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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大陆 | 李晶:松鼠山的枪声,是族群撕裂还是政治撕裂?

天涯杂志 新三届 2022-09-19

作者简历
李晶在匹兹堡松鼠山


李晶 ,1969年赴黑龙江兵团;1977年考入天津师范大学中文系;1982年毕业后做编辑、记者。大学期间开始发表文学评论,其后创作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部分作品译至德国、美国;长篇小说《沉雪》曾获台湾《联合报》第十九届文学奖长篇小说评审奖。


原题
我听见松鼠山的枪声



作者:李晶

 

匹兹堡大学教学楼。李晶摄

松鼠山对于我也是一片“偶然的天际”。那时儿子在卡内(美国卡内基梅隆大学)读博,我以探亲身份去他那里住过几阵。之后他博士读完离开匹兹堡。又隔一段时间,我们从波士顿出发环新英格兰地区自驾游,顺路回访匹市再看一看松鼠山。这时一种讶异忽然升起,发现那些熟悉的地方竟然如此老气横秋,一成不变。熟悉的那一带,除了小公园里运动器械又重新漆过,哈伯特街的工艺美术店已经关张,其余一切皆持原貌——该单调的还单调,该肃静的还肃静,甚至5645房前那两大团常绿灌木也一如当初那样剪得圆融。

我想哲人说得不错,“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但是,面对松鼠山处处恍如昨日的凝然旧景,实在难以觉出时空长河的稍纵即逝。

谁料想,此去再经两年,2018年10月27日上午,小小不言的松鼠山突然让全世界都知道了。一条万分惊悚的黑暗消息自新闻联播爆出:美国匹兹堡市松鼠山社区,一座名为“生命之树”的犹太教堂发生枪击事件,造成11人死亡,6人受伤!

报道说,当时教堂里正举行周六祈祷仪式,突然一名体格魁梧的白人举起自动步枪高喊反犹口号:“所有的犹太人必须死!”随即便朝人群开枪。警方赶到时,袭击者撤到教堂一间房内与警方交火对峙,最终中弹投降。11名无辜死者均为年长者,最小的54岁,最大的97岁……(新闻过后,匹兹堡大学的张老师告诉我,“杀人者是白种非犹太人,抢救他的医护人员中好几位是犹太裔”!)

匹兹堡公共安全主管接受记者采访时几度落泪,称案发现场十分惨烈;教堂牧师痛心疾首地谴责美国枪击事件接连发生,华盛顿议员们始终拿不出应对办法,如今灾难降临到他的教堂!新闻评论这起枪击事件,是美国历史上针对犹太人社区最致命的攻击,是史无前例的暴力行为;总统特朗普称,枪击案是“邪恶的大规模谋杀,肇事者应被判处死刑”。

匹兹堡松鼠山的教堂。李晶摄

我觉得发冷,泫然心颤良久。现世不太平,近年来美国政治撕裂、政党极化,各种潜藏的社会矛盾空前激烈,总有亡命徒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发泄仇恨,惨剧接二连三。可问题是,如此凶恶的谋杀为何会发生在松鼠山?
 
匹兹堡是美国东部宾州的第二大城市,近年来连续数次被评为全美排名前五的宜居城市,松鼠山又是匹市中最为安静祥和的社区,一直都是留学生租房的首选。不仅生活便利,中日美韩超市餐馆一应俱全,交通距大学区仅10分钟车程,商店、银行、电影院、运动场等步行即可到达,尤其这里治安良好,居民受教育程度高。据说百年前这里就是犹太人聚居区,人称“小耶路撒冷”,如今学校、医院、书店、老人院等都开得规模,教堂更是一座比一座端整。离我们最近的福布斯街和莫瑞街交口有座老教堂,它超拔矗立在高坡上,古堡式的庄严轮廓给人以百年沧桑感,仿佛一个精神对应物,没有它,整个松鼠山就不深厚了。

一回星期天,我见那高坡上正举行婚礼,一对漂亮的新人仿佛自童话中显形,被众人簇拥着缓缓移动,深阔的教堂门敞开着,两旁列着神职人员躬身相迎,那场面圣洁动人,洋溢着一家亲的气氛……看案发现场图片,“生命之树”教堂并非这座,却也面熟,肯定我们遛弯时也经常路过。

