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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丨屈在祥:那年我拉一车缅甸香蕉到大理,让人宰得……

屈在祥 新三届 2022-09-19


作者简历

1999年的作者


屈在祥,云南傣族,中央民院历史系78级,笔名布南温,冯骋。毕业后在西双版纳州委宣传部和党校工作。后辞职下海,流浪金三角地区。1997年春闯到曼谷,现以合法的中国身份在泰国普吉岛从事旅游业。1997年开始在曼谷中文报刊发表各类小说,出版小说集《丛林冷月》。


原题

那年我拉一车

缅甸香蕉到大理让人宰




作者:屈在祥


 
 1993年我在朋友帮助下,用一个乡镇企业办公室的名义注册了一家土特产经营中心,算集体单位公司,比个体户身份高了几个芝麻。

西双版纳土特产之一是香蕉,很受内地欢迎,据说不远不近的大理丽江一带销路最好。

我立刻进行市场调查,问了几个大理朋友,都一致说大理人爱吃香蕉,每年要从版纳和德宏拉去不少,差价当然很大。

刚好一个老家在丽江的朋友告诉我:“巧了,我弟弟就爱倒腾点土特产卖,方便的话你可以去找他,就说是我朋友,他懂行的,但还是摸清了行情再拉货去吧。”最后把他家的地址给了我。

再到处打听,包括和大理来的包工聊天,问他们那里香蕉零售价格,可能卖到的批发价,收购价,税,运费等等认真核算,我又发挥了小学算术应用题反应快的特点,很快就得出结论:赚头很大。

于是决定拉一车香蕉去大理或丽江去卖。

货源很快找到,一个原干校学员现在当乡领导的告诉我:他们乡对面的一个缅甸寨子香蕉很多,找不到买主,很便宜,你来吧,我帮你在乡工商和税务所协调,在这边交土产税就能顺利拉到内地。

简直太好了,很快又找到了一辆东风卡车,可以拉十吨,师傅姓曾,对版纳去大理那一条线路很熟,人也很可靠。

我们只在缅甸那个山村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下午就拉着一车香蕉到了乡政府所在地,税务和工商所都非常友好客气,交了点费用就把手续办好了。

这就是我当过干校老师,学员给予的照顾。不要以为这个寨子和中国这边的山村没啥区别,但是它在界桩那边,中缅边界的界碑是立得很清楚的,虽然不从国门进出,有关单位知道这车香蕉从那里拉来,照样可以算“外国进口”,不要说进口税,就检疫和边贸手续,就够折腾了,所以一般的内地老板不会去那里收购。有这学员关照,我以较低的成本从“国外”进口了一车香蕉,办成西双版纳的本地农产品。“嗖”地一下冲出了西双版纳。

从景谷往北,路不是很好走,但是车也不太多,一路都是高山大岭,和西双版纳的山到处是茂密的原始森林不一样,这里的山光秃秃的,最多是一层野草和稀疏的灌木林,也难怪这一带的人都爱跑到西双版纳去做苦力,他们常说的话就是:唉,我们那道穷啊,地少人多,地又薄,种什么也不得吃,不像你们老傣族地方,插根棍子都能长成树。

“明天的路就会好走一点,从版纳去大理走这条路最直,地方穷,物价也便宜,今天我们去一个小镇住吧。”开车的曾师傅是湖南人,到云南来支边,其实就是来种橡胶的农民,但是他碰到好机会,学会了开车,这几年政策开放后他跑了不少地方,钱也应该赚了一点。我和他一路聊天,一是他不困,二是我能长见识。

但是很快我和他的见识都不够用了。来到南涧县的一个检查站,一根粗黑的栏杆把我们的车拦住了。检查站对我们来说不陌生,昆明到西双版纳就有几道,一般昆明下去的车以查客车为主,是不是都有边境通行证?而上昆明的车则是以查毒品和走私货物为主。

我赶紧把营业执照和已经办好的土特产收税证明拿了出来。

“拉着什么?”检查人员没有穿制服,也不看我的证件。

“香蕉,从景洪拉来的,已经上过税了,你请看。”

检查员随便掀开篷布看了一眼,那神态就算我在里面藏了几百公斤毒品他也懒得查,只把手往那边一指:“到那个办公室交农业特产税。”

“呃,嗯?我已交过了,这是从景洪拉来的,你看一下。”我的理解,农业特产税应该在产地交,而零售的地方应该交营业税,当然已经和我无关了,因为我是去批发给零售的商人。我只是路过这里,又不是你们这里生产的东西,怎么能来收特产税?

