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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故丨孔捷生:土插队,洋插队,我的单车故事
孔捷生,1952年生于广州,当过水乡插队知青、海南兵团知青、广州工厂工人。文革后发表文学作品,曾获1978年度、1979年度两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曾获全国第二届优秀中篇小说奖。出版过多部小说、散文集。1980年代末移居美国。
原题
土插队,洋插队,
我的单车故事
作者:孔捷生
十五岁那年,我踏上晃动跳板,另一端是搭载命运的轮船。珠江来潮拍击西堤码头,溅起飞沫如雨粉,微湿了青涩少年的脸庞。码头一片晃动的面孔,都是前来送别儿女的父母,声声嘱咐被江风撕成碎屑卷走。我上船才扒着舷窗张望,已看不到母亲身影。岸上挥动的手臂如失焦影像,恰成了恍惚迷离的时代底片。那一刻是我的成人礼。
内河客船自身没有动力,全凭拖轮牵引前行,这种客船叫花尾渡。一群不谙世事的学生被突突拖轮拉拽,进入珠江三大水系之西江。水路遥迢,次日近午,花尾渡停靠西江北岸永安埠头,人生航道的第一个泊位,就是青春被移植的地方。
永安公社各个生产队派来男劳力接载知青,用单车驮人和驮行李,认领我的是一位矮壮汉子。我坐在结实的车尾架,被浓烈汗味包裹,这是贫下中农的气息。我什么都不懂,包括与陌生人交流。憨厚乡农也不知怎去和省城学生哥说话,一路沉默。
从埠头到插队的村庄,有二十多里路程。单车队离开西江大堤进入乡间,河涌、水田、水塘、水牛……满眼都是水,村落农舍镶嵌其间,如同一蓬蓬水浮莲。那时我不识这种漂浮的水生植物,在乡农眼中,它是猪食。我所见景物虽百般新奇,却对田园风光无感。这种强行嫁接绝非个人选择,那个年代哪有什么个人?
乡间小路很颠簸,前面的女同学颠得呲牙咧嘴,我连肠道排泄物都蠢蠢欲动,为转移注意力,我捉摸这辆单车,尾架改装过,比城里人的尺码大了很多,双杠梁,笨重拙实。后来才晓得,单车在农村主要功能是生产工具而非交通工具。尾架加宽加大,是用来载农具和载猪的。
西江两岸是平原,远处青山隐隐。这群少男少女被载到平原边际的村落,安置到一座宗族老祠堂。大家放下行李就四下张望,被稚嫩想像力描绘多遍的农村,原来是这般模样。这将是我们“扎根一辈子”的地方,尽管我们才十几岁,离人生归宿还很远。
城里人接受再教育的第一课,是井边汲水。接下来是如何煮饭喂养自己,这都是涉世初级门槛。之后就是做不完的农活。关于那个水乡、那座古老祠堂,后来一再注入我的笔端,成为文学深意象。
永安是产粮区,水稻分早造晚造两季,一年到头插秧、除草、收割,总要弯腰劳作,真是脸朝水田背朝天。最辛苦是夏收夏种“双抢”,刺眼盛阳如挥之不去的镜像,总在眼底水田晃动。三伏天下来,眼睛畏光,视力模糊,与雪盲近似。秋收后把水放干晒田。但岭南农村没有冬闲,通常再种番薯,兴起学大寨还要种冬小麦。不过当地农民和知青一样,不知道小麦怎么吃。乡里只有脱壳碾米机,没有北方农村磨面粉的石碾。
种水稻很累人。我发现单车族乡农能摊上别种农活,常运载什么物事到公社,或从公社载什么东西回来。我暗忖拥有单车多少能改变命运。可怜天下父母心,知道儿子有这心思,就给我买了一辆永久牌单车。很多年后有一部电影《十七岁的单车》,我没看过,自己拥有第一辆单车是十六岁,却是父母掏钱买的。
那个年代,单车是每个家庭的大资产。统购统销之下,农民养猪只能被国家食品站收购,卖一头猪仅得二十多元结余。城里人日子也不好过,我是村里第一个有单车的知青。而那个年龄的自怨自艾,浅薄如墙根青苔。农民的世代宿命,在知青的感情衡器上没有刻度。直至我如雨云罩顶时的低飞蜻蜓,逃避般遁入文学世界,那些被忽略的意义才显形,直似草蜢从禾秆中生猛跃起。
总想改变命运的我,能否靠单车改运,马上应验。生产队派工,我和一拨社员男丁送稻谷上缴公社。总算摊到不下田的活了,队里给我装载的谷箩减了份量,但依然不轻松,我吃力跟上车队。却不解,公粮为何不就近缴给国家粮站?又为何只有几十箩稻谷?