作为历史悠久的犹太社区,这里的居民看起来非常虔诚,宗教在生活中所占比重很大,如祈祷这样的事比什么都要紧。每当周六午前,别管什么天气,街上总见有人向教堂聚集。多是男人(女人因为操持家务大都在家里祈祷),他们自豪地穿着传统的衣裳,像是从老电影里出来的——黑袍子或黑西装,蓄须浓重,头顶扣小圆帽或戴黑礼帽,有人披着祈祷的围巾,衣襟下摆吊着长穗子。他们黑沉沉地走过,神情端严古板,毫不懈怠,与他人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周六是他们的安息日,敬拜读经是各家的中心大项,为此店铺关门,工作撂下,不驾车也不起火(一般都吃冷餐),连电梯也不开,电话也不接,直至傍晚才告结束。此外每周总有几个晚上,菲利普街那边的犹太人学校里,一些主妇雷打不动地聚到一起读经。

如此严格地尊崇教谕,必是因为信仰的天空世世代代高悬于头顶。在这世上,还有哪个民族像犹太人那样命运多舛?复国之前,他们已经在世界各地流浪了两千多年,两千多年前,他们被别的民族赶出濒临地中海的家园,从此颠沛流离,四处迁徙,遍尝屈辱与苦难。二战时希特勒的种族灭绝政策,更使他们陷于灭顶之灾,600万人如羊群一般被驱入火车,轰进集中营死亡工厂……

难忘2006年的波兰十日行,期间我抽出一天前往奥斯维辛集中营旧址,亲眼目睹了当年的营房、铁轨、电网,以及毒气室、焚尸炉,成千上万死者的手提箱、鞋子、头发,堆积如山的毒气罐……尽管早有思想准备,无比残忍的历史见证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我去走廊站着,隐隐发抖,无语凝噎,默默瞻望墙上成行列队的死者遗照,透过一双双凄楚的眼睛,仿佛听见无数的魂灵在哀嚎。

同行翻译是来自华沙大学的小谷,他指给我看一张稍微大些的照片,说这是一位神父,当年他是替别人受死的——那人劳动时犯了错,即刻要被枪毙,忽然跪到地上乞求看守放过他,说自己是三个孩子的父亲,绝不能死!这时神父从队伍里走了出来,挡住这位父亲。神父让看守放过那位父亲,说自己可以做替换,看守不耐烦地应允了,朝神父举起枪……

匹兹堡松鼠山社区。李晶摄

这是那个下午我在奥斯维辛集中营旧址听到的最为震撼的故事,忽然觉得自己也被神父解救,不再心悸难抑。我意识到,悲苦的树林里不仅只有绝望的哀嚎,还有星光、月光,以及高悬于头顶的深远夜空,通往地狱的路上有圣徒在前面提灯,给黑暗重围中的人们照明。

我想这个忧患的民族,为何苦海无涯,几近灭绝,却始终能够凝聚不散,源远流长呢?就是因为他们有神父那样挺身而出替人受死的圣徒,有由神父那样视死如归的圣徒沥血传播的伟大教谕——“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不要怕他们”(马太福音)——永远不要说这是末路!因此,即使在押解途中,他们也不忘记带上书籍,囚禁在马厩般的棚屋里,仍然继续作画、写歌——“也许明天就是死亡,今天却要在坟墓中歌唱”……就这样,凭靠着宗教信仰的巨大维系力,犹太人不畏缩、不衰败,终于捱过大流散的漫长岁月,从亡族灭种的劫难中死里逃生。

