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冯印谱,山西万荣人,198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高级记者。曾任山西日报报业集团编委、三晋都市报社长兼总编辑。现为山西大学文学院新闻传播系研究生班兼职教授、硕士生导师,山西大学商务学院、中北大学客座教授。著述颇丰。
作者:冯印谱
退休了,回首往事,几十年干的是同一个职业——新闻记者,前期“爬格子”,后期“敲电脑”。文章千古事,甘苦寸心知。然而,那些引导我走上写作道路的启蒙老师,始终难以忘怀。我出身农家,父亲当医生,连一封通顺的家信也写不来,母亲没上过学,她说自己是“睁眼瞎”。我上学在本村七年制学校,1970到1971年读初中,正在“文革”期间,受“读书无用论”影响,学校领导不敢抓教学。使用的语文课本,内容多为毛主席诗词、报刊社论、大批判文章、鲁迅杂文。学过的古文有两篇,一篇是《愚公移山》,至今还记得开头几句“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一篇是《武松打虎》,从《水浒传》选的一段,开头是“这武松提了哨棒,大踏步向景阳冈走来”。物理、化学课本叫《工业基础知识》和《农业基础知识》。初中学到的知识可见一斑。我们班主任是冯进禄老师,同时代语文课。他是本村民办教师,学历不是很高,却对我们学习抓得很紧。他的备课本钢笔字写得工工整整,一丝不苟。每讲一节新课文,先让学生预习,开讲前,让大家谈预习感受,然后才正式讲课。
冯进禄老师跟学生合影
每周一次作文课,冯老师常常采取命题作文,有时当场写作,有时课后写。下一周作文课上,主要讲评上周的作文,挑选出几篇写得好的作文,详细介绍其优点和不足,同学们记忆深刻,进步也快。我在几门课中,比较热爱语文课,喜欢课外阅读,喜欢做作文。我写的作文,经常被冯老师当作“范文”拿来讲评。每当此时,听着老师的赞语,看着同学们投来羡慕的目光,我心里美滋滋的,虚荣心就甭提了。下次作文越发精心构思,认真写作,往往又是一篇“范文”。冯进禄老师是我写作道路上的第一位启蒙老师。他后来离开学校,担任过多年大队干部,如今在村里担任红白喜事总管,谁家有事就去热心帮忙,又写的一手好毛笔字,一年到头忙得不亦乐乎。初中毕业升高中,我们那里实行贫下中农推荐制度,我父亲被错划为“历史反革命分子”,我是“黑五类子女”,自然不会被推荐。我渴望继续读书,父母也支持我。1973年春,被打倒的邓小平先生重新出来工作,狠抓科技教育整顿。闻讯太原市夏季升高中实行考试制度,分数面前人人平等。我喜出望外,辗转奔赴姐姐工作的太原市阳曲县泥屯镇松树学校,复习了两个多月,以优异成绩考取了泥屯高中,后转学到老家阎景中学,这是后话。在松树学校复习期间,代语文课的是陈德明老师,他也常在课堂表扬我的作文。恰遇六一儿童节,班级同学纷纷制作手工作品欢庆六一。我一来缺乏制作材料,二来笨手笨脚啥也不会做,情急之下,连夜赶写了一篇反映儿童节题材的忆苦思甜独幕话剧交了上去。当天展览现场,我的独幕剧在墙壁上张贴了好几页,招来各年级同学和老师围观。陈德明老师看了独幕剧后说,这一作品完全达到发表的水平啦。他把独幕剧投寄到太原市一家儿童出版物,虽然最终没能发表,但陈老师的评价给予我相当大的鼓励。重要的是通过此事我才知道,自己动笔写出的文字是可以用来给报刊“投稿”的。我转学老家后,再也没有见过陈德明老师,他和蔼可亲的面容时常浮现眼前。阎景中学在距离我村30里的阎景镇,校舍占用远近闻名的地主兼资本家“李善人”李家大院,是运城行署教育局直属中学,当时师资队伍堪称一流。
王全军老师
代我语文课的王全军老师,解放前曾在傅作义部队做文职,参加了北平和平起义。他在大同的报纸连载过小说《春逝》,后考入山西大学中文系,用写作稿费供自己读书,毕业后一直从教。我在王老师宿舍偷偷看过《红楼梦》等“禁书”,将创作的散文小说稿送他批阅,王老师用红笔逐字逐句修改,我受益匪浅。在王老师指引下,我不知天高地厚给省内外文学刊物投稿,每次收到“大作拜读,经研究不予刊用,现将原稿退回,请自行处理,欢迎今后多多赐稿”的油印退稿信笺,失望失落,王老师总是热情地予以鼓励。有一次,可能是我投稿多的缘故,山西日报社通联部给我寄来一个大纸袋,里面装着三本写作知识书籍,一个黑塑料皮采访本。我非常激动,王老师更高兴,特意拿到讲台,向全班同学展示,以此激励大家努力学习。王老师退休后常住运城,今年已97高龄,仍然精神矍铄,思维清晰。我的高中班主任是贾华老师,大学学历。在革命口号震天响的年代,贾老师不惧政治风险,一再教导我们:每个人在社会上都要有点真本事,有点特长,既可以为国家做贡献,也能给自己找到出路。他常举的例子是,庄则栋为什么有那么大名气,就是因为乒乓球打得好,有一技之长。
