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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大陆 | 曹小莉:温哥华,我的租客是一个卖车大王

曹小莉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曹小莉,出生1950年代,“文革”中断学业,当过农场工人、工厂工人、解说员、英文资料员。77级毕业后任大学英语教师。1984年移民加拿大,先进B.C.大学英语翻译创作系学习,后跟随叶嘉莹导师在东亚系硕士班攻读唐诗宋词以及其他导师作中诗英译。温哥华自由撰稿人,从事工商法律公证契约合同的中英文翻译,酷爱体育舞蹈。加拿大华裔作家协会秘书长,著有自选集《嫁接的树——从东方到西方》等。


原题

卖车大王

爱德华·史密特先生




作者:曹小莉


1989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到大白房子去整理花园,楼上的租客递给我一张卡片:爱德华·施密特先生不幸病逝于中央医院,择于9月10日下午两点,在菲莎殡仪馆举行丧礼出殡归土,葬于山景墓园,敬请……

我一下子被震呆了,好端端的一个人,神气活现的,上周刚收了他的房租,怎么忽然死了,死神来得这么迅速、无情,令人难以置信。

我快步走向窗户朝着后花园的那间靠门的房间,窗外墙根几株女皇玫瑰开的如火如荼,刚剪割过的草地散发着泥土和青草的芳香。一如往常,我还期待着见到施密特爽朗的笑容,以及弥漫满屋的咖啡香味,可是屋里的家具、衣物、相片、摆设都不在了,据说今天一早他的儿女们开来一辆卡车把他的遗物都拉走了,我倚在门口,看着这干干净净冷冷清清的空房,一种人去楼空的感觉混杂着我因惊恐伤心而涌出的泪水,他的样子在一团迷雾中清晰地涌现出来。

1987年9月底就在这里我见到他,他从广告上看到我有带家具的单间房出租就打来了电话。他是一位半退休的卖汽车经纪人,从他口若悬河的自我介绍中,我得知他经济情况良好,干净整洁但没洁癖,不计较与人合用厨厕,这本是我求之不得的房客类型。

但鉴于过往经验,此地方有点简陋,西服革履的汽车经纪人不会看上,何必浪费彼此的时间。我说此房只适宜年轻学生,单身人士为省钱居住,恐怕难以令他满意。他说:有虱子、跳蚤、老鼠、蟑螂吗?我说没有,只有大学生、失业青年、低收入人士和我们这不穷不富的屋主,地方非常干净。

他一听就笑了,说我挺逗挺机灵的,他选择的是这个地点,其他条件不重要。

他来了,约莫五十多岁,头发梳得很整齐,挺括的内衣,中等挺拔的身材,眼睛十分有神,不时闪烁着机智幽默的光芒。扫了一眼屋中陈设,马上就决定租下。对我精心布置的那些古董家具,(都在半百芳龄以上,比此屋年轻一两轮,读者可在上世纪二十或三十年代黑白电影中感受其风华,是我由前房东老葡萄人夫妻那儿全盘接受下来的)他显然不感兴趣,在一分钟时间里他已确定了它们的全部价值。他请我明天一早腾空,他用自己的家具。

原来埃德住的公寓大楼要提高租金,他决定搬到一个便宜点的合租屋来省点钱。我的房子一个多街区以外,就是吉姆派特森车行,他多年前曾服务过18年的公司。吉姆派特森是本省首富,生意遍布全加拿大,这位亿万富翁最先就是开汽车行发家的。Jim Pattison的醒目名号挂在缅街夹十八街路口,车行占了几乎半个街区。1986年温哥华世界博览会就由吉姆派特森力主促成,他任主席。

爱德告诉我他要挨着这个车行居住,纯粹是一种精神需要,物质的需要他已看的很薄。他讲他曾有多座房子,自己的生意,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但现在房子卖掉了,妻子离异了,生意结束了,孩子长大了,现在半退休,但有足够的钱养老。他是卖汽车大师,获过多次大奖,几家车行都想聘用他,他还是决定回到吉姆派特森公司工作,所以选中了隔邻的我的房子,还因为这房子带有一个有花草有果树的大院子,给他带来宁静感。


按照惯例,租客应付相当于半个月租金的钱当押金,搬家时如损坏弄脏,屋主可以从中扣除,也是对屋主的一种保护。可他讲:“我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你这样的房子,没任何值钱东西可损坏,我想没必要给你押金,再说,你找到我这样好的租客,永远不用担心租金收不上来。你看着办吧,我是一分钱也不多付的。”
 