据说在中国宋代,开封城里始有来自波斯的犹太人长居,至二战时,上海天津等中国的犹太难民被友好保护,慢慢同化,除此之外,大多数流散各地的犹太人抱团取暖,独立生存。及至1948年曙光来临,以色列建国,大批犹太人奔走相告,纷纷回迁,焕发出举世罕见的勇气和战斗力,在贫瘠又险恶的生存环境中,万众一心奋发图强,很短时间内,一个世界上“最小的超级大国”和“创新国度”奇迹般崛起。现今全世界犹太人(约1400万)在地球上仍占比有限,其中一半在以色列,另一半仍居国外(美国最多),作为以犹太教为核心的文化认同族群,他们已经成为地球上最智慧、最勤劳、最坚韧,对人类文明贡献最大的民族之一。

 
住在松鼠山,出来进去,脑子里总恍恍地跃出一些人影,茨威格、卡夫卡、阿伦特、爱因斯坦、普鲁斯特……多年来,不断地受惠于他们的书和传记,这时我总有种莫名的走近之感。偶见苇岸先生的随笔,曾提到,“普鲁斯特,这个哮喘病折磨了他一生的人,从他那犹太血统的母亲身上学到了憎恶说谎,无比的善良,害怕使别人难过,成了他一生主要的本能,对人关怀备至”……寥寥数语,引我推想,我所喜爱并且敬崇的诸位大师也都怀有美好的品性,或还可以推而广之,连及他们的族群整体,否则,那些世所公认的大批量的优秀精英及其灿烂文化又所从何来呢?

松鼠山没有凸显的山,因林木多而松鼠常见,低度丘陵的地势让人走着会有小喘。四外空间大,房子都离得很开,他们不建那种蜂巢式的现代公寓,只有一幢幢深烙着时间印痕的老房子。感觉像天津以前辟为租界区的五大道扩展板,殖民式风格,古朴考究,尖顶木结构居多,优雅的飘窗与露台、坡顶卧着阁楼,烟囱脖颈般朝上方伸着,有的特意裸现房基的苍老岩石。

一路上不见脚手架和沙子堆,却也有人家在做翻新,样式修旧如旧,显然是尽力恢复先人开造时的风采。所有房屋一律色调沉黯,与主人的保守穿着很是搭调,但房前屋后各处间距都精心栽种,园圃争妍夺目,仿佛在举行园艺大赛,望去一片蓬勃生机。

莫瑞街上店铺多,沿坡地错落,除超市餐馆服装店,又有电影院、古玩店、乐器行、艺术画廊等。明亮橱窗里可见久违的密纹老唱片、喇叭花式旧唱机,各种铜艺铁艺的烛台,蒂凡尼彩色玻璃台灯……大多数店铺门可罗雀,只有戴着小圆帽的犹太大爷在里边耐心候着。稍显人气的是华人开的瑜伽馆,有小女生夹着紫色的瑜伽垫满面绯红走出来。“61美分咖啡馆”最受欢迎,每天24小时温暖地亮着灯,即使后半夜也见有人在小桌前孜孜不倦地敲笔记本。


有天傍晚同吴老师遛弯散步,见咖啡馆里几位大妈围坐一圈,手里都织毛线活,像“编织小组”在活动。“小组活动”(或小众沙龙)这事在松鼠山似乎挺普遍。莫瑞街加油站对面有家乐器行,开门不定时,但差不多门一拉开就有节目。一回赶上里面正搞小型演奏会,没有椅子,都站着聆听,我也过去凑热闹,只见前边坐着一位满脸胡子的大提琴手很投入地拉着,曲子陌生,相当低沉。

记得是“晓说”说的,当年犹太艺术家流落上海,他们白天要为生计开香肠店,到晚上就聚在店里演奏自己的音乐。遥想兵荒马乱的时代,犹太艺术家如此安之若素,努力保持自己的品味追求,表达心中情感,也真是了不起。

哈伯特街那家工艺美术店,有天小店外面忽然聚了八九个人在一圈空地上写生,静悄悄的,也是都站着,有人身前立着画架,有人手上托个本子,一女孩坐门阶前给大家当模特。几日前店主刚更换了招牌墙,身材颀长的小女子攀在高梯上作画,先以炭笔勾底,转天着色,渐渐活脱出一面硕大的人与自然的彩图,有奇异的花鸟缀着,好抢眼。

