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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大陆 | 孔捷生:新冠疫情第三春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2-09-19


作家简历


孔捷生,1952年生于广州,当过水乡插队知青、海南兵团知青、广州工厂工人。文革后发表文学作品,曾获1978年度、1979年度两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曾获全国第二届优秀中篇小说奖。出版过多部小说、散文集。1980年代末移居美国。


原题

华府伤春记




作者:孔捷生



集体叙事和国家话语
在这一方水土难以扎根
个人价值与草根自治
向来是美国社会的
压舱石与承重墙


卷首语

本文为庚子年春天所写。两年前之忧思,竟一语成谶。时值武汉封城两周年,西安再度重门深锁,坚壁清野。人类与瘟疫之生死厮缠已进入第三年。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自由精神使美国成为对人类抗疫贡献至巨的国家,却并未因为发明疫苗而摆脱瘟神黑翼,反而成了疫潮死人数一数二的国家。科学没能让民众安然度过劫厄,价值歧异与政治纷争之下,社会被深度撕裂。


两年前我感概“谁料劫难真的降临,上帝才发现团结人类如此之难!”其后更发现,别说不同形态的国家之间联手做事甚难,连美国人自己的争吵也无法平息。沮丧、疲惫、怨恨、暴戾之气随着疫情第三波汹汹而来,如同飞出阴暗洞穴的蝙蝠群。


两年之后,托马斯·弗里德曼“新冠肺炎是历史断代的分水岭,文明将被迫转型”之说,人们有了新的认知。到底是变异病毒在北美大陆找到新的宿主?还是文明之川在震耳欲聋的争吵怒潮中找到新的河床?


有一定律,历数每个世纪二十年代,都有决定历史走向的众多事件发生。本世纪的二十年代才开始,这个故事尚未完结,下个拍案惊奇的故事已在酝酿之中。


 

过年,鲁迅写过,梁实秋、老舍、张爱玲也写过;拭去汉语碑林的苍苔,杜甫、白居易、苏东坡、王安石……还有曹雪芹,他们都写过。不同时代的个人书写,过年未必与喜庆链接。

岁来发生了许多事,不止世界,更在个人。一年的蒸酿与祝愿勾兑,斟满除岁酒杯,却乏人对酌,庚子春节最是百味杂陈。

在我记忆镜框里,春节图景渐已褪色。鲁迅《过年》有句“我不过旧历年已经二十三年了”;而阖家团圆的春节记忆,我已失落三十年。庚子年于我之特别,是全家终于凑齐过节。

我母系的宗族之树,在北美西海岸生长出一蓬根须,那是从侨乡台山延展过来的。我父母和兄长都居旧金山。今岁约好,我和妻子从华盛顿首都过来,儿子和女友从费城过来,全家一起过年。

与我居住的东部相比,西岸气候反季节,夏天干旱无雨,山野满目苍黄,反是冬天泛绿回青。我们来之前下过多场大雨,水库存量充足,旧金山湾区不再限令节水。看来新年开元风调雨顺,为其后展开的故事摆好裁纸刀。它将裁开坏消息的信封,更把人们世代相传的信念与生活方式裁成两截。

我们一大家子春节过得热闹喜庆,粤俗“开年”在大年初二,我们去渔人码头游逛,正逢风帆竞赛,七彩帆翼在蔚蓝海波上滑翔;穿过金门大桥的轮船被群鸥追逐,飞扬如银箔飘舞;海狮在渔人码头抱团栖息,肉滚滚的背上反射着明灿阳光……

幸福总相似,不幸各不同。我们一路逛到意大利区圣伯多禄圣保禄教堂。此时手机即时新闻传来NBA巨星科比的噩耗,但旋即被更大的悲哀吞没——武汉封城!此时并不晓得武汉之痛,将是全球危机的第一滴泪!