听得乡农一路闲扯,才知道永安出产贡品香稻,因产量低,公社化后没人种了。却接国家指令,保留几块良田种香稻,所产直接送公社再上缴。给谁吃?乡农不妄议这个,进贡了千百年,无论谁在位都得吃饭。
永安公社就是知青初到放下锚链那个埠头。贡稻过磅入库,我第一次外勤结束,体验到单车代表着那个年代的速度和负载。回程在西江大堤骑行,江水从上游古端州穿越羚羊峡奔泻而下。江心大沙洲酷似一尊端砚,称为砚洲。我听过这个掌故,包拯曾任端州知府,卸任时不受财礼,两袖清风而去。行到此处时,书僮才嗫嚅道出,行囊里有一方端州士绅送的端砚,念及读书人文房之物不算受贿,书僮自作主张接受了。包拯闻之勃然变色,将端砚掷落江心,以示不取秋毫。砚台便化为砚洲。这个传说寄托着草泽民间的政治理想。它至今生命力不堕,只缘理想未竟。
回程载重只有两只空箩,顿觉身轻如燕,放飞自我。眼前次第掠过凤尾竹与蕉林掩映的农舍,村落炊烟袅袅融入夕阳,成群禾花雀从秋收后的稻田呼啦啦飞起,像流云舒卷。缘何此前有眼不识田园之美?这才悟出,驮着重物臭汗淋漓,所有感官都被窒息。人若为生存劳作,或为什么信条戒律活着,便不会对美产生愉悦。
单车在平原地区蛮实用,也拓展了知青局促的生活空间。乡村都没有饭馆,永安镇太远,另一个公社的广利镇只有一半路程。我骑车到那里趁墟,看看热闹,舒展郁闷,吃一碟热腾腾的肠粉。那是幸福片刻。
不过单车也带来烦恼。队里派工,车主就当骡马使唤,拉这个运那个,有时还得穿州过府。首先腰腿功要过硬,其次要有特殊捆技,即是将所驮之物捆绑固定。那是我的弱项,所驮之物因乡野颠簸而几次散架,很狼狈。劳动技能正是“再教育”的必选项,我却始终未修成正果。
那年头永久牌、凤凰牌、飞鸽牌都是名牌,须凭票证购买。广州产的红棉牌在本省则不须票证配给。当地农民用的都是红棉单车,再改装尾架,轮子上的辐条换成粗型号。我这辆名牌单车相形见绌,不到半年,辐条接二连三折断,轮子也开始变形。修过几次后,我对挣这份骡马工分已兴趣索然。
动荡岁月遇上青春叛逆期,知青对周围诸事都心存抵触。其实还是从生活中学到了很多,只是不愿承认而已。吊诡的是,而今他们渐老,却不愿承认这代人失去的更多。要反省既往历史和沉重记忆,无论个人还是群体抑或整个民族都需要勇气。其实此后国脉之沧桑巨变,恰恰成了那段不堪年月的碑铭。
然而,彼时人的命运是被浇铸定型的,鲜见逸出轨道的挣扎。我在粤西水乡没扎下根,十七岁那年便转赴海南,有如撞向飞瀑的蝣蜉,那是挑战命运的尝试。再见,西江水乡;再见,十七岁的单车。
天涯海角是古代流放者的埋骨地。我将自己放逐到孤悬天末的海岛,是自愿的,那是另一人生碑界。从初次离家那个西堤码头再登渡轮,接驳到太古仓码头转乘出海客轮。那一瞬间的复杂感受,后来写进小说《南方的岸》,俨然青春蜕下的鳞屑。或是命运谶语,那盏桅灯日后竟把我带向更远的远方。
却说单车故事到了五指山就戛然而止。那里岭高林密,百草疯长,羊肠鸟道尚不易寻觅,更莫提单车辙印。琼崖土著黎族没有轮子概念,他们的牛车近似雪原爬犁,水牛拖着承重木架,硬生生拖拽着穿山过岭。芒草藤萝被辗倒,吸吮一宿露水就簌簌弹直,山林恢复太古洪荒的景貌。