一种不可思议的静,作为异乡人是要慢慢适应的。日常听不见汽车鸣笛声,即使最中心的街市也没有喇叭四起的时候——光明节那天除外,那天犹太人忽然开着汽车队游行,车顶上绑着支着九杈的烛光台,其阵势很不一般。人与人街上遇见,从不大声说话,遛狗也不叫。进到西餐馆,两人对坐着就像在“密谋”,中餐馆受此地风气影响,也绝少国内那种呼朋唤友、斗酒胡侃的“热乎气儿”。

不过中国家长路上遇见了,还是忍不住老远就扬手招呼,结为“走伴儿”,哇啦哇啦,生活指南,各种见闻,越说兴致越高。这天身后走过一位长裙至脚面的犹太妈妈,她推着宝宝车,转脸朝我们微笑,同时伸出一根手指压到唇前:请小声点……我们才发觉不合适了,看看左右,哪儿有像我们这么闹的?


甚至在比根街上忽见一幢房屋着火,救火车眨眼之间开来好几辆,烟雾腾腾,大费周章,可前后竟无人驻足看热闹,只在当晚地区电视台见到有新闻播报。

我想,宜居城市的一个重要标志应该就是静吧,恬静、幽静,这不仅意味着文明,更是代表了秩序。第二次去松鼠山,刚到没几天,儿子要去欧洲交流,前后三周多,动身前,他给我联系了几位好同学好同事,有事尽管电话。其时我对周围已经大致熟悉,不觉得独自生活会有问题。平日里儿子忙科研,作息不规律,有时午后出门至次日凌晨才回来。深更半夜风声鹤唳,当妈的难免揪心,却又想这里是松鼠山,“出事的可能性丁点儿也没有”,中国家长们都爱这么说。

独居三周,夜里感觉还算踏实,只是特别记得,四下里岑寂,谁家露台上挂着风铃,一遇风吹,叮叮当当奏出清脆的铃声,以及厨房里大冰箱一会儿一启动的汩汩声,过水管里神秘不息的吱吱声,然后天光依稀发亮,各种鸟鸣呼唤般自窗外响起,越来越广泛、热闹了……

松鼠山居民勤谨自律,治安一词好似多余,没有任何端倪显示不和谐。街上从未见有衣衫不整、游手好闲的人。只是大鹰超市门前有“黑煞星”乞丐,这人就像上班族,每天往那一站,脸上似笑非笑转着大眼珠子,口中喃喃:给几个钱吧。

他们也不开酒吧,除了“61分咖啡店”和Manor电影院(来新片时偶尔会放映至凌晨),“夜生活”这项纯属空白,时髦的吸烟电玩、嘻哈摇滚或街舞之类的统统没有。有时晚上路过电影院,熠熠闪闪的霓虹角落里,一位老妇站着拉小提琴。她长发披肩,纱裙飘逸,瘦削的手臂带出男人的洒脱,不在乎听众稀少,只是专心拉着,不知那是什么曲子,当属婉约派,听起来很悦耳。

 
在不约而同的低调与内敛中,日子一天天过得水波不兴,却也有些看似稀松平常的事,在异乡人的视界里往往生奇。比如松鼠山的邮递员是靠步行送信的。负责我们那几条街的还是一位跛脚,他肩背长带挎包,每天闹钟般准时出现。家家房子都有台阶,他要一步一顿地迈上去,天蓝色的制服下面坠一长串闪光的钥匙片,很熟稔地开了院门或楼门进去,将信件插入门廊信箱。

虽说已是信息时代了,这种纯人工异常低效的送信方式仍须臾不可少——这跟大清早送报汽车驶到各家车道前扔下几公斤重的报纸卷(包在塑料袋里)扬长而去不可同日而语。尤其节日期间,四面八方不知会有多少热情漂亮的贺卡,就靠这位跛脚邮递员一家一家拾阶而上投递到位,制造惊喜。

与此相应的,便道上蓝色绿色的邮箱信筒也仍属神圣之物。见过幼儿园阿姨领着一队小朋友,在便道上围着高大的蓝邮箱讲解怎样寄信,认真聆听的小朋友们都扮成可爱的天使模样,小小后背上粘着画满彩色星星的大“翅膀”(硬纸板做的)……而后随儿子搬到波士顿,发现那里的邮递员很多也是依旧靠步行送信,只不过不再背沉重的长带挎包,而是手推一辆轻便的小信袋车。

