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文珂,女,祖籍山西曲沃,1982年获复旦大学外文系德国语言文学学士学位,1985年获世界文学硕士学位。曾任有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德语教师和社科院外文所《世界文学》杂志编辑。留学柏林自由大学和美国印第安纳大学。现为美国华盛顿特区一家天主教私立高中中文教师。
我的宝贝儿子降生之前,我先生还是美国北加州斯坦福大学的“待赠博士”,在学校兼做代课的Teaching Fellow。他系里的同事和老师们听说他的妻子怀孕待产,热心地替他做了个Baby Shower (集资购买新生儿用品),为他出主意,帮他打听又便宜又好的医院。可是这些洋教授们绝大多数没有孩子,他们眼里瞧着好的医院,没有不贵的。中国人好面子,不愿明说自己囊中羞涩,又不便拂了他们的盛情,敬谢之余,心里免不了生出几分尴尬。最后还是一位了解学生的女秘书,帮我们找到一位私人助产士,要价比医学博士少一半。这位助产士又建议我们不要到医院里去生,邻近的“高尚”地区有专门的新潮产院,收费比正规医院低许多。我原先以为找到医生便找到了医院,经这一番折腾才知道,这些在外面开业的私人医生,只能在自己的诊所看门诊,做些例行的检查,碰上手术、住院之类,还要另外找医院去租用人家的手术台、器械、甚至护士。病人付过医生的诊费,还要另付医院若干。北加州湾区的医院费用之高,在全美国都是数得上的,听说有这好地方可去,我们赶紧就去打听。产院是一座三室两厅的小洋房,里外看起来都像是美国一般中产阶级的住家庭院。里面有两间放着席梦思的卧室,厅里挂着母亲们在产床上的相片,虽然姿态不雅,但个个面带笑容。窗外有盆花点缀,厨房里样样齐全。两个值班的女助理亲切有礼,像是在这里居家过日子的主人。如果不是门前的牌子和屋后顶着闪光灯的救护车,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这座房子与医院联系起来。我忙着参观,丈夫拿着产院的宣传品坐在那里仔细阅读,他突然眉开眼笑地招我过去,我凑近去看他手上的东西,只见上面写着“我们的哲学”(这家产院的新潮思想大约全在上面了),后面整整一页大力论证女人生孩子是天经地义的,说分娩只是一种自然的生理现象,不是生病,所以绝不该上医院找医生。她们最需要的是“家”的感觉,“爱”的照拂和关心;母亲或老祖母的叮咛才是最合适的,本产院的目标即在于此。产院的布置全照一般美国家庭的规矩,工作人员也一律是生过孩子的妇女,当然也受过必要的训练……我这个人生平最怕医生,身边又没有母亲或婆母照料,看了这番“哲学”,心里马上一百个同意,当时就拉着丈夫跑去交定金。中秋月明的晚上,丈夫提着大筐大桶的食品、饮料,把皱着眉头的我送进这家产院,两个护理员穿着家常衣服在门口接着我,大声打着招呼,好像我们是来访的客人,其中一位带我丈夫进入厨房,把大包小包的东西塞进冰箱,另一位带我到一间卧室里参观(另一间已经有一个产妇在休息)。卧室里挂着彩色窗帘,墙角上的花瓶里有一束野花,茶几上还有一个装好胶卷的相机,她们的确想得很周到。丈夫前几个月与我一起上过产前学习班,还领到一张“助产合格证”,此刻按照护理员的吩咐,很自信地扶着我来回走动,时不时命令我做做下蹲、弯腰、深呼吸之类的动作。我被越来越剧烈,越来越频繁的阵痛弄得手足无措,只能听从别人的话。一位护理员拿着一大瓶软饮料,我每次走到它面前,她就让我喝上几口。两个小时过去,我觉得水已经齐了嗓子眼,她还是要继续喂我,我如果摇头,她便会温柔地我说:Come on, baby (好孩子,打起精神来)。水能增加腹压,生得快一些。我不忍心拒绝,只好闭上眼睛再喝一口,几番下来,终于忍不住全部吐到厕所里。吐完了,我觉得有些愧对那位护理员,却见她终于放下瓶子,与另一位同事一起过来,软声细语哄我进浴池泡一泡,说是热水能使人放松,在水中生孩子是很先进的云云。不知什么时候赶来的助产士凯蒂也一起动员我丈夫。等我最后点头时,她们好像松了口气。泡在热水里的确很舒服,但是半小时过去,阵痛依旧,却还是没有要生的意思。我又被架到床上,凯蒂觉得时间已到,就夹破了羊水包,企图加快生产过程。丈夫扶着我的肩,两个护理员在旁边不断地为我按摩,不停地说着鼓励和安慰的话,一会儿让我上床,一会儿又让我下床做操,可惜这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用处。天快亮时,还是没有生下来。助产士也许有些气急败坏,她大声对我说:“你知道吗?