贾华老师
不久,贾老师的话得到应验。我们班同学王春生,阎景村人,自小喜爱拉板胡,正逢著名蒲剧演员王秀兰在阎景中学创办运城地区艺校,招收学员,经贾老师推荐,王春生考取了艺校。此事对同学们震动可大啦,艺校两年毕业,春生就能够吃商品粮,挣工资,而我们农家孩子高中毕业只能回村修理地球,前途渺茫。受此影响,我记住了贾老师的话,更加刻苦努力,也希望凭借写作一技闯出一条人生路。1977年高考制度恢复后,贾华老师代地理课,是运城地区响当当的地理老师,每年赴省城批阅高考地理试卷。贾老师后来调到运城学院,退休后在运城安享晚年。不久前,80高龄的贾老师特地给我打电话,嘱咐我写文章一定谨慎小心,要学会保护自己,其关怀之殷令我感动。屈殿奎老师学历不高,学问庞杂,穿衣打扮不讲究,剃着光头,喜欢戴顶旧毡帽。解放前,他在运城当过报社记者,描写万荣县飞云楼的散文刊于《山西通志》。他代我们历史课,最经典的一句话是“秦始皇他妈很糟糕”,至今难忘。屈老师性情随和,没有脾气,跟谁都处得来,他的宿舍成天学生不断,桌上床上堆满了报刊社寄来的书报,有同学拿去借阅,他会喊一声:“别忘了还我。”后来还没还,他自己也忘了。
屈殿奎老师
屈老师还代过农业课,头顶烈日管理试验田的棉花蔬菜。退休后,专心研究民俗学和万荣笑话,著作颇丰,80多岁仍写些历史掌故和风土人情稿件,四处投寄,辛勤教学、笔耕了一辈子,前几年谢世。我担任《三晋都市报》总编后,派特稿部记者高辉赴万荣县万泉村采访屈老师,写了一篇特稿《万荣耄耋老人屈殿奎 传承民俗文化备耕不辍》,刊登在2011年9月30日《三晋都市报》,多家网站予以转载。1978年我高考史地分数不错,跟屈老师和贾老师的辅导分不开。王增义老师是我认识的阎景中学第一位老师,当时他管教务,我转学手续就是他给办的。王老师待人热情诚恳,写一笔好字,上课板书工工整整,赏心悦目。我参加高考文科复习班,王增义老师是班主任,并代语文课。他耐心给我们补习拉下的语文基础知识,曾将我和其他几位同学的作文油印成册,供大家学习借鉴。在万荣县城高考那两天,他一直在考场外面陪伴我们,帮助同学解决问题,一颗心操得细碎细碎。我工作之余喜爱弄点杂文,其中一篇杂文引用了一则万荣笑话,说的是一位农村老汉第一次乘坐火车,不料进火车站晚了,看见火车已经轰隆隆开动了,他焦急地站在月台大喊大叫:“站住!站住!我是贫下中农!我是贫下中农!”借以讽刺“文革”中大搞“阶级斗争为纲”,无论做什么都贫下中农优先的现象。不料被王老师看到了,特意给我写信,语重心长地规劝说,你这样的文字太不合适了,太冒险了,当心被人抓了把柄,会吃亏的。王老师家庭是高成分,经历了一次次政治运动,变得循规蹈矩,谨小慎微。我毕业多年了,他仍然像母鸡护小鸡一样关心自己的学生,我读完信,眼睛湿润了。
王增义老师(三排右一)
有一次,我给王老师写信,透露出工作不遂意。王老师很快写来长信,讲述他自己努力工作,成绩突出,曾受到地委某领导赏识,有意调他到运城担任县团级领导,并配有一辆吉普专车。当时农村已经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王老师爱人在家种地,他若调到运城工作,就不能帮助爱人种责任田了。王老师婉言谢绝了领导的好意,说:“即便有了吉普车,它能把一小平车农家肥送到责任田吗?”以此教育我,人生难免有得有失,一定要放平心态,知足常乐。王增义老师从阎景中学调到万荣县委党校工作,退休后住在农村老家,儿孙满堂,热心周旋于本村和邻村村民的红白喜事帮忙,书写对联,乐在其中。我家丁樊村离公社所在地高村十里路,高村出了两位名人,是我当年崇拜的偶像。一位是艾斐老师,著名作家、文艺评论家,学识渊博,勤于笔耕,创作长篇历史小说《阎锡山》,从事鲁迅研究,在全国报刊发表过许多有影响的各种体裁文章,著作等身,曾担任山西省社科院副院长,享受政府特殊津贴。艾斐老师毕业于山西师院中文系,钻研学问到了如醉如痴的程度,老家传颂不少有关他刻苦学习的故事,激励着一代代青少年。我高中毕业后回村劳动,因为久慕大名,大概是1976年春节,打听到艾斐老师从太原回老家过年,专程赶到高村,在高中好友史志强陪同下,拜访了艾斐老师。艾斐老师不苟言笑,却没有丝毫官架子,还拿出“迎泽牌”香烟招待我们。我向他请教文学创作知识,艾斐老师滔滔不绝,讲述了巴金、杨沫、柳青及托尔斯泰等外国作家的创作经验,指出当作家不仅需要深厚的文字功底,更要具备丰富的生活积累,有思想,写出的作品才会有深度。