曾熬过冰河期的玛雅文明也没有发明轮子。中华科技文明虽有轮子和车轴,却未进化到滚珠与齿轮,也未发现轮胎的预应力原理,那都是单车的基本构成。
单车至清末才传入中国,犹记电影《末代皇帝》溥仪在紫禁城骑车找乐,成了西风东渐的象征。及至单车走出宫廷,天下已是民国,缙绅的轿子改为骡马车。至于城里达官贵人,更以呢帽、文明棍与汽车配套。彼时单车仍非平民所属,却成了革命者的符号。如电影《聂耳》、《青春之歌》,城里乡里骑来蹬去,宛如燕子穿梭,无不为革命而奔忙。倒是陈凯歌的《风月》告诉我们,此物不但革命者玩得,拆白党也是要玩的。风流倜傥的男主角(张国荣饰),在江南望族的深院大宅就凭这雕虫小技,掠去大小姐悸动的心。
我挥别知青生涯返城进工厂当后,拥有的坐骑是凤凰牌单车,这回是自己掏钱买的。又过两三年,我到北京文学讲习所进修,带去一辆新潮广货五羊牌伸缩型自行车,同学们都啧啧称奇。而后我在北京成家,居住十年,单车换过几辆。记得八十年代末买了飞鸽牌,连崭新烤蓝还未黯淡,我已远走他乡。回想起来,堪以自矜的是国内所有名牌单车我都骑过了。
从哪以后世情变幻,那几个老牌子气数转衰。其间故事曲折,我离乡日久,陌生话题就不去碰了。只说刚到美国时,发觉此间单车属体育器材,连纽约骑单车的快递或外卖郎都少见。直到21世纪环保意识抬头,单车大热,骑车上班族成了时尚。大小城市都为此重新规划交通,标明单车专用车道;巴士设有装置为乘客悬挂单车;允许乘客携单车搭乘地铁……
再观上世纪末,中国城市规划反向而行。据说,单车流量是城市交通不畅主因。故此每一轮整顿,单车生存空间就萎缩一截。某东部大都市更矢言成为第一座“无单车城市”,而今达标未曾?不知道。
我在华盛顿上班,眼见骑车上班的同事越来越多。华府上班族多住郊区,骑车属持续有氧运动。那幢写字楼顺应潮流,为骑车族设有淋浴间。来自单车大国的我,却未投身低碳生活,委实有点惭愧。
退休后忽想重拾旧忆,却不知腰腿筋骨有否那份记忆。适逢庚子大疫,邻人宅家者甚多,青少年宅家最难熬。体育器材店一度奉命关门,社区便发起各家将闲置器材上网晒出来,互通有无。有一户在联邦政府工作的邻居,孩子早就离巢自立,便晒出运动单车一辆。我们两家来往密切,就先借来遛一遛,测试自己的腰腿功。
虽隔几十年,骑车和游泳一样是终身记忆。蹬着变速越野单车进入林荫道,仿佛时光穿越,年轻的我在西江大堤飞驰,迎着湿润江风追逐翻飞水鸟,又信马由缰骑入乡间小径,树影和蝉鸣在青草气味中掠后……我足骑了十英里,浑身汗气蒸腾。稍缓下来,头顶便盘旋一团蠓虫,令我想起牛背蚊阵。那些印象组装成相册,美好图像却甚为稀缺,偶有零碎片段,便凝成琥珀里的标本。
我的单车故事还要补写结尾,疫情过后,我立意买一辆运动单车,寻回自己飞翔感、平衡感,填补青春记忆中的残缺部分。重新定义自己的人生,就是我要做的事。
(作者注:文中油画为陈二夫作品;乡村晨光图片为友人秦峰摄影作品;其余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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