晚上与国内亲戚视频拜年,相看大家都老了。广州亲族是宗族之树的另一柄枝桠,我本是其中一片叶子。然而叶脉般的掌纹所隐喻的命运,是罗盘无法测定的航线。

我于三十年前远涉重洋,往昔化为浪淘沙粒留在彼岸,但我未忘自己的血脉。视频里与亲人聊起疫情,这才真正耳聆劫难逼近的诡异足音。

旧金山依然游人如织,我到绿色食品店买水果,非洲裔收银员指着墙上电视屏幕问:“我看不懂,在说什么?”我一看,新闻播报画面正是武汉夜色中的楼群,无数孤灯被黑暗包裹。

我告诉收银员:“这座城市被封锁了。”他一脸懵然。我步出食品店,那幅悲情画面依然萦绕于心,“无数”与“孤灯”是反逻辑词组,但此刻成了为武汉度身剪裁的一袭黑袍。

阳光之州继续晴朗,儿子和女友年初四就放飞自驾游,下一代与父辈只能有短暂契合,正如我的经历与儿子完全不能衔接。

我便到加州首府沙克拉门托(Sacramento)与琼崖老友何东聚首,他是八十年代赴美的知名小提琴家,我们的青春同在五指山中度过,友谊经过热风豪雨淬炼。

这次早就约好同游横跨加州和内华达州太浩湖(Lake Tahoe),望中雪拥群峰,被流云拭得更白,浩渺湖面如穿越洪荒的镜像,折射出北美洲鸿蒙初开的雄浑。

越往内陆走,瘟疫阴影就越模糊。两个老广畅吃煲仔饭,又饮茶吃广式点心,餐馆爆满。没人在意新冠病毒这陌生物种,谁知它的DNA迭经变异,已找到中间宿主。

过了春节一家人就各分东西。好时光总嫌太短,有如赢得大奖的赛马,风驰电掣越过日晷投影,飞扬尾鬃眨眼就不见了;坏日子却如泥泞裹足,重滞得沉闷,而且阴暗记忆比欢乐更长久地盘踞于脑际。

我读方方日记,如历其境,无数关在门里的悲叹,汇成了一座孤城的呐喊。

回程航班飞抵华盛顿里根机场,邻居萝丝驾车来接,我们两家出远门都互相接送。萝丝是拉丁裔,热情如火,见面就说个没完,瘟疫话题自不能免,言语之间只属远虑而非近忧。

孰料风声日紧,几天后萝丝似感不安,打电话来直奔主题:“你们有没有生病?”答:“没这事!”她如释重负:“感谢上帝!”

我家对面有两棵树,一棵是梧桐,另一棵还是梧桐——这个鲁迅句式嘎然断裂了。梧桐人家是希腊裔,去岁尾户主整理庭院,不慎刨伤其中一棵的根部,梧桐迅速枯萎。

这家邻居运气随即转坏,女主人心脏病发,一月间急救车来过两次。衰运更蔓延开去,很快传染给紧邻……风水学似乎超验主宰着看不见的脉象。

梧桐人家的紧邻是中西结合之家。女主人来自武汉,七七级武大英语系毕业,即后文革恢复高考那届大学生。她来美比我年头更早,当然也退休了。她说,武大同学微信群里尽是染病与去世的信息,满目生离死别,不忍卒睹,这是人心最晦暗的时刻。

不由想起梁实秋写过年的一段文字:“民国元年初,大总统袁世凯唆使曹锟驻禄米仓部队兵变,大掠平津。那一天正是阴历正月十二,给万民欢腾的新年假期做了一个悲惨而荒谬的结束。从此每个新年我心里就有一个驱不散的阴影。大家都说恭贺新喜,我不知喜从何来。”

蒐集无数个人记忆,就是真实历史拼图。上一个庚子年我年纪还小,模糊记得吃过蔗渣糕、禾秆糕,小学生用“童子尿”培养据说含丰富蛋白质的小球藻,却忘记是何滋味。

这个庚子春节沉淀下来的纷乱记忆,竟是一个时代终结的记录,而武汉大疫只是历史更替的序幕。

冠状病毒对人类的突袭更早就开始了,那是前哨战,亦在测试不同文明的免疫系统。

记得2002非典,我仍是上班族,那日在地铁打个喷嚏,便有几束视线如探照灯交叉射来。非典“咳唾成珠”疑似族裔标签,就算人家无恶意,对传染病的警觉却属天然反应。

如今时疫汹汹,面孔肤色是否成了某个族裔之“红字”?华文圈里不乏抗议之声,我却无意推波助澜。

将心比心,若然瘟疫爆发于印度,华人对南亚裔人士是否像春天一样温暖,尚存疑。

对于人性不那么明亮但离漆黑还差一大截的念头,不宜反应过激。自己做不到的,怎可要求别人?

