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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道丨陈益民:何树基校长,他有凝聚人心的魅力

日知录新说 新三届 2022-06-26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陈益民,1960年生。江西人。1978年考入南京大学历史系。曾任天津人民出版社总编辑。南开大学文学院客座教授、天津市国学研究会副会长。


原题

何树基校长的感人往事





作者:陈益民


何树基,原春台中学党支部书记、校长。是20世纪70年代宜春著名教育工作者。


他本是一名军人,平生经历过大起大落的历史风云,在时代大潮中奋进,也在时代大潮中沉浮。


1931年,他出生于地主家庭。1926年他父亲曾在西安任公路局局长,后在阎锡山治下的山西管理交通方面的工作,为山西的公路修建有所建树。何树基从小入私塾,打下了扎实的文化基础。少年时,正值抗战,14岁参加了八路军,投身为一二九师三八六旅警卫四团战士。此后随军转战各地,解放战争时期先后从华北打到西北,再到华中南和西南,足迹遍及大半个中国,获得西北军政委员会颁发的“人民功臣”勋章,及解放华北、华中南、西南纪念章。南征北战,他经历了无数次生与死的战火考验。


解放战争时期的何树基


1950年,何树基任解放军第六十军政治部主任李哲夫的机要秘书。朝鲜战争爆发后,他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于1951年3月随六十军入朝参战。直到战争结束后,1953年底,他才回国。曾获朝鲜政府颁发的银质纪念章。1955年9月,他进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政治学校第一期深造。可见无论是战功,还是个人水平,他都是很受上级重视的。学习了一年半,毕业后仍留六十军政治部。


抗美援朝时期朝鲜政府颁给何树基的银质纪念章


1959年,南京军区晋升军衔,他本来可以由大尉晋升少校,但在即将下发任命书的前夕,解放前曾为国民党效力、1949年后属于严厉管制对象的父亲,因生活境遇窘迫,未经当地允许,私自跑到部队找他,寻求帮助。而他显然没按那个时代的要求,与“反动父亲”划清界线,竟然试图帮助父亲,而没有立即将父亲送走。这在那个强调阶级斗争、并且台海关系紧张的年代,是“敌我不分”、很犯忌的事情,于是,上级非但没有提升他的军衔,还将他降级为师宣传科助理。

 1963年,他身患肝炎,身体状况不太好。到1964年,他从部队转业了。


何树基在60军政治部(1956年)


他转业后来到宜春,被宜春专区组织部安排在宜春一中担任党支部书记兼校长。从此由军队转到了地方教育行业中来。


可惜尚未充分施展抱负,1966年“文革”爆发,他成为宜春最早一批被打倒的学校领导,在运动中曾遭到严酷的批斗和殴打。1968年,下放西村淇田,进行“劳动改造”。这一去就是五年。


春台中学是1971年在原第三小学校址建立起来的,其时学校环境破败,师资薄弱,被人戏称为“破春台,烂春台”。因而学校发展的最初两年,工作没有太大起色。为此,1973年3月,县革委会主任张炳昌点名让何树基来接管校务,任春台中学革委会主任兼党支部书记。何树基一家遂从乡下迁回城。


笔者是1973年进春台中学上初中的,正赶上何校长(当时名为革委会主任,大家多称何主任,不过,我更愿称他何校长)主持校务,感受到了他为人的谦和、举止的文雅和办事的踏实。虽然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工宣队和军宣队共同管理学校的时代,很难有施展才华的机会,但何校长的一言一行,仍深深地感染着广大师生们,他身上有种凝聚人心的魅力。


何校长的廉洁奉公,是众所周知的。据原副校长易自岐介绍,上级曾派人来学校检查工作,因听取汇报的时间较长,天色已晚,学校便为领导们准备了工作接待餐。学校负责人理应陪上级同志进餐,何校长与副校长易自岐居然是从自己家里端来盛有饭菜的饭碗,来陪上级同志吃饭的,令对方十分感慨。


又,恢复高考后,学校老师们全力以赴准备复习材料,有段时间老师们干得很辛苦,时常弄到半夜十一二点钟。何校长就让食堂给大家煮点面条作为夜宵,可是,到吃夜宵时,陪老师们一同忙到很晚的何校长,却带着其他校领导悄然回家,并不与大家一起享用夜宵。还有,那时候学校有一个小工厂,加工木料时会产生许多木屑(宜春话叫“刨皮俚”),学校好些人拿这刨皮俚回家引火,而何校长从不让自己的家人去取,认为物虽小,但姓公,自家不可占公家便宜。这些看似都是小事,而它反映的却是何校长以身作则,清正廉洁,并带领其他校领导一心付出而不求索取的精神。