我和我丈夫苏阿冠商量了一下,权衡了利弊,决定租给他,不要押金。我们1986年底从一对老夫妻手中以14万买下这座收租屋,1987年春接手。这幢四层大屋租金回报很高,但要靠人经营,有时是件头疼的差事。

前屋主搬走后,主层两房一厅以550元租给一个菲律宾工程师护士家庭外,底层和三楼四楼共有九间单屋,每间220元租金。卖房给我们的经纪人形容这是一台印钱机器,必须有好手来操纵。

我们过户之后,像爱护一个宝贝一样地常去看看,这是第一次买出租物业,我们很兴奋。在那里认识了两家邻居,一个爱尔兰老人,主动登门找我们,说我们如愿出让,他可以加价买下,因为他的目标是买下整个北边的十几个房子,现在只有两座不是他家的。另外一家住在下一条街,是个意大利人,他讲如我卖房,一定要先通知他,这座房子房间多,他认为我们可能无法经营,别搞得焦头烂额,他住在附近,又会动手,对他来说更合适当屋主。

我就奇怪了,这些邻居早干嘛去了,为什么不捷足先登。后来才知道,原屋主1950年代从欧洲大陆来此,作为葡萄牙新移民,受过一点歧视,他们很嫉妒爱尔兰邻居的富有,竟然一栋一栋地买下了街上很多房子,把他包围住了。经营多年之后,葡萄牙老头身体健康有了问题,他们又不想让爱尔兰老头得逞,就托付一个经纪人暗盘出售。

他的太太,一个很厉害的老太婆声明只卖给她看上的买家,她不想把这个聚宝盆给那些坏蛋。我们在她的眼中不是坏蛋,阿冠在碧诗大学搞科学研究,工程师博士,土生华侨好几代,英语说得和本地人一样,看来是体面人,而我也还聪明可爱,孺子可教,所以阴差阳错,就落到了我们手中。
 
“Young lady, we give you this big house, you are very lucky。”老太太对我说,口气好像我们没花钱,这房子是她白送的。老太太还千嘱万嘱,让我要善待楼上的一位老头,他是他们几十年的房客,只有一个小毛病,喜欢喝酒,并让我不要加房租,上帝会保佑我,这个房子将带给我们财富,我一一答应。她也提醒我,有一个捣乱者,早晚必须把他轰走。

他们赚了一大笔钱,(当时温哥华一般的两层老房子七八万就可成交,这可是两倍的价钱)搬到白石镇去了,靠近儿子家,又靠近海边。苦差事就由我们年轻一辈接手了。我刚读完几本地产投资书籍,跃跃欲试,兴奋莫名,从此就栽进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和艰苦卓绝的租房生涯中。
 
1986年世界博览会刚过,好像盛宴之后的残局,碧诗省经济极不景气,人们纷纷移居东部多伦多,这样的合租屋只能租给学生、失业人士、低收入单身、老人,几乎全是本地加拿大白人,新移民可能还嫌贵。那个捣乱者经常在周末喝酒,收音机响到半夜三更,扰人清梦。我常收到菲律宾妻子的埋怨电话,一会儿烟味从暖气道进她卧室啦,一会儿半夜回家的人楼道有脚步声啦,一会儿楼上音乐太响她女儿无法弹钢琴啦,弄得我头疼欲裂。

有一次,那个混蛋白人醉酒打破玻璃,无理取闹,在电话里又叫又喊,又哭又吼,还威胁如不马上给他安装玻璃,他就把全楼人吵醒,我家正有朋友从国内来,饭菜已上桌,正准备招待朋友吃温哥华大螃蟹,害得我们宾主不宁,我们不得不报警前去干涉。

第二天他酒醒后装得若无其事,想用一句抱歉就化解干戈。幸好警察指导我们给他下了短期逐客令,如他不走就与他法庭相见。因为损害私人物业,妨害公众安全,有警察作证,他只好签字同意,很快就走了,终于甩掉心头之患。

这是第一次购买出租物业,也是第一次遇上这么大的麻烦,经过这次浩劫,我们变得谨慎多了,宁愿降房租以求好租客,看到爱德是个正经生意人,于是答应下来。
 
从那之后,那幢房屋门前就总是停泊着施密特先生的汽车。上月是浅蓝色的昂贵跑车,(很快就卖给了楼上一位奥地利作沙发家具的匠人)这月就变成红色的日本小丰田,(隔壁东主的女儿买下了)要不就是铁锈斑斑的破损的老爷车,要不就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小甲虫车。