感觉松鼠山有些老气横秋,跟比比皆是的老木头电线杆也有很大关系。那些黑漆漆的炭化木头电线杆,有的柱体上遗留着密密匝匝的钉书钉,广告早被清净。这些老电线杆子所显示的节约意味,又很分明地体现在“FREE”(免费、自由)上。“FREE”是便道上常会见到的写在纸板上的提示,放在被扔掉的旧物旁边,告诉路人你可随意自取。“FREE”的种类很多,电器、傢具、文具、炊具等等应有尽有,有的还是簇新的,所以说“扔掉”,不如说“摆放”,后者更能体现人家的善意。

松鼠山社区老爷车比赛。乔香芬摄

这天几人去小顾家,她不停地给大家展示屋里哪件东西是便道上“FREE”的物件——小顾是川妹子、能耐人,在匹大做“访学”(访问学者),同时带两个男孩在附近的小学借读,所谓“临时性”的生活原则可以理解。她感慨犹太人素质高,说近日有一家犹太人刚刚搬走,走前撂下全套炊具,“都是用过多年的家务什,件件都不坏,非常得用,那叫干净啊,每件都给你仔细擦拭过了,一丝污渍也没有!”犹太人的节俭、珍惜,以及友善,由此可见一斑。

在大鹰超市里,见犹太人不喜欢推购物车,经常就拎一只提筐,买东西种类数量都有限,甚至他们总买单个的东西,一个青椒、一根黄瓜、一棵胡萝卜……听说他们吃东西颇节制,禁忌也多,烹饪方法很简单。

每周在百合超市(中国的)旁边,犹太人会搭起卖蔬果的白棚子,东西颇为新鲜优质。他们经营合理,又非常礼貌,总是很快售罄。儿子让我留意大鹰超市里犹太人加工的食物,比如一种很薄的全麦面饼,里外两层,买时最好搭配他们一种酱,一只奶油色的圆盒子,里面是土豆泥或鹰嘴豆泥,质地纯正,其味寡淡,是跟薄饼卷在一起吃的。还有精包装的“犹太鸡”,真正有机,直接清煮,味道好极了。吴老师又推荐一种“水牛鱼”,柜台给你去了鱼刺,成鲜灵灵一条长片,买回去直接煎,味道像天津的“獭么鱼”。

犹太人的汽车也其貌不扬,很少看见奔驰、宝马之类的,劳斯莱斯、凯迪拉克更没影儿了,一种方便驮东西的小卡车倒是常见。

有时我就疑惑,那些说法是否当真?“世上富人最多的民族”;“全球最有钱的企业家,犹太人占了一半;美国百万富翁中,犹太人占三分之一;福布斯美国富豪榜,40名中犹太人占18名……”


哪想到这天,寂静的松鼠山忽然举办起老爷车比赛。正巧那几天我们去儿媳那边(普林斯顿),错过了难得的西洋景。好在武汉的小乔看了全程,拍了照片发我。我惊讶那些老爷车每辆都像经典珍藏版,五光十色,非常开眼。小乔说,比赛场地环绕“山顶操场”下边那条福布斯大道,开得可快了,车主尽是老头们,个个满面红光身手不凡;咱没想到,松鼠山竟然藏了那么多“阔佬儿”哇,还听说,他们年年都比赛!