你的Baby已经很危险了,再给你15分钟,生不下来就得转院!”我已经折腾了大半夜,连着急的力气也没有了。过了半小时,凯蒂看看没有办法,命令我穿上衣服上车,她要立即送我上医院。助产士的车是特制的,副座可以放下来让人躺卧。我半靠在座位上,看着路边的灯光激流一般向后退,咬着牙也忍不住自己的呻吟。凯蒂大约想到自己辛苦一夜,有可能拿不到多少钱(正式医生一动手,接产费就该归他所有),这时候一肚子火,先前的温文尔雅和亲切都不见了,一路上大声对我喊叫:“不要叫疼!不许使劲!”丈夫在后面驾车跟着,没有人来安慰我一声,我这会儿反倒横了心,不怕了。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医院里却灯火通明。等我们进了产房,凯蒂三言两语解释清楚,立即来了三位男护士,让我在铺着纸巾的铁床上躺下,氧气面罩很快捂住我的嘴,四五根黑色的管子像章鱼的触角,用夹子固定在我身上,身旁的机器开始嗡嗡作响(后来丈夫告诉我,那是量血压心跳的机器)。凯蒂到了这里后,不再理会我,自己坐在一边发呆,大家都在等医生来想办法。也许是氧气的作用,我突然又觉得有了力气,肚子疼得越来越剧烈,惨烈的呻吟声终于惊动了凯蒂,她过来一看,立刻兴奋起来,哄孩子一般对我说:“噢!我们要胜利了,加油呀!”随后又喊我丈夫过去,问他允许不允许助产士得到“First Touch”即第一个触摸孩子身体的权利,丈夫有些不知所措,就点了点头。凯蒂从包里摸出一张纸让他签字“授权”。这时候,她脸上露出紧张的神情,围着我忙前忙后,样子像打仗一般,不时还要瞟一眼门口。等到孩子落地,护士把他抱去洗澡拍打,凯蒂立即又来缝合伤口。直到此刻,医生才推门走了进来,看到这一切,只好耸了耸肩,说了声“恭喜!”又转身走了。凯蒂胜利了,她可以完整地拿到1800美元报酬,这个夜晚没有白辛苦。她签好一张出生证明,长出一口气对我们说:“现在我宣布你已经可以出院了!祝你好运!”说完夹着皮包就出了门,9点钟还有另一个产妇在等着她呢!也真难为了她。丈夫弄来一辆轮椅,推着我去病房休息一会儿。一个高个子的护士命我去洗澡、上厕所。她还拿来一大包冰块,说是让我止痛用的。我虽然第一次做母亲,也晓得在中国讲究“月子”里不能受凉,不宜洗澡,不宜走动,有许多禁忌,美国佬似乎不管这一套。无奈,我只好跌跌撞撞扶着墙去淋浴,出来后连爬上床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和丈夫一夜没有睡觉,受了那么多惊吓,带的食品全放在“产院”的冰箱里,这会儿真饿急了。等护士送来早餐一看:三明治、鸡蛋、冷牛奶、冰镇橙子汁,全是凉的。丈夫和我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我把果汁推给了他,自己喝下那一杯冷牛奶,心里着实犯嘀咕。护士用小车把孩子送来,问我会不会照顾,见我摇头,她就要给我放录像带。这时候,我们事先约好的儿科医生来给孩子检查身体,他悄悄地问我丈夫:你们真的想在这400美元一天的病房里待着吗?一句话点醒了我们,不敢再看录像,赶紧办好手续抱着孩子回家。路上,丈夫对我说,早知如此,一开始就该到医院来,省掉多少麻烦。我没有开腔,心里还是有些留恋那所“仿老奶奶时代”的产院刻意制造的那股人情味。丈夫又向我讲起了转让“First Touch”的权利,乐不可支,他大约一辈子也没有像这次在产院里签过这么多名,连给我打止痛针都得他批准,享尽了为夫为父的威风。当然,我俩都绝口不提这次转院将带来的账单。我惦记着月子里喝冰水洗澡的问题,得写信向国内的母亲请教。孩子在摇篮里发出响亮的哭声,我们立即忘记了这一夜的种种辛苦,四只眼睛盯住了这个小人儿。
(作者注:选用“老奶奶产房“受到丈夫的老师,研究歌德与东方关系的专家卡塔琳娜.谟姆森教授支持。后来谟姆森教授帮我们付清了生孩子产生的账单。)
一九九六年二月
记于北京方庄芳古园
“气功大师”在斯坦福大学演一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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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世界妇女》1996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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