对方不理睬:“不要多说啰,你不交就走不成。”

曾师傅赶紧下来,带着我就进了那个小房子,操着很重的湖南腔热情地边点头边求情:“同志,我们是边疆地区来的,是自己种的,税已在当地交了,这里能不能少交点?”

“我们是为国家收税,有发票的,你们版纳富得很嘛,又是国家重点扶持地区,支援我们这里一点是应该的,反正都是为国家做贡献嘛。”

 再怎么求也没用,我只得掏出钱交了税,拿到那张盖了公章的纸,我在心里把这个检查站里所有人的祖宗都在心里问候了一遍。

“这根本不是税的发票,拦路抢劫呀!”但是我在心里还是自我安慰着,在版纳交得很少,就算来这里补交吧,等香蕉卖好就赚回来了。

“前几年路过还没有哩,这算是什么鬼的检查站,公安人员都没有,简直是乱来。”曾师傅边开车边对着空气帮我骂人。

第二天进入弥渡县境,又被类似的检查站收了一道税。

这两道关卡交的费加起来,就把我理论上应该赚的钱拿走了三分之一。

我坐在曾师傅旁边不发一言,看着窗外闪过去的景色,心里在盘算着拎两把菜刀带着一帮穷哥们,把这该死的检查站给砸个稀巴烂。

唉,不对呀,那是贺龙元帅当年闹革命的故事,这几个土包子值得我来革他们的命吗?而是应该陪着某个大领导来检查工作,对!就是来检查这些检查站的工作。你们在这里设卡到底是检查什么?哪个单位来设的?有文件吗?是根据哪项政策来设?收税的标准是什么?钱交到国库了吗?

那时候这几个小子肯定会被吓得裤脚直搧风。

呼噜!一阵山风扫过来,我一下子醒过神来:自己的同学或亲戚朋友好像没有哪个当到大领导,就算当了,人家也不会跟着我来到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找几个合法拦路抢劫的小毛贼替我算账出气呀。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曾师傅见我不板脸了,边握着方向盘边演讲:“以前说GMD税多,GCD会多,现在税也多了,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领导让他们这样子干的。听说你以前是干部学校的老师,你们是怎么教那些干部?他们是怎么管手下的?”

“嘿嘿,我觉得以前学校学来的,以及我教给学员的那些东西,全部都没有用,比如我们碰到的这两个检查站,他们明明是不合理也不合法,但是我能怎么办?还不是得乖乖交买路钱!碰到这样的事要怎么解决?这种知识能在教材里找到吗?”

“是的,你不能和他讲理,你如果非要让他们拿出合法的政策条文来,他们也不会好好答复你,只是不让你走,说是汇报给领导来处理,那我们总不能傻等着他们的领导来解答,那不把香蕉都等烂啦。”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骂着粗话,反而觉得车子平稳而跑得快。

很快到了下关,那时已经叫大理了,我们在城边一个加油站加油,就有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匆匆跟了过来,很熟练地爬上车,轻轻掀开篷布的一角,带着很重的鼻音问:“格是西双版纳拉来的香蕉?”

“是呀,正宗的版纳香蕉。”

“卖不卖?要卖的话我一车都买了。”

“价格合适当然卖嘛。”我心想能在这里卖掉就不用跑丽江那么远了。

“这车香蕉总共是九吨左右,我给你这个价钱,不消过秤,我数钱给你再下货,你划算的。”说着就报出了价格。

我吓了一跳,佩服他对整车香蕉重量估算得那么准,但是对他报的价格却无法接受,除了成本和运费,路上的吃住开销,还有被检查站拿走的“税”,我居然还要倒贴几十元。你是我亲戚还是朋友?我凭什么要跑近千公里的路白白送香蕉来给你?也太狠了吧。

我和他讨价还价一番,旁边许多人都在看热闹。

最后油也加好了,我们上车准备开走。

“我再加200元。”这个价格我可以赚100多元,也和白送差不多。

我心想还是去丽江找朋友的弟弟老三吧,怎么说他会照顾我,那里的香蕉应该更少,更容易出手,于是跳上车,曾师傅一轰油门向丽江跑去。

第二天,把车停在一个有停车场的旅馆里,我让曾师傅自己休息,就按照朋友给的地址找到了他家,四周静悄悄的,门口的溪水倒是又清又干净,我知道这个朋友只有老母亲在老家,他弟弟也还没结婚。

门没关,轻轻推门而入,见到了他的老母亲,老人会汉话,当然带着很重的纳西族口音,对我这个不速之客还算热情,只是老三不在,让我明天再去找他,可能明天会回来。

“那他去哪里?我能不能去那边找他?”