我想“阔佬儿”们如此热衷于比赛老爷车,自然不是为了比阔,而是要“穿越”,穿越那些纷纭的历史……
 
可那些犹太孩子呢?为何很少看见?犹太人家克勤克俭,幽隐静谧,后院一般都设有小型秋千、篮球架或游泳池,但大多为摆设,如同门口廊台上摆列的宗教雕塑一样,静无声息。

每天下午三点钟,黄色大巴校车在主干道上准时出现,这时马路中央一定站着身穿苹果绿背心的协警大妈或协警大爷(都是义工)在那里热心维持交通。孩子们纷纷下学了,哈伯特街的小公园里一时有了人气,各路家长散兵游勇般忽然汇集,来自中国的长辈有好几位。大家交流生活信息,看顾孙子打滑梯、荡秋千,跑跑颠颠不亦乐乎。

这时很少见到犹太孩子的身影。一位俄罗斯大妈跟我说(她儿媳是中国人,会说一点中国话),他们都上各种辅导班去了,也有的直接回家做功课,反正犹太孩子从来不玩耍!我们知道松鼠山有几家犹太人开的私立学校教育水平非常高,中国家长有人不惜出高额学费,把自家孩子送进去。当然了,一旦送进去,可就不要再想轻松,从此便和那些三岁就开始受希伯来文教育的犹太孩子一同踏入“藤校”系列的预备级跑道。


现实中的跑道这里也有,就在老爷车比赛的“山顶操场”。傍晚漫步过去,15分钟就到了。是个平顶山丘,大约两层楼高,沿草坡徐徐上去,立刻面对了突然的大辽阔。一座现代规模的露天体育场赫然展开,面积约有七八个足球场那么大。锻炼的人不少,因为空间的缘故而显得星星点点。

我加入了红胶跑道的稀松队列,慢跑着,视野一览无余,远处市中心的摩天楼呈出梦幻般的天际线,让我想起《美国往事》中的场景。健身的人各年龄段都有,走步的老夫妇小心翼翼,手里拿着水瓶;年轻人鹿一样轻盈,跑步的、踢球的、打网球篮球的,还有沙坑跳远的。

一个星期天,终于看见小学生,花花绿绿的书包堆在看台上,旁边坐着几排翘首观看的家长。学校在开运动会,那场面欢腾雀跃,高潮迭起,家长们一会儿一站起来振臂呼喊,瞬间纠正了我以为犹太父母太过严肃刻板的印象。

一幕场景想来依然历历在目——严冬的一个下午,窗外寒风凛冽,到处刮得簌簌响,忽然又下起了大雪,雪借风势漫天纷扬,密密匝匝的,陡然间四面晦暗无光,天地溶成苍茫一片。我给儿子发信息,晚上别开车了,搭你们校车(24小时)回来吧。学校离家虽然仅十分钟,可路上两处转弯坡度太陡,冰雪道太令人悬心。儿子回说,正在结一篇论文,索性就在实验室钻睡袋,晚上先不回了。

我松了口气,去看后窗的几只漂亮猫,眨眼间它们都躲起来了,又去阳台窗前观赏雪景——小公园就在斜对面,隔着哈伯特街的小马路。我觉得奇怪,刚才有人在篮球场上打球,这会儿风雪肆虐,怎么他们还没有走掉呢?


一阵阵哨声尖利,盖过了风声,视线穿透风雪的遮挡,能辨出那是一伙中学生在打比赛,吹哨人应是他们的体育老师,他一身黑色正装,面孔紧板着,一会儿发一哨令,场上学生个个听从他。雪是越来越急骤了,太像当年我在北大荒见识过无数回的阵势。大雪片竞相追逐,简直是横着飞,打得便道上的人瑟缩着紧忙赶路,身形歪斜。可球场上的学生并不理会,只是拥着一个篮球砰砰砰,你争我抢,不依不饶。相距大约二十米之遥,暴风雪的啸声裹挟着抢球声、投篮声,连及不断的喝令声,如此生动醒神,令人叹服!

以后凡提及犹太人,脑子里总会浮现上述场景,宛如一幅写意画:暴风雪的黯淡天空,偌大的雪片在坡形屋顶和烟囱间飞扑,小公园的篮球场上,学生们的踊跃姿态和老师的黑色身影由呼哨的风雪衬托出来……

也还有别的:雪后公交车站的露天椅子上,等候汽车的老太太戴着老花镜安然地看书,她一脸静美之气,帽子底下的发丝跟她脚前的雪地一样白;在老人活动中心,一位残疾大爷倚着扶手车专心作画,扶手车最下层放着尿壶,有根细长透明的管子从他的裤脚引出来……
 
