊”,我的心便隐隐作痛。时逢日本景气连年下跌,不可一世的银行、证券、保险公司等都宣告破产。到这会儿,又成了孤身一人的赤帽大叔运货的活儿也大大减少,他的货车赋闲在停车场的日子越来越多,这也就意味着他的收入锐减。他手下还有个胖伙计,我们都说,到这个地步还不弃暗投明,这伙计也真够死心塌地效忠大叔的。两个大老爷们常拎着超市或罗森的塑料袋进出,好像就靠买些方便食品在凑活维持一日三餐。大概晚上喝酒一醉方休,赤帽大叔每天到下午才睡眼惺忪地走到院子里来活动活动,然后去院子外边的自动贩卖机那儿买易拉罐饮料和香烟,有时会色迷迷地盯着我们楼一个年轻时髦的太太看。骇人听闻的是,据我家老二向我报告说,赤帽大叔竟然就在大院的公共垃圾房墙根下小便。大概他没把在院子里玩儿的小学生们当回事,哪里知道我家老二警惕性高,发现他在垃圾房后站了半天,等他回楼后,就去垃圾房后看个究竟,一看墙上地上被尿了一片。此后这种光天化日之下亵渎公益的事,赤帽大叔越干越大胆,甚至我在下班回家的时候都远远瞄到过一次。明明每套单元都有设备俱全的卫生间,他偏把垃圾房的墙根当成了他的便池,走近那儿就臊不可闻。大家都气得够呛,我先生也最终拍板决定要搬出Bell公寓。秋去冬来,赤帽大叔脸色越来越灰黄,身体越来越消瘦,腿脚走路都有些发颤,人似乎就剩下衬在衣服底下的一副骨架。到这时,Bell公寓的第一批住户仅剩我们一家,元旦假期过完,我先生便提前正式通知管理人我家搬家一事,而管理人嘴里传出的消息又让人有点儿意外,原来赤帽大叔马上就要搬走了。赤帽大叔哪天搬走的我没看见,他的前半生和他的去向我也无从了解,但他的后半生在Bell公寓的一年让我看到了我有生以来不曾看到过的一场人间悲剧。幕布落下,我们也起身离开了座位。
(本文是《人民日报·海外版》2002年发表的拙文的原稿,修改于2020年11月至2021年2月)
杨莉莉:院子里的战争,
胖瘦两太太发起挑衅了
杨莉莉:日本人也一样,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Bell公寓的房客形形色色
杨莉莉:称呼的纠结,
谁也不甘当欧巴桑欧吉桑
杨莉莉:以心传心,
送礼只是好意的传达
杨莉莉:伊藤印象,
感受日本传统女性的精神力量
杨莉莉:大门朝外开,
不请客人进门来
杨莉莉:日本北陆避暑游,
纪念所谓“闪婚”3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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