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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施鹤发,下过乡,当过教师,上海市区级机关退休。
作者:施鹤发
我下乡插队落户的地方是东北边疆,在黑龙江畔的一个村子,是祖国的边境,与苏联—现在的俄罗斯,仅一江之隔。那时真是所谓的反修前线。卓富海和我们一起来的,也在同一个村子插队落户,因为戴着眼镜,大家叫他“眼镜”、“四眼”。
我们这批中学生,后来被称为老三届,在文革中多晃荡了一年,1968年才开始毕业分配。开始是四个面向,本地工厂、内迁工厂、农场和农村。有的同学到工厂,有的却只能打起背包补地球。
一样的人不一样的命运。分到农村的,很多人就赖着不走,赖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后来到了1969年,我们就和老三届以下的学生被敲锣打鼓地动员到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去了。
那时,到黑龙江插队,学校、街道那些工宣队军宣队和革命造反干部,对学生们这样说:去的地方是反修最前线,要求家庭出身好,人员素质高,政治觉悟硬,不单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而要扛起锄头能种地,拿起枪杆子能战斗,时刻准备消灭来犯的苏修侵略者。
我们每个人其实晃荡的几年里,都成了社会的混子,有的甚至流里流气,背后被人称为“拉三”“木壳子”,那管他的什么反修第一线第二线。可是没办法,威逼似的动员,我们这伙人,不得不都离开家乡,远赴边疆,插队落户,不知为了什么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卓富海和我们不一样,他是在四个面向分配时,已经分到了工厂,却放弃了工厂的工作,和我们一起到黑龙江边疆插队落户的。我们觉得,他的行为和他的人一样奇怪,不可理喻。那时,他任我们的连长,一路上负责指挥管理我们这批有点玩世不恭,甚至有点吊儿郎当的知青。
那时,他很神气,虽然戴着眼镜,有点斯文,但一身部队过时的军装、军帽,有时腰间还扎个皮带,一副“连长”派头,比另一个“迭板板咯伊板板”的浦东某学校来的“连长”要神气得多。
卓富海他们那个连长,不知我们那个城市哪门子机构命名的?也就是一路出发到边疆的那一段路上,就那几天里起了点作用,以后谁也不认了。
记得我们从上海出发去黑龙江,因为那里已经非常寒冷了,我们每个人都领了那种部队库存的军棉衣棉裤,还有军面大衣,火车从上海一直往北,开到铁路的尽头。下车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将这些军服换上,冷呀。这下,乌拉拉的一片草绿色,很像一批新兵。我们真的以为,我们不是去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的,而是去保卫边疆反修斗争的。
这时候卓富海以连长的身份,喊集合,排队、点名,就像我们在学校,升旗做操,大队长站在国旗旁边,面对着全校全体同学,叫口令喊口号一样,每个学生都得随着他的呼喊声。不过我们却是薄稀拉拉,拖拖踢踢,耷拉着行李铺盖,像一群被俘虏的兵,赶向集中营。
卓富海放弃工厂的工作和我们一起到黑龙江边境来插队落户,我们始终都百思不得其解。他是我中学的同学,一届但不是一个班。那时他名气大,也许能力比较强,喜欢抛头露面。他组织过红卫兵造反队,后来又到什么“市红革会”去了。我们这一届人,在四个面向的时候,就他有幸面向了工厂。也许是学校军宣队、工宣队的人都奉承他,把他分配到一家很不错的工厂。然而,他或许和“市红革会”的一些革命战友,怀念往日的峥嵘岁月及感叹上班下班的蹉跎岁月,欲再造一下“造反”时的雄风,决心到“广阔天地”去“大有作为”。
不过,过了一阵子,卓富海和我们都开始意识到,插队落户,就是和这里的农民一样,多劳多得,不劳不得,出大汗,卖大力,就是“挣工分”。年底分红,钱少了,没法买口粮,日用品,任何日常需要的东西。什么连长、熊掌,都是小孩玩家家。“长”和“掌”,东北人发音有点相同,老乡们总拿他开玩笑,说,“眼镜”,你挂的是什么“长”啊,“马掌”还是“熊掌”?生产队驱使的牛马四蹄,都要在铁匠铺挂上铁掌的。
我们去插队的村子是中国最北的边境,面对着苏联,就是我们要警惕的“苏修”。但我们没看到对岸剑拔弩张,虎视眈眈,时时刻刻要侵犯我国领土迹象。我们这边也没有什么檫枪磨刀时刻准备保卫祖国捍卫领土,都忙着各的活。生产队的社员们只顾劳动争工分过日子,哪有心思管他什么苏修老毛子。
知青们一天天就这么吃饭干活睡觉,毫无心思地过着日子。卓富海想,不能让我们这些人糊里糊涂过日子,把革命意志松懈了,怎么反修防修啊。他始终不忘使命,于是,召集大家办学习班。利用晚上,在宿舍里,他把大家集中在一起,读读毛主席语录、读读报纸。可是很多人都不愿意参加,要洗衣服,打牌,聊天,串门子。
那天,大家聚在食堂吃饭。大头,我们中顶滑头的一个,将吃剩的半碗土豆汤,倒在食堂前面猪圈的猪槽里。两头猪前来争食,“咕咕咕”地相互挤撞。大头觉得好玩,就说,“四眼”,来来,别争,给你们办个学习班,提高提高阶级觉悟。因为猪头肥大,猪眼一圈一圈的,就把它们叫成“四眼”,兼骂着卓富海。蹲在食堂外吃饭的人听罢都哄笑了起来。
卓富海当然也在,听着,气呼呼地叫,“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是毛主席说的,大头,你这是反动透顶。大头真给吓瘪了。有人私下嘀咕,开个玩笑嘛,就上纲上线,这哪儿呀!真是的,“四眼”。
进入12月份了,气候越来越冷了。可是我们那里越冷活儿就越多。我们好不容易熬过了又累又脏的打场活儿。公社武装部找到卓富海,让他担任生产队连长,贯彻“全民皆兵、全民武装”的精神,重新组建生产队的民兵,开展民兵训练。
进入12月份,气候很冷,一出屋子满世界都是冰雪。边防站派了两个前来帮助民兵训练的战士。卓富海和他们,就在食堂门口的空地上,吹着哨子,集合队伍,进行队形训练。