然而,这些闪念仅属疫潮次生灾难的最表层,犹如岩面细碎裂纹,一旦向纵深扩展,整座山脉或将发生地质突变。

远方信息令人抑郁,眼前亦阴霾积聚。大华府终于失守,我居住的费尔法克斯郡(Fairfax)出现首例,是海外返国军人,在海军陆战队匡提科(Quantico)基地被确诊,于是引发超市抢购潮。

老美起初还沉着,多遵照CDC建议,准备瓶装水、药品、消毒酒精。亚裔却已群起抢购米面与副食品,有饥荒与战乱记忆的族群就是不一样,哪怕在美土生亚裔,遗传密码潜藏于血脉,成了文化秉性。

今冬不冷,少雪,春早。庚子春节在阳历一月,真够早的。每年华府樱花节都在四月初第一个周末,今春三月初樱花就开了。

春风播扬着花粉和噩耗 ,整个欧陆已笼罩在新冠病毒巨大翼展之下,北美朝不保夕……

忽又念及武汉东湖之樱,1984年我与汪曾祺、林斤澜、刘心武结伴出游,穿过三峡在武汉登岸。

那时黄鹤楼尚在重建,记得汪老批评:过于夸张,比光绪年毁于祝融的古楼大出太多!一旦某事物浇筑定型,要改就难了。还记得那次初识东湖美景,惜哉庚子之春,东湖樱花“寂寞无开主”。

华府何尝不是如此,今年樱花节笃定取消了。


大华府DMV三个字母分别是哥伦比亚特区、马里兰州、弗吉尼亚州的缩写。它的轮廓与气场,早在无数影视中化为象征符号。这座都城曾于1812年被英军攻陷,孰料两百年后再度沦陷。只认宿主而无祖国的冠状病毒,如形状狰狞的异形,为抢滩新大陆而亢奋,疾风般横扫北美。

美国民众不再沉着,仿佛感知大气中病毒漂荡的振动,更大一波抢购潮挤爆好事多(Costco)、沃尔玛等大小超市,狂扫卫生用品与食品。货架裸呈伶仃瘦骨,如被蝗群啃剩的禾秆。

孰知市场经济不患寡而患过剩,遑论美加都是农业大国,粮食与禽畜只愁卖不出去,货架腾空转头又填满。这轮清仓式扫货,只怕疫情过去,各大超市将断崖式跌落小冰河期。然而大众都是凡夫俗子,疫情仿佛触发急性青光眼、白内障、飞蚊症,谁能看到几个月后的事?

我没有投身亚裔第一波抢购潮,此刻第二波“融入主流”已错失时机。这宗意外颇具戏剧性——街对面梧桐人家自从伐去枯树便厄运连连,谁知运气竟会传染。

梧桐人家的紧邻和我家常来往,老美男主人Dan机械工科出身,我家汽车、割草机、屋内电器有小毛病或更新安装,Dan都上门指导。Dan已七旬,气色红润,身体健朗,只是走路平衡感有时紊乱,不知医学如何解释。总之他摔了一跤,额角缝了几针。

那日他到医院拆线,一切正常,平复如初。孰料几天后医院来电,告诉他拆线那天有位患者来求诊,事后检测出阳性反应,是为费郡“第二号病人”。医院紧急通知同一时段出入的患者,要求在家隔离两周。

就在这当口,我妻子鬼使神差敲响邻居家门。事缘我家买了一箱大白菜,两口子哪怕信“食菜事魔教”也吃不完,便送点过去。邻居出来接过菜,不让进门,匆匆三两句解释缘由。

妻子与女主人短暂交谈时距离约一米,真是无妄之灾!这一来轮到我们绷紧神经,马上重门深锁,自我隔离,如问卜者屏息等待卦盘龟甲停止转动,指明命运的终极方位。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谁能料到庚子之劫竟与远方同胞感同身受。闭关自守第一天好像和平常宅家无甚不同,第二第三天就觉出时针重滞和秒针紊乱。

