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陆 | 坚妮：他们经历过的种族主义和反智主义

作者简历

坚妮，广东人，双语文学写作和翻译者，在中英文杂志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杂文，出版有翻译著作，短篇小说集和杂文专著，长期在香港《明报月刊》和《财新》等报刊杂志发表杂文随笔。

原题

美国的种族主义

和反智主义

一一读几本书

作者：坚妮

如果你没有时间去钻研历史，通读大部头，又想了解美国种族主义和反智主义的一些背景，有那么几本书是值得读一读的。

第一本是1845年出版的《一个美国奴隶菲雷德里克.道格拉斯的生活自叙》。菲雷德里克是个白人奴隶主与黑女奴生下来的混血，从小跟着祖母在白人生父的庄园里当奴隶，一辈子只见过在另一家庄园当奴隶的母亲几次。他在不断被主子转借出卖之中碰到了愿意教他认字的白种女主人，却被另一个恨他居然能读书的主人作为惩罚，派给一个以对黑奴残暴有名的穷白人工作。 这个社会地位极低的白人，经常将他鞭挞得血肉模糊，以至他最后逃到了没有奴隶制的加拿大。

这本薄薄的《自叙》，告诉我们奴隶主将黑人当财产随时变卖换钱，为了方便变卖，不让奴隶有家庭观念，从小将他们与父母亲拆散；白人主子跟黑女奴睡觉生孩子是无本增加资产的手段；穷白人因为有黑人垫底，并不是美国社会的最下层。这本书促使我开始去阅读其它美国历史，把历史和身边的现实联系起来，开始明白为什么美国大城市的贫民窟是黑人窟，为什么男性黑人犯罪率高，为什么我的黑人女同事们不是单独养孩子就是替儿女抚养孩子，为什么会有马丁路德金和平权运动……虽然林肯打赢了南北战争，其实美国人到现在还没有真正赢得这次战争的胜利。

《自叙》在当时的美国社会引起很大轰动，对废奴运动起了重要作用。另外还有一本《汤姆叔叔的小屋》比它更厉害，说是被林肯誉为作者“引发了一场内战的”的书。 

《小屋》发表于《自叙》7年之后，当年一面世，八台印刷机连夜赶工还供不应求，成为19世纪第二大畅销书（第一是圣经）。作者史陀妇人是个白人，也是个不错的作家，她笔下的人物无论是黑是白，甚至孩子，都性格丰满也充满生活细节，极具说服力。她从宗教情怀出发的人性关怀，让读者看到黑人悲惨无助的生存状态，曝光了奴隶制度的不人道。虽然汤姆大叔这个接受命运摆布的形象在今人眼里可圈可点，但是却符合历史的真实，该书在美国人为蓄奴还是废奴大打出手之前出现，可绝对是站在历史船头的警世之作。

如果说上面这两本书是站在揭露奴隶制罪恶的立场，另外一本同样是至今还畅销的小说，则是从南方奴隶主的立场，描述了南方人为捍卫自己的家园和权力（拥有和使用黑奴耕种生产棉花）的抗争。中国人如果没有读过这本书《飘》也恐怕会看过由这部小说改编的电影《乱世佳人》，不过电影将小说非常鲜明的政治立场淡化了，所以电影可以说是另外一回事。

当作者米歇尔1900年在南方亚特兰大市出生，南部战争才过去四、五十年，她坐在祖父辈膝盖上听了无数亲身经历的战斗故事，在祖母对旧时代的怀念陈述中长大，她一直长到十岁才发现他们给她讲述的英雄事迹是一场战败的历史，她周围的南方白人无法接受解放黑奴的事实。这个震撼让 她提笔留下了一段从失败者立场描叙那段历史的记录：生动的生活细节，人物性格，历史事件，成功的情节构思，直观地反映南方奴隶主的心态，为后人留下一幅消失了的南方奴隶主庄园社会生态图，真实展现了庄园主们田园诗话般世界被摧毁的过程。

《飘》这本书在南北战争已经结束八十年后才出现（1936），不仅在当时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至今仍然在美国的“古典”畅销书里排首榜，书里面描写的那种随风而去的社会所留下的历史沉淀，隐藏着南方白人深重痛苦的失落感，令人不能不想到这些南方庄园主的后代，不管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他们有多少是把历史已经抛在后面，有多少沉默地继承了那种失落的骄傲和挫败感？这种沉淀是隐形的，一百多年来像一股暗流，在那些失败者的后代中间涌动，不时顽强地冒出地面，喷发出仇恨的火浆，就如自从川普喊出“让美国再次强大“的竞选口号之后，很多南部和锈带州白人被采访问及他们希望美国回到什么年代，答案多半是民权运动之前的1950年代，甚至有说回到19世纪。而不是全球化波及他们就业的1990年代。