原来他不仅为车行服务,赚取佣金,同时也运用他丰富的经验在报纸上寻找物美价廉的二手车。常常是车主搬迁急于出售或由于某一机件失灵,卖主不愿破费而低价卖掉,这里面大有“Bargain”便宜货可拣。

他是一个极聪明的人,他会请人修车,当然价格不会太高,他在一旁指导监督,就这样低买高卖,赚了不少钱。每月一号,他会打电话让我去取租金,从不亏欠一分钱。他给我的支票,总是别人支付给他的,他签上自己的名字再转给我,用现金多退少补,从没有跳过票,可见他的客户和他的信用都是可靠良好的。常见他手中一摞支票,夸说他这月佣金又挣了多少多少,运气好时他一个月卖出好多辆车。

夏天花园里的玫瑰和蔷薇花开的红艳艳一片灿烂,前屋主经营几十年的大花园,我不能让其荒芜。我常去拔草,剪树枝,打扫卫生,处理房客纠纷,然后摘一大把花坐公共汽车回家,那时还不会开车。常见爱德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皮鞋光可鉴人,穿着他最喜欢的天蓝衬衣,深色西服,打着领带从外面回来。

他总打趣说,什么时候买车说一声,我帮你买,把房租挣回来。他用电炉烤牛排,加上各种的香料,厨房里充满诱人的香气。回家后他忙着调酒,煮咖啡,还不时地邀请隔壁房间的美国博士生斯蒂夫一块儿进餐。
 
这位博士生是个地道书呆子,美国牧师之子,出生在东京,一口地道日语,英语当然不在话下,而且在碧诗大学东亚系攻读中国古代神文学。顺便提一句,他读的中文古书,拿到唐人街,百分之九十五的人看不懂,这就极大地限制了他的中文口语化。

除了天生洋人长相无法更改,他处世态度,饮食方式相当日本化,总是煮日本圆粒米饭,吃很多蔬菜和生鱼,厨房里也全是日本酱油、调料、速食面等。开着门可以看到他卧室墙上挂的都是日本女明星相片,门口张贴的是日本报纸棒球赛剪报,我从那些汉字中认出是日本人的优胜消息。
 
楼上曾搬来一位不会英语的二十岁日本姑娘,我请斯蒂夫当了一下翻译,也拜托他有事时关照一下,毕竟这座楼里没人会日语,而且没有一位单身女性。过了大约八个月后,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说他刚通过紧张考试,现在终于松一口气,他想上楼拜会这位日本小姐,但想不起她尊姓大名了。我不由心里笑他傻瓜,就这么十几人住的独立房子,同进同出一个花园篱笆门,他还没发现日本姑娘早搬走了,都好几个月了。

想当初,日本女孩刚搬进来,他的楼下邻居罗伯特马上迎上去,大大方方自我介绍,充分体现加拿大年轻男人应有的东道主精神,可惜鸡同鸭讲,对不上话,对着女孩丰满有曲线的背影,他啧啧夸赞:“我的天,她真漂亮,Good figure。”但由于罗伯特自己失业引起的自卑,他自认可望而不可即,从未敢上楼拜访。
 
那位不谙英语的由阿美小姐只住了两个月,就伙同楼上一位骑摩托车上下班的英法混血小伙子,双双搬到海边的公寓去同居了,给我留下两个空缺。我有一种引狼入室的感觉,那年头租房不易,她自己提前毁约走了,还拐带了我一个交钱不捣乱的好房客。据云这样作对两人的外语学习都有事半功倍之效。

小伙子是在见到由阿美小姐芳容之后,才痛感学习外国语言的重要性和紧迫性,决定在二十六岁之年发奋攻读东方语言,由此又见加拿大青年的与时俱进。而楼下美国大博士生精通几门外语,长得不缺胳臂不缺腿,身高六尺,相当有风度,对发生在他眼皮之上的罗曼史浑然不知晓。听到这个消息时感到很惆怅,对我连呼遗憾遗憾,错失良机。他讲本想努力一把争取到奖学金之后再找女朋友,这么多考试和论文要对付,以至美女同楼竟无缘相会。他长叹一口气,又一心钻到故纸堆里去了。(这可是真正的中国古代纸堆,极其艰深繁难。若干年后,我得知他在加拿大中部麦里吐巴一所大学任教授,我想他有望成为这一冷门领域专家。)