幸而此间人际距离开阔,有如我家枫树与邻家橡树的臂展。独门独院要比长宽高三维空间的公寓好过多了,至少有院子放风透气。

庭院树木多是我栽,却从不曾这般观察入微。春天如何发生?不是燕子而是北美红雀衔来的,此为州鸟,遍体红翎,又名“红衣主教”。红雀飞来,庭院满眼还是褐锈色,它在秃枝跳跃鸣啭,如一簇火焰,又如红衣主教给信徒祈福,转眼春天神迹般降临了。

少时读古典诗词,“春到人间草木知”;“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暖日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优雅汉语织出美丽意境,曾诱我掀开文学一帘幽梦。

不过有个细节从未留意,春来先著花还是先吐叶?这回宅在家里,总算勘明春之芳踪。

我目睹后院紫李树率先鼓起满枝花蕾,一夜绽放。这棵紫李资历最浅,但最霸道,自三年前清明植下,旁边苹果树就再没开过花。在闭关清修者凝视下,春天如一幅工笔画,纤毫毕现地铺开。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终于解惑——是花先发而叶后吐。

紫李如是,梨花亦如是,迟两天冒出来的桃花更如是。春华初绽不须绿叶扶持,一把火将秃枝点燃,望去满园桃花若霞,梨花似雪;及至盛开,新叶已盈枝,芳菲半隐绿烟,只能凑近观赏了。

读中外“大墙文学”,都有囚犯对铁窗外观察到极致的描写,哪怕牢中老鼠蟑螂,亦去污与除罪,成了囚徒寄托感情的跨界朋友。

这回我既像自己肉身的狱卒,又似免戴脚镣的囚徒,用高倍数放大镜捕捉春天的微表情。欲将春光诉诸文学语言,键盘却敲不下去。庚子伊始,很多人都失语。

庭柳泛出鹅黄,屈指邻居两周隔离期已过,仍不见露面。我们两家相隔百步,每日电话互问平安,有如为自己问卦。及至我这边期满,CDC已呼吁全民居家慎出。于是我家继续闭关,邻家继续自守。

大好春光被隔离日子的粘滞潮腻所累,让我更贴近瘟疫黑翼之下的武汉。忽又想起北岛有本散文集《城门开》,武汉城门将开,我们却把自己关起来了。

画地为牢令人郁卒。得知诗人韩东在长坂坡一家酒店房间幽囚两个月,把窗外冬日田野之苍凉熬到油菜花开遍,那是何心境?于是,读方方有了更强代入感,觉得她很硬朗,从文笔到性格。

异形魅影蜂拥漫过所有经纬度向各大洲进发,行进间不断变异。本郡从两个确诊者猛增到八千多;学校停课;教堂暂停礼拜;娱乐停摆;餐馆歇业;欧洲、加拿大航线被切断;美墨边境关闭……

我从西岸回来,还来得及给儿子送了一趟物资。他在费城做音乐DJ,属聚众环境。而今娱乐叫停,儿子在家做网络DJ直播。老实说不大懂他的音乐,但每日追看,听儿子妙语连珠与网友互动,成了弥天瘟疫留在心间的一抹暖色。

“红衣主教”翩翩来去,羽翎被东风抚拂得愈加鲜红。春之芳踪依然轻盈,时间流动依然重滞。

我除了关切年迈父母所在的加州,还特别注意曾居住多年的新泽西,给普林斯顿余英时前辈打电话问安。

普林斯顿所在的新泽西州是率先宵禁的五个州之一,非紧急情况不得出门;即使白天,警察已驱散了几场婚礼的亲友群。

再看眼前,大华府最塞车的交通瓶颈畅通无阻;博物馆都关闭;国会山灼灼桃李开得清凄落寞;华盛顿纪念碑怅对斜阳,如卷起旗帜的旗杆;樱花节最佳观赏处潮汐湖(Tidal Basin)和杰斐逊纪念堂被封路;各处景点人迹罕见,整个首都像得了自闭症。


深居简出多时,再绕室彷徨,会骨膜发霉,贱肉横生。医生朋友指点,居家隔离并非足不出户,但只宜社区散步。于是我们不再固步自封于庭院,携手走入春深。

今岁花事剧繁,万紫千红,玉兰开始落瓣,迎春开得金灿耀眼,颇似湖北田野连绵的油菜花。

华府上班族七成被要求在家工作,孩子在家上网课,以往安静的社区多了漫步者。不管认识与否,大家相遇都绕着走,拉开距离挥手打招呼,犹如出入港湾的船只,打着信号与旗语互相避让。