最近美国人都在谈论一个从锈带州出来的耶鲁学者根据亲身经历写的《乡巴佬的哀歌》，这本书描述了锈带州下层白人的困顿处境，政治时评家们赶紧出来说这本书给全球化对美国下层白人经济利益的冲击提供了佐证，解释了为什么下层白人相信是黑人和移民剥夺了他们应有的福利，因而投向川普。但是我们如何解释同样的这些白人认为美国的黄金时代是马丁路德金民权运动发生之前？他们既不责怪小布什政府发动的两场战争和华尔街金融大鳄们将美国带入直接影响他们就业的2008年经济危机，也不担心川普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他所有的政策其实都不保护劳工阶级，将制造业搬回美国就跟他其它的谎言一样从来就没有兑现的可能和证据。而川普恰恰抓住的就是那股他们心底被压抑的骄傲，那种对非我族类夺走了我原有的优越地位的恐惧，他们的爆发力是巨大的，就像当初他们的祖宗宁愿发动战争拒绝给黑奴予人的待遇，随时可以拿起枪来捍卫他们自认为是天生的主子的权力。

这段独特的历史是其它西方民主国家没有经历过的，这也是为什么美国的种族问题在今日的政治生活里具有如此重要的影响。白人种族主义这个名词后面有超过百年还没有消化的历史沉淀和活生生的人，在黑白人群中间架起了一道根深蒂固的藩篱，不是所有人都能够翻过这道藩篱，同情黑人改变地位的困难，明白为什么川普上台三年之后终于爆发黑人族裔最大的暴动反弹。

然而，社会地位下降心理失衡的白人未必就一定是种族主义者。美国大学文学课必读书单里多半会有一本《愤怒的葡萄》，作者后来因此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本书对1930年代经济大萧条下美国白人劳工阶级的生存状态有非常生动真实的描述：南方奥克洪马州遭遇干旱大荒，银行强行拍卖无法偿还贷款的小农庄主的家产田地，大量倾家荡产的农民拖儿带女前往刚开发农业的加利福尼亚州寻求生计，而等待他们的却是无法维持温饱的底工资和恶虐的工作和生活环境。这里没有种族问题或者种族仇恨，完全是劳工阶级与农场主资本家之间的阶级斗争。作者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评，引起了当时左右阵营的攻击，认为是宣传“社会主义”或者“机会主义”，该书一度被认为是“宣传共产主义而被禁。

可见，下层白人并不是一个生来小康的经济阶层 ，他们是在罗斯福新经济政策之后，借美国二战前后的经济发展才获得了相对稳定的就业和社会福利保障，多年来也是拥戴民主党政策的选民。所以仅仅用过去二十年全球化对他们经济地位的打击，恐怕不能完全解释他们为何对川普一摇种族主义大旗就蜂拥而上的狂热。

另外，仅仅从种族隔阂和仇恨，也不能解释为什么会有很多白人，无论是奴隶主的后代还是南北方人，能够走出历史，放下历史包袱，和黑人一起为争取平等权力进行民权运动，甚至为此不惜牺牲生命。而且就算川普获得了七千万选票，川普选民里的白人种族主义者，尤其是极右翼的极端种族优越主义者也不占大多数，何况还有几百万华人和几百万其他少数族裔也在支持川普。

一本1964年获得过普利茨奖的《反智主义在美国人中间》或许可以帮助解答另类的问题。这本书追溯了美国社会历次社会运动中知识分子所扮演的角色和美国反智主义的历史，分析美国人历史上对获得教育权和需要优质教育的争议背后其实是与反智主义和功利主义的争论。

根据作者侯夫斯特德的研究，美国新教和基督教福音会一直认为将知识传授置于圣经传授之上是一种错误，认为现代知识教育与传统价值观对立，妨碍宗教教育和精神价值传授。著名的福音布道会（Evangelical）创始人比利.格林姆就说过：“昨日的道德标准对许多人来说，没有“知识分子”背书就不再是标准“，”我们用理性、实用主义、思想文化，科学讲座，政府项目，佛洛依德理论，自然主义，人道主义，行为科学，物质主义，正能量，理想取代了圣经“，”这就是知识分子的功劳，成千上万的‘知识分子’说道德是相对的，没有绝对标准“。

侯夫斯特德还分析了1950年代麦卡锡主义在美国猖狂一时，就是借冷战对美国人带来的威胁和恐惧，以国家安全受威胁为借口，制造一种对知识精英的怀疑和不信任，与民间报刊杂志上一直有批评“知识分子装腔作势，自负，自以为是，不道德，颠覆传统，危险…“之类的观点相呼应，故意制造一种”有知识”和”无知识”阶级之间的对立,用反精英的术语口号争取民众支持。政客们在选举时非常知道如何利用这种文化心态抵挡媒体的监督和批评和笼络选民，包括当时的艾森豪威尔总统和后来的尼克松，都是受到知识分子批评但是反而利用反智主义获得选举成功的政客。

川普当年竞选和上台以后一直使用的也是同样的手法，先将占据国家各管理阶层管理和院校思想领域的精英阶层整个的用阴谋论打成为“隐形政府”，然后将监督权力机构的独立主流媒体也归类为“精英”同谋，向他要争取的下层白人选民散布“精英阴谋论”。上面提到的美国现代历史上最强大的福音传教会创始人格林姆就是川普的支持者，虽然他2005年就把权力交给了儿子法兰克格林姆，他一直到2018年才去世，而他的儿子法兰克继续带领这个强大的宗教帝国的子民投票支持川普，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川普的“反精英”口号。

种族主义和反智主义，当这两股力量被有心者操作起来，合为一股，成为强大的民粹主义势力，足以将历史的车轮刹住并且倒退。当年制定宪法的美国国父们，对民粹主义有多少了解和如何防范，恐怕就是下面历史学家和社会学者热门研究的题目。

1／27／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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