在松鼠山,没跟犹太人打过太多交道(不算房东派来的管理员、洗衣房常遇犹太大爷等),只是耳濡目染,时时可见窥得全豹的“一斑”。我常想,世人喜欢研究犹太人的成功秘诀,治家的、治学的、经商的、立国的等等,的确是值得。大概是有一条最为基本的共识,就是他们人人都信奉那个神圣观念——“犹太人是‘上帝的选民’”,而这神圣观念不仅只代表了荣耀,同时也还谕示着另一层重要含义:“一个犹太人就像手臂短一截的泳者,他们必须加倍努力才能游到岸边”(犹太作曲家指挥家马勒语)。

那为什么“上帝的选民”还会手臂短一截?是上帝要他们随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犹太性”吗?告诫他们,你必须努力,必须强韧,因为你的每一天都是余生的第一天,所以,永远要跟那些死灭的人比较,而不要跟那些安逸地活着的人比较……

加州圣地亚哥

我想,这就是一种幸存者思维,或者叫幸存者心态吧,它悄然浸透在犹太人的血液中,使他们看上去的确是比其他族裔更勤谨、更沉实,更珍惜每一天和每一时;使他们热爱家庭、节俭高效、永远依循自我克制和努力工作的信条。
 
已经远离松鼠山好久了,时过境迁,现在竟是以惊悚的枪声(连消音器都不装)逼人回视。而这时我才刚刚知道,松鼠山发生的枪击案并非破天荒头一回,其实在1986年4月17日就曾发生过,同样是针对犹太人的仇恨袭击——一名24岁的犹太教学生做完晚祷回家,在路上遭遇枪击,这名凶手前额画着纳粹标记,曾发表过反犹言论。

我不禁唏嘘,原来,在我们安然度过的那些静好岁月的背面,始终隐藏着一股黑暗潜流,你完全不知道,它何时会突然掀起恶浪,怨怼乍现,不共戴天?!

有一箩筐的理由在那里说,“不能禁枪”,因为这涉及到个人权利——“枪不是一种工具,枪是一种权利”;“枪不杀人,是人杀人”(前总统里根语),等等——嵌石般的条律,无人能破。甚至在松鼠山教堂惨案的前一年,2017年10月1日,拉斯维加斯爆发特大规模的枪击惨案,共造成59人死亡、527人受伤,堪称“赌城大屠杀”,当时各种谴责声不绝,然而,关于禁枪这事也仍是“没什么可讨论的”。

人们讨论最多的是,“什么叫幸福?”幸福就是生活中不必时时恐惧——这样的幸福有吗?假如去问松鼠山居民,他们肯定对此持怀疑态度。但这不会影响他们的生活态度。对他们来说,世间一切,祸兮福兮,皆属寻常,人类历史就是不断遭受苦难、重建辉煌的历史,重要的是如何接受厄运,百折不挠,在任何情况下都坚定信仰,活出生命的意义。

记得我们最后离开松鼠山的那个傍晚,又走过莫瑞街拐入哈伯特街的小路口,那里有一家永远飘着麦香的面包房,旁边一棵粗大的老梨树紧傍着店铺。平日里我很少留意这棵老梨树,偏偏在这刻经过时,脚前忽然咚的掉下来一个梨子,看地上也滚着早落下来的几个,抬头看,嚯,树冠居然果实累累!个头都不大,都绿得发亮,虽然远不及超市里卖的,但毕竟是老梨树生生不息一年一度的馈赠。

我不由得想,区区一棵老梨树,也可以代表松鼠山的整体气质吧。它静默低调,悄然生长,该落果时定会丰盈,以令路人惊奇,然后,秋风劲吹,树叶跌尽,孤绝地逾越下一个严冬,再然后,满树芬芳,春天又如期地回来了……

2021/1/9  北京常营 

李晶专列
内心撕扯后,我选择了原谅她
腊肠长绿毛,洗一下照吃
安庆城外的那座独秀山
美国工人,技术好劳动更值钱
太阳底下的那些流浪汉们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原载于《天涯》202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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