我即兴造句——“最远的微笑”,这是作文好题目。

草根社区就是每个居民的港湾,大家在社区网站交换信息;疫期帮助长者购物;多余的食品卫生用品放门外,让需要者拿走;有些行业必须上班,法律规定孩子不得独处(不同年龄段有不同规定),于是邻居帮助照看;因避忌诊所医院的感染高危,谁身体不适先在网站咨询。社区里有牙医、兽医,放射科医生,却没有内科医生,不过护士好几个,都会给邻居提建议……

居家隔离令下,最难受的是青春激素分泌旺盛的青少年,不知如何消耗过剩精力,找玩伴已不可能。此时家长成了玩伴,这是天赐亲子时刻。

只缘非必须的商店都奉命关门,各家存有孩子不同成长期的体育器械,便在网站晒出来,滑轮滑板自行车之类,或借或赠或低价出让……

风云诡异之际,最安全的港湾就是守望相助的草根社会。

疫情汹涌,大华府之哥伦比亚特区、马里兰、弗吉尼亚均下达行政命令,从建议居家变成强制性。看电视新闻,华盛顿首都和周边城镇万径人踪灭,形同丧尸片外景,惟一有人间烟火味的只在自己的社区。

有一条林荫道沿着溪河蜿蜒穿过我们社区,原是漫步者的最爱,此际反而人迹罕至。只缘依照州政府行政命令,林荫道交臂而过相隔不足六英尺,大家只得在小区里散步。

社交限令拉远了人际距离,却让心灵更贴近。以往对仅知其名的邻人只是礼貌寒暄,这阵几乎每天散步相遇,微笑不够用了,彼此都有了交流冲动。

我以前上班要坐巴士换乘地铁,公交上与远邻莫妮卡相遇频率甚高。莫妮卡在国务院工作,长得雍容富态。此前说话未多于三句,这日我们相遇招手之余,不约而同站定扯起话来。

隔着马路望去,莫妮卡繁花罩顶柳条拂肩,站在春风里宛如一幅油画。她说很久不见我坐公交了,我说退休啦,莫妮卡连声恭喜。接下来转入永不枯竭的话题——孩子,隔得远说话费劲,双方稍微走近点,站到街上各踞一侧,反正没什么车走过。

莫妮卡一双儿女都在纽约,我说自己是从新泽西迁到华府的,对纽约很熟悉。孩子这时候宅在家里,何不离开疫情惨烈的纽约,回妈妈家暂避?

莫妮卡说孩子都觉得自己年轻,不想从重疫区回来给父母增加风险。这时一辆亚马逊送货小巴开入社区,我们各自后退,莫妮卡挥挥手,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她的话被春风卷走了。

萧瑟疏朗的林木迅速褪下冬衣,被新抽枝条与嫩叶重新染色。人际距离却非都由温情填补,我在幽囚隔离期间与人微信互撕,这种心理躁动别人也有。

当花雨飘落湖面,那是美景;而当纷纷扬扬的不独花粉,更有极具攻击性的冠状病毒,湖面泛起的不再是涟漪,而是浪头,每个人都可能被波及。

社区曾有一户邻居来自香港,男主人许先生在世界银行(总部在华府)工作,女主人开班教瑜伽。他们虽已搬走,仍常保持联系。

这日许先生忽打来电话,诉说他妻子的意外经历,并提醒我们注意。原来许太太到药店买消毒酒精与医用手套,疫期这些东西都紧俏,前后五六个人拉开距离排队,全是白人。

身后戴自制口罩穿雨衣防护的一条汉子,装束有点夸张。许太太友好地报以一笑,谁知换来汉子冷冰冰一句:“We have you-know-who to thank for all of this。”这句话有点绕,意译大致是“这一切都拜那个谁所赐。”

许太太从未领受过如此阴阳怪气的話语,一时不知所措。其他排队顾客反应更快,前面另一男士马上把位置让给她,以隔开那条汉子,并高声告诉她:“不要担心,我会保护你!”