何校长对老师们的关爱,也让老师们普遍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那时有位教物理的青年教师叫王洪照,无锡人,住学校单身宿舍。有一次他在学校操场上端着饭碗吃饭,遇见何校长从外面进来,就随口说了一句玩笑话:哪天我到你家吃饭啊!没想到第二天开会时,何校长对大家说:王洪照说要上我家吃饭,说明食堂办得不好,从明天起我家也要常在食堂吃饭,要抓好食堂伙食。并嘱咐食堂一定要为单身教师留好菜。


过寒假,王洪照因家远没回去,食堂在假期就一直没有停办,过年时何校长还让他去家里吃年夜饭。有几个春节留校没回家的单身老师有好几个,那种万家团圆时的孤寂心情,何校长最能体会,他总是把几位老师全叫到自己家里,像一家人一样热热闹闹地过年。那几位老师为此深受感动。几十年后的今天,王洪照老师还为今生曾遇上这样的好校长、结识过这样的好领导而感到幸运。


还有祝自强老师,住何校长家隔壁,有一次扭了腰,那时春台中学没有自来水,饮水都要走很远的路,从远处的河里或井里去挑,何校长便让自己的儿子帮他去挑水,祝老师为此充满了感激。


何校长总是从精神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关心着自己的下属。易自岐孩子多,家庭负担重,还要赡养老父母,何校长曾想方设法帮助他,如特意从乡下弄来不少点炉子的木柴送给他等等。送些木柴在今天看来也许微不足道,可是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却不啻雪中送炭。几十年后,易自岐仍对此记忆犹新。


其实,不只是对教师,对于普通员工,何校长同样给予了关爱。炊事员朱开约病重在县医院住院,何校长安排老师们轮流陪护病人,还亲自去医院找医生商量治疗方案,甚至到专区医院请名医来会诊。那时没有小汽车,借了一辆卡车,让名医坐驾驶室去县医院。校长如此关心职工,竟让医院的人误以为病人是校长的亲戚。那段时间何校长自己也因肝病加重,有时疼得不能不躺床上。而朱师傅医治无效去世时,老师们去送葬,考虑到天热,何校长身体差,大家劝他不要去,而何校长说要送朱师傅最后一程,坚持去了。此事不仅感动了家属,也感动着全体教师们,乃至医院的医生们。诸如此类,都可看出一位一心为公和关心他人的领导者的风范。


何树基在春台中学工作时摄

 

如果说这些都不过是一些琐事的话,那么他在引进和使用人才上的举措,则更见这位校长的眼光与魄力。1974年,邓小平复出,力纠积弊,何校长看到了拨乱反正的曙光,于是在“文革”尚未结束的年月,就作出决定,从那些被“打倒”或靠边站、却很有才干的人当中挖掘人才。没有超前的眼光,没有敢于担风险的魄力,没有为发展教育事业奋斗的一腔热血,是不敢有这样的举措的。当时,何校长发动本校各方面的人四处求贤,连体育老师彭永祥、小工厂徐松老师,都被委托出去寻觅人才。何校长自己也亲自登门拜访那些被埋没的英才。


朱一正,曾读过三所大学,后被打成“右派”,身心受到极大创伤。未婚,住着不蔽风雨的破屋。何校长与祝自强老师去找他,在一家小餐馆见到他时,还是无业游民的他,有凳不坐,正蹲在板凳上吃残羹剩面。有人认为他神经兮兮的,而何校长坚持将他请进学校。事实上,这位先生在数学解题方面,极具天赋。他人难解的题,他总能破解,并且解题方法和步骤也常出人意料,足见其早年的学习功底之深。


易其尊,西南联大毕业生,抗战胜利前后曾当美军顾问团翻译,英语水平高,文史功底深厚(其父亲是前清进士,民国《宜春县志》编者之一),但在后来的历次政治运动中,他被折腾得妻离子散,被遣回原籍南庙“劳动改造”多年,没想到最后却得到了何校长的重用。


李矩儒,宜春慈化人,原在贵州工作,被打成“右派”,后被遣回原籍接受“改造”,历经磨难。何校长也把他请到春台中学任教。由于他教学水平高,有的年轻老师就时常去旁听他的课,以提升自己的讲课水准。当时,这样以老带新,也成为提高教师教学水平的一条途径。


还有易增锡,民国时期曾当过蒋经国的参谋,又曾在赣州青年中学和后来的宜春中学当过校长。人才难得,何校长恭请他出山,而他以年岁太高婉拒。于是何校长不仅有三顾茅庐之敬,还在他八十大寿时前去贺寿,令他十分感动,接受了何校长的盛邀。如此高龄的人犹在恭请之列,可见当时何校长求贤之心的急切。


此外,尚有刘倜、林任梅、邱琛、周文定、彭光华、曾自华等许多名师,汇集春台。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燕昭王千金买骏骨后,天下俊才云集燕国的情形。当时,春台中学也拥有了宜春教育界众多名望甚高的老教师、老专家。而那时仍处在政治运动不断、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何校长敢拍板任用这样一群也许属于"黑五类"的人,那得有多大的担当,才做到这一步啊!