1980年代中期,我和斯蒂夫先后在UBC东亚系攻读研究生,他师从英国汉学家研究中国思想史,我跟随叶嘉莹研究唐诗宋词,都需要具备很强的双种语言,深知莘莘学子,寒窗苦读不易,鉴于这同窗之谊,他在此房屋楼下共住五年之久,我没加过任何房租,也算作房东兼校友的仁至义尽了。
 
在这以后,又搬进一位从上海来的青年,我猜他是自费留学生,除了学英语,他在格兰湖岛果菜市场打工,工资六块一小时,(可能他自动给自己加了两块钱,说出口比较有面子)据说他后来去多伦多攻读学位,想必今天早已是专业人士了。他与爱德先生和斯蒂夫相处甚好,他常带回许多鲜嫩的蔬菜水果,用中国方式烹调,请其他房客品尝,而施密特总是用番茄汁浇在半生不熟的牛排上,用啤酒、白兰地、葡萄酒、浓咖啡来回报,他们相谈甚欢,省了我们多少麻烦,也使我对进一步投资充满了信心。
 
只有罗伯特和他们不太一样,他长期处于失业状况,有一次他既羡慕又嫉妒地说:“这家伙总在我面前显示,有时手里的钞票一打一打的,这么多钱,干吗要在这儿住,吃饱了撑的。”罗伯特没有钱装电话,施密特很大方,把一架分机放在客厅,罗伯特就沾了光。但他老带女朋友来玩,有时就留下过夜,过几天争吵又分开。有几次,他的女朋友神经病似的一大清早就来电话,于是施先生床头铃声大作,扰乱了他的清梦。几次下来他当然暴跳如雷,大骂罗伯特,把这小青年吓得坚决要搬家。

当时空房率很高,空下来很难找到合适房客,我只好两头相劝,力阻狂澜。施密特和善,罗伯特也不差,他有洁癖,房间总是光洁明亮,一尘不染,而且还是个义务劳动者,看不得别人弄脏厨房厕所,对他的帮忙,我常付给他一点钱。他是在养父母家长大,一个很好的基督教家庭,给他养成了许多好习惯,不吸烟不喝酒爱整洁。在九岁那年,他养父母家的女儿,他最喜欢的大他一岁半的姐姐不幸被人拐走,造成精神创伤。

他敏感多疑,生性胆怯,自尊心特强,像女孩一样细心,被施密特大声斥责,立即眼泪汪汪,马上收拾好行李,打电话给我要立即搬走。声言他的个人安全甚至他的生命受到严重威胁,痛骂这个施密特老头是个酗酒老鬼,甚至连施密特喜欢数钞票的习惯也是对他表示轻蔑的举动。他24岁赋闲在家,这一事件引发了无限的失落感和自卑。
 
记得一本教人如何做房东的书中教导“租客就是你的顾客,顾客永远是对的”,为了调解矛盾,我两头做工作,好言相抚。施密特听完我的劝说,对罗伯特的惊恐反应以及他的背景,连声说“真对不起,我把他吓住了,我根本没这个意思。只不过我和你们不一样,不是二三十岁的年龄了,早上一旦被吵醒就再也不能入睡,我还有债务要偿还,我的生活也不轻松。你们年轻,不懂得失眠之苦。我怎么会欺负他呢。他还是可以用我的电话,不过请他告诉女朋友,太早太晚不要来电话,他打出去可以。告诉他对不起,我的行为太粗鲁了,我真心道歉。”

双方获得谅解,风波就平息了,我又到图书馆借来有关心理学研究书籍,学会如何调解纠纷,看来这将是我的长期任务了。罗伯特很自爱,过了两个月,楼上有空屋,他就搬上去了,并且自装了电话。没想到在那儿还做了一次救死扶伤的义举。

话说那位嗜酒如命的老洋人单身汉,原房东的好朋友,一次喝酒太多,昏死在屋内,罗伯特两天没遇见他,心生纳闷,敲门不应,赶快从浴室窗口出去爬上三楼阳台,隔着窗玻璃发现老头人事不省,倒卧地板,身边酒瓶狼藉,马上打电话招救护车救了老人家一命。他对我讲:“楼下的施密特也有这问题,他心地不坏,人也慷慨大方,但喝酒太多,有时闷闷不乐,单身汉晚景挺凄凉的,我还是早点结婚,有家庭小孩好一点。”