另外两位妇女都发声,她们不与汉子正面冲突,只对许太太说:“我会一直陪伴你,如果不是社交限制令,我会过来拥抱你!”汉子自觉难堪,掉头走了……

这种人际撕裂正是新冠疫潮的次生灾难。

我们远近邻居以联邦雇员居多,入职都受过背景调查,社区一向和谐安宁。

我不可能认识所有邻居,譬如有一幢座落街角的房子,男主人是五角大楼文职,女主人带两个小孩,全职主妇。她长得漂亮,金发飘逸。她勤于拾掇花草,常被社区评为月度最美庭院。

她家草坪插着“Hate has nohome here(仇恨在这里没有家)”的标语牌。这是一种政治表达,这家人显然不是特朗普粉丝。我全部印象就这些,并不晓得男女主人的名字。

这天我在社区网站看到叫瓦罗妮卡(Veronica)的邻居留言,她描述在附近韩国超市看到的情景。有一白人妇女看不懂辣椒酱上的韩文,跟收银员发火。瓦罗妮卡对这人隔空喊话,称呼是“亲爱的白人女士”,然后谴责她粗鲁无礼,提醒她这是亚洲超市,不喜欢可以离开,这种行为冒犯了别人的文化。

我一看瓦罗妮卡的头像,就是那位金发美妇。这段留言后面有十几个邻居跟贴,都支持瓦罗妮卡,还七嘴八舌评议一些美国人的文化陋习,比如到了国外说话吵闹,以及抱怨人家不会英语等等。

只有一个邻居提出用“亲爱的白人女士”不合适,如果用肤色称呼别的族裔是歧视的话,用“白人”则是反向歧视。

我点赞了这个意见,当然更点赞了瓦罗妮卡,虽然她语气确有点冲。不过以我之心理体验,如无除了超市与药店都不得出门的限制令,那位“亲爱的白人女士”也不至于如此失态。

与娇娆春光形成强烈反差,泛社会人心浮动。正当全美妖氛弥漫,权力托大和体制运转迟缓被疫潮拍成飞沫。

烽火台狼烟飘尽,宛如末日科幻片的片花,一道惨白闪电撕裂阴霾缝隙,倏而刷亮民众错愕的瞳仁,这是战争!

尘封七十年的《国防生产法》被拂去落埃,联邦政府有权征用私人企业投入抗疫生产;近两百座战地医院启动;各大药厂奉召研
发与生产新药;召唤退休医护人员志愿上岗;国民警卫队进驻纽约……

美国曾有过的战时举国体制,早在耄耋老者的记忆中沉入深睡眠,此刻它被匆匆唤醒了。

谁能想到,我这辈子居然赶上一场世界大战!然而,有生命的人类与非生命物质这场战争,注定地球文明无法再淌回到旧河床。

《世界是平的》作者托马斯·弗里德曼认为新冠肺炎是历史断代的分水岭,文明将被迫转型。

不幸当下无暇高谈哲学,迫在眉睫的大危机让这个蔚蓝星球黯淡无光。不由想起灾难片《2012》,在玛雅预言之世界末日逼近之际,全世界放下岐见联手建造诺亚方舟,载着天选之子和地球物种逃离滔天洪水,以期永续生命。谁料劫难真的降临,上帝才发现团结人类如此之难!或许穿越回到2012,那时人类争吵不那么激烈,可以联手做点事?

九十年代巴尔干种族混战,曾让哲学家警觉“部落意识回来了!”哪知疫灾转眼让全球化快车趴窝熄火,各自为战的国家与族群何止遁入古老的部落意识,漫长隔离期更迫使人们回到穴居时代,历史正在冷峻地设计未来的形态。

读书人的意念总飞向云端,彼处永远有值得探究的命题。眼前却是异形狂舞的现实世界,我们只能在家蛰伏和守望自己的社区,自保平安就是拯救别人。

集体叙事和国家话语在这一方水土难以扎根,个人价值与草根自治向来是美国社会的压舱石与承重墙。

登上《时代》杂志封面的美团外卖小哥,恰是印证此种价值的草根英雄。然而殊难卜知,后新冠时期这个文明会否生出变异病毒,进而在北美大陆找到新的宿主?

窗外春意渐见慵懒,“红衣主教”几天不来,梨花雪片般飞落,草坪绿透了。

——写于庚子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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