用人不仅要有胆识,还要有肚量。春秋时齐桓公不计前嫌,重用曾用箭射中自己的政敌管仲,为人称道。何校长也有同样的胸怀。“文革”初批斗时,曾有一位造反人员用涮洗衣服的擂锤(宜春话又叫打涮锤)击打何校长,又狠又重的击打,结怨应是理所当然。打人者在“文革”初的冲冲打打,得罪不少人,“文革"结束后,他从下放的地方归来,回原单位,却很不受人们的欢迎,于是就想调到春台中学来任职。他向何校长跪地忏悔,而何校长居然将他扶起,一笑泯恩仇。并且此后对他充分信任,使他成为春台中学的优秀教师。后来该同志与何校长关系紧密,何校长调往一中时,这位老师居然也随之调去。可见他对何校长的衷心佩服。


还有一位叫孙绍华的老师,教学水平较高,而性格急躁,常与家长和学生发生矛盾。何校长找他谈话,婉转批评他要处理好老师与学生、家长的关系,不能由着性子来。而急性子的孙老师不服气,严辞拒绝,拍着桌子威胁要调到一中去。何校长仍是轻言细语,请他自己考虑清楚。孙老师很任性地就调到一中去了。只是他到一中没多久,又与那儿的环境格格不入,闹出许多矛盾,那边的领导毫不客气地对他进行了严厉批评。两相比较,孙老师又感到后悔,于是找何校长,希望重回春台中学。何校长何等胸怀,一句话:回来吧!


何校长用人不疑,待人真诚,为春台中学后来的崛起奠定了基础。随着“文革”的结束,国家发展开始转入正轨,宜春各个学校也纷纷全力以赴抓教育。论学校的环境,学校的设施,学校的资源,各项硬件条件比起来,春台中学都不能与当时的宜春中学、宜春一中、宜春二中相比,然而,全体教师在何校长带领下,同心同德,一起冲刺。何校长精心组织,甚至自己掏腰包延请校外名师座谈,分析高考对策,还让他的夫人(不是本校职工)也参与到刻钢板腊纸油印复习材料的行列中来,一时春台大有“白云山下呼声急,枯木朽株齐努力”之势。


因此,在恢复高考后的1978年,春台中学一举夺得宜春地区高考录取率第一名,在当时的宜春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没想到“破春台”能有这样的爆发力。为此上级还专门奖励了学校一台14英寸日立牌彩色电视机和一台电子管录音机,这在那个年代都是非常稀罕的奖品。当时学校师生还兴高采烈地捧着奖品,到宜春街上游行欢庆了一圈。当时人们纷纷把子女送到春台中学上学,好些老师也都愿意到春台中学来任教。何校长出色的治校能力,由此得到广泛称赞。


1980年,春台中学改名为宜春第四中学。是年11月,上级又将何校长调往一中任校长,这让本校所有教师恋恋不舍,不少人因此流下了眼泪。


何校长是个低调的人,从不对外张扬自己。尽管他政治素质高,文化水平不低,填写个人档案中的学历一栏,他却总是写“初中”,即使他有过类似大专的解放军政治学校毕业证书,他也不借此更改。而学校老师中,大学毕业的人不少,老师们无论学历和年岁高低,均对何校长敬重有加,不少人说,何校长是自己一生遇见的最好的领导,最值得钦佩的校长。一个人该有怎样的人格魅力,才能获得如此多人的信赖和尊敬呢!何树基很幽默,他是山西省洪洞县人。有人问他是哪儿人,他常笑着说,是出坏人的地方的人。而这位"坏人”,却赢得了无数人的爱戴和敬重。


至今说起何校长,当年的同事犹感慨万千,充满着景仰。


何校长的儿子与笔者是同班同学,因而笔者也曾有切身感受:我们的班主任是个极其严厉的人,即使对于校长之子,他的管束也一如既往,时常毫不客气地苛责,没有一点照顾的意思。而何校长从不干预班主任对自己孩子的苛刻管束。从中也可以看出校长对教师工作的支持和信任。


何校长去世于1995年。虽然他已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然而只要提起当年的春台中学,提起宜春四中前身有过的辉煌,则何树基这个名字就会随之闪耀,因为,他曾是春台中学兴起的灵魂人物。


我们永远怀念这位值得尊敬的好校长。


2017年2月

(本文的撰写,得到易自岐、祝自强、王洪照等先生及何校长家人的帮助,在此谨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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