“我也晓不得他克哪里,经常在外面跑。”

“大妈,如果他回来让他马上来旅馆找我,就说是他哥哥的朋友找他。”

老大妈哎哎地答应着,自己忙自己去了。

回到旅馆,曾师傅从床上一跃而起:“可以下货了吗?”

我摇摇头。等呀等,直到夜深人静也不见谁来找我。

几乎在半睡半醒中熬到天亮,和曾师傅吃了早点,我就约他一起去我朋友家:“他家周围是很清秀的古镇。”

到他家等了半天还是不见人影,看老人家忙这忙那,也只好先离开,总不能让老人煮饭给我们吃吧。

“要不我们自己先去农贸市场看看。”曾师傅出主意。

也对呀,于是打听到卖水果的农贸市场,直接问谁要香蕉?

结果没人要!

一车的香蕉要多久才卖得完?我们这里冷,香蕉不容易熟,没有多少人爱吃。

仔细看看,果然各个摊子上很少卖香蕉。

1993年的丽江古镇还没有什么游客,旅游名声连西双版纳的后背都望不着,不像现在这么火爆。

只好再等老三来处理,盼星星盼月亮,这个人却像在人间消失了。到邮电局给昆明朋友打长途电话,得到的答复是下乡去了,无法联系。

再等两天还是不见踪影,眼看有的香蕉要熟了。

“怎么办?还是拉回大理吧,那里应该有人要,去找那个老板吧,亏点就亏了。”我征求曾师傅的意见。

“随便你,反正回去也是要经过大理,运费算到丽江嘛。”

当天我们就往大理赶,第二天到那边直接停在水果批发市场。

却没有一个人来问。那天要买的家伙也来了,直摇头:“不行啦,你这个香蕉拉到丽江跑了一圈,都烂完啰,不好卖啰。”

“烂的部分不收钱,绝大不分都好的啦,开个价吧。”

没人开价!

大家都平静地看着我,好像我拉来的是一堆土。

整整两天没人理,我在小旅馆里一筹莫展。

我已在想着让曾师傅把车开到一个河边,全部将香蕉都倒进河里去!就不给你们这些黑心人白吃。

可是那样一来,我连曾师傅的车费也拿不出来了。

第三天,终于有个精干的老头子走进我们所住旅馆的房间:“我听说你们是景洪来的,香蕉没人要?”

“但是我们的香蕉还是好好的。”

老头子好奇地看着我:“你应该不是种香蕉的吧?以前在哪个单位?我也在版纳工作过,才退休回来几年。”

“哦,那算半个老乡了,请问您在版纳哪个单位?”

他说出了单位,是一个主任,姓赵。

“以前我认得一个群工科的文科长,我们一起去勐腊慰问过越南难民。”

“小文是我的手下,你以前在哪个单位?”赵主任的笑容很和蔼,确定了我是下海经商的,而不是真正农民。

我说出原单位。

他微笑着打量着我,我也傻笑看着他,心里说,他好歹是从版纳退休的领导干部,应该是会照顾我的。

“赵主任,你看这个小屈哩现在是退职出来在乡下搞开发,这次是拉老百姓的香蕉来帮他们卖,本来是丽江的朋友要,结果他有事外出了,只好拉来这里,您能不能帮处理一下。”

曾师傅虽然是司机,说话还是有水平,不愧是内地人。我只顾和这个赵主任聊天,好像是来这里旅游探亲似的,还是曾师傅把关键问题提了出来。

“我就是要来帮助你们的,给你们这个价钱,直接拉去我家。”

那价格足足让我亏本一半,可是比起拉去倒在河里,还是拿回来一点本钱了。

拉到他家,看到一个很大的仓库,大部分都放着香蕉。

呼噜呼噜,他家的搬运工动作熟练,很快就把香蕉下完,看到大部分的香蕉都是好好的,只有一小部分碰坏皮的不太好看。我心里就像塞进一堆臭烂泥,堵得难受,还有一股恶气。

“ 赵主任,非常感谢您的帮忙,您看我的货质量还是好好的,能不能多给点,让我少亏点。”

“嗨,说好多少就是多少啦,我也不会少你一分钱,做买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赵主任说完掏出钱,飞快地数了两遍,塞进我手里。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是个贪心的叫花子,人家给你施舍一碗稀饭,你居然还想要吃干饭。

我和曾师傅默默走了出来。

在旅馆,我把事先说好的运费给了曾师傅,他看我的眼神至今记忆犹新,那是意外中又有点怜悯。他大概在想,我亏那么多钱,可能会和他商量少给点车费。而我的想法是亏赢是我的事,他辛苦跑这么远的路,不能少他一分钱。

我从此再也没有去过丽江和大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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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提供本号分享,选自《寻找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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