艾斐老师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艾斐老师的讲解大大开阔了我的视野,同时让我意识到自己的浅薄和无知,亟需学习的知识太多太多,当作家的道路漫长而艰辛。我后来到了太原工作,有时间就向艾斐老师请教,他总是有问必答,诲人不倦。另一位是史秉有老师,跟我家沾点亲戚,我喊他叔叔。秉有叔自小酷爱画画,从阎景中学考取了中央美术学院,取得大学和研究生学位,分配到山西大学美术系任教,专攻工笔花鸟画。他创作的画作在省内、国内及日本、法国等地多次举办画展,还给中共中央大会议厅画过巨幅作品《朝鹤图》。由他创立的山西工笔花鸟画学会,培养了一大批青年画家,如今80多岁了,仍然挥笔作画,四处讲学。1977年寒冬,刚下过一场大雪,土路不能骑自行车,我送秉有叔从我村去高村,一路上听他讲绘画创作知识。走着走着,突然,他停住脚步,伫立观望,眼前夕阳衔山,喷射出万道霞光,广袤的原野白雪皑皑,万籁俱寂,美丽静怡。秉有叔说,搞美术创作和文学创作是一个道理,要学会观察生活,熟悉生活,心中储藏许多腹稿,到创作时可能就用上了。
史秉有老师
我们家乡田野里司空见惯的柿子、酸枣、谷穗、麻雀,均被秉有叔纳入画作,看似简洁土气,却蕴涵深刻的寓意。从他身上,我学到了许多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那次,秉有叔送我一本陈望道先生著的《修辞学发凡》。2011年,我详细采访秉有叔后,写了《史秉有:杜鹃泣血,中国工笔花鸟画的守护神》长文,较为全面地记述了史秉有教授的艺术人生,在《三晋都市报》连载了10天,被多家网站转载。上大学期间,我们新闻系学生有两次到报社实习的机会。我第一次实习在武汉的《长江日报》农村部,刘晓江编辑是我的指导老师。他带我在武昌、汉阳乡下采访,手把手教我如何提问,如何收集资料,如何写作。我写的一篇武昌农村缺乏农技人员的内参稿件,经带我们实习的张骏德老师修改润色,被报社评为红旗稿,发给我20元奖金,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
刘晓江老师(后排左1);实习同学姚晓东(后排左3)、闻莲芳(前排左3)、印敏智(前排左4)、作者(前排右1)
第二次实习是在长沙《湖南日报》科教部,指导老师是编辑谭毅挺,他母亲是山西籍南下干部,对我这个小老乡十分关心。我采写了不少稿件,其中一篇通讯,内容报道长沙一所小学注重课外活动培养学生的各种兴趣爱好,共分三部分,在《湖南日报》见报后,被《人民日报》科教版转载了一部分,标题是《小鹏的飞机上天了》。2010年左右,我根据谭老师提供的资料,写了一篇《“介休王家”走出来的革命小姐》,刊于《三晋都市报》,讲述谭老师的母亲王戈进从一个富家小姐走上革命道路的坎坷经历,被搜狐等网站转载。
谭毅挺老师(右)和作者
这两次实习,对我毕业后走上新闻工作岗位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回忆三十多年的写作生涯,我写过新闻稿件,写过杂文时评,写过散文随笔,写过小说,虽然没有写出什么名篇巨著,但是没有虚度光阴,踏踏实实一路坎坷走来。2007年,我荣获山西省五一劳动奖章,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称号。这些成绩的取得,与这些写作路上的启蒙老师分不开。在此,我默默悼念谢世的老师!向健在的老师深深鞠一躬:祝老师们身体健康!晚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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