我问他女朋友怎么样了,他摇摇头:“No money, no honey。”(没钱没小蜜)他又告诉我,“爱德好像挣不少钱,但有时又显得特别忧郁,晚上他抓着酒杯,楞坐几小时,看他的眼神就觉得好像有人逼债似的。每天出出入入穿戴得像个体面绅士,你不知道,他晚上穿着睡衣,脱掉假牙,嘴都瘪下去了,近看简直是个穷愁潦倒的老人,我现在倒可怜他了。他喝太多威士忌,吃太多肉,还有高血压,我妈妈跟我说,酒烟毒都不能碰,这些嗜好害死多少男人。”

我和先生苏阿冠走进菲莎街的教堂,一眼就见到斯蒂夫、罗伯特,都着正装,坐在后排,来宾足有一两百人,很多是夫妻双双而来,年龄都在五、六、七十岁以上,装束隆重,气氛异常肃静。七个儿女连同儿媳女婿,爱德的兄弟姐妹,侄男甥女以及一大批孙儿女,都坐在前排.孩子们都哭红了眼睛。我把手中的鲜花给了他的小女儿,她含着眼泪,拥抱了我一下以示谢意。

牧师的声音:“我们的兄弟爱德华息劳归主,去了天国,愿他在天父的怀抱里得到休息。”在牧师沉重缓慢的声音里,一副图景像电影一样般展现了。
 
施密特是德国后裔,出生在加拿大中部沙斯卡通一个小城里,五岁时就拉得一手好提琴,常在市镇表演。一个卷发的小男孩,澄蓝的眼睛,圆圆的小手,拉着比他还高的大提琴,是父母的骄傲和希望……是少年足球队的健将,跑起来像风一样,一脚射门,无人能挡,十五岁代表所在地区到魁北克参加比赛,赢得多少女孩心……他没有其他英裔孩子的优越家庭条件,没有去上大学,而是高中毕业就工作并在十九岁那年就当上了爸爸。

他和发妻生了七个儿女,凭着过人的精力和辛勤的劳动,他逐渐发了起来,成了一个大老板。他天性慷慨,有钱就宴请亲朋好友,大吃大喝……1981年,贷款利息高涨到20%,温哥华顿时地产崩溃,他有数间房产,被银行拍卖,和很多人一样,他的发财之路高高低低,起伏不平,最近他的生意又结业,对他又是一次打击……

台下一阵阵擤鼻涕声,有些老年女人不断用纸巾拭泪,我睁着眼睛听着这耳熟能详的温哥华投资地产的悲惨故事,自从我搬到这里来,到处都碰到曾被烧到的个人的真实故事,用形象的英语来说,许多人输掉最后一件衬衣。人们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们的主楼菲律宾房客就曾拥有两座房屋,现在是打死不买房,只租房居住,乐得一身轻。

只有我们这样的,初生牛犊不怕虎,在地产狂风暴雨之后移居温哥华,借款利息降至到11%左右,觉得挺好,无知无觉无心理负担,读了几本如何投资的书,在一片萧条之中,发现这么多宝藏,竞争者无几,根本不知有这样的历史前提,几年前贷款利息升到19%,温哥华房地产在狂风暴雨下几乎一片废墟。
 
大女婿上台念悼词,没几句话就把全场逗得破涕为笑了。

“第一次见到施密特先生的时候,当然毫无例外,他以为他又抓到一个受害者,一个可倾销他汽车产品的对象,一个被他滔滔不绝口才征服的可怜虫。但是我也不傻,可说与他旗鼓相当,利用我出色的外表和出众的口才,和他做成一笔较为公平的交易。于是他卖出了他的汽车,我娶走了他的女儿,这叫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台下笑声四起,这女婿更得意了。

“就这样,这位大名鼎鼎的汽车大王就成了我孩子的外祖父,”台下一阵笑声夹着抽泣声,“一个毫无条件奉献自己的慈爱的外祖父。我的孩子们任何时候需要他,无论是时间金钱、爱和关怀,他永远在那里随时奉献,”我前排的抽泣声突然变大了,那是一个梳着金黄色发辫的小姑娘,怀里抱着一个大布娃娃,可能是外公送的礼物。
 
他的这位女婿还挺能说的,“施密特先生,我的岳父,是一位极有才能的人。他本可以成为优秀的音乐家,或是举国闻名的运动员,但他生活的时代限制了他,他在经济大萧条年代长大,父母是欧洲移民,没有能力供他去东西部大城市大学学习,他必须工作,才能生存。可以说,为了他的家庭和孩子,他放弃了自己对音乐体育的梦想,选择了一个平稳的职业,他背负着人生的重担,在困苦中把孩子带大,给了他们富裕的童年和青年。”
 
“他用诚信和智慧,赢得人们的尊敬,他的一生离不开汽车,没有车行,就没有他生命的意义。我相信在座的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是由于汽车的渊源而与他认识的,也就是说,汽车把我们带到这里来哀悼他,来怀念他,来回忆他……”他说的很对,要不是我的房子紧邻Jim  Pattison车行,也遇不到他。

“施密特一生义气豪爽,他的信条是千金散去还复来。他的富有和成功,使亲友们都分享过他的财富和欢乐。但人生毕竟如潮水,有涨有落……
 
“人皆有过,他一生中也犯过错误,他喜欢美酒和女人,但我们今天在这里不谈他的过失,我们来痛悼的是一位一生为儿女倾其所有的伟大的父亲、祖父、外祖父。”
 
我想起在他的房间里,除了精致的家具和各种奖章奖状和汽车模型外,就是满墙的相片,都镶嵌在昂贵的木框里,他七个儿女从小到大的生活小照,直到毕业照,结婚照,接着又是一个个孙儿女,像满墙的花花朵朵,笑容绽放,照亮了房间,温暖着他晚年独居的简单生活,但是没有一张他妻子的照片。

记得他对我讲过,他的妻子是真正的美人,至今仍美貌年轻,极其富有,善于经营,是一位女强人,但他们的离婚恩怨,他从未置评。他也曾无限感慨地叹息,由于利息突涨、婚姻破裂、财产分割、生意失败,他失去五座房屋和家庭,此时我举目四顾,极力想找到他的妻子,我想一定是美丽而冷峻的一位妇人。
 
后来从别人口中得知,卖房卖车都是只靠佣金,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一天晚上他觉得胸口剧痛,喘不上气来,就驾车自己去温哥华总医院,从他住的缅街十七街到橡树十二街只有几公里之遥,没想到这就成了他的死亡之旅。众所周知,心肌梗塞病人绝不能用力,此时心脏缺血缺氧必须立即抢救,结果他驾车自往,造成心肌大面积毁坏死亡,医生回春无术,这是一场有医学常识本可以避免的悲剧。
 
施密特儿女把他的东西都清理运走了,只有一个红绿蓝黄相间的汽车模型被丢弃在后花园,我把它捡起来,我先生把它重新修理了一下,我们把它供放在当作储物间的车库里。我想,他生前最后的两年住在吉姆派特森车行附近的房子里,让他的这个大玩具也留在这座花园里吧。
 
爱德去世一两年后,吉姆派特森车行的大片地皮以高价出售,在原址建起了大型四层上百套公寓,增加了熙熙攘攘的人流和商店。又过了十年,千禧年2000年左右,这些楼群成为温哥华人谈之色变的漏水公寓。
 
和几百幢1990年代初地产蓬勃时匆匆建起匆匆卖出的公寓一样,为了吸引买家,快速赚钱出手,建筑公司采用一种美轮美奂的轻巧而省钱的外墙,多为乳白浅绿鹅黄淡紫,深受买家追捧,美其名曰“加利福尼亚外墙”。殊不知,加州地处半干旱阳光地带,雨水少,而温哥华是温带雨林气候,冬季绵绵小雨不断,这种漂亮而不实用的材料造成建筑物雨水渗漏,又烦扰加西地产界多年,使很多买家丢了财去了富。如爱德地下有知,他也会悲叹“人生和地产一样,毕竟如潮水,有涨有落。” 

2011年于温哥华加拿大
 

后记:最近得知我的一篇写实小说被南韩汉学家译成朝鲜文字,收录在加拿大华人文学集,已经在韩国出版。“汽车大王施密特”,是1980年代我一所出租房里的故事,上周路过这条街,看到房屋新鲜刷了漆,蔷薇花几百朵依然怒放。买下我这座四层大屋的爱尔兰家庭告诉我,我们二十多年前以32万卖给他们的这座充满故事的房子,他们在十来年前出手,204万,我真为他们高兴。那座房子里众多的房客们至今还活跃在我的记忆中,有待我跳舞玩乐旅行带孙子的空闲之际慢慢写出来自娱。

 

2021年这座房子价值四百五十万,温哥华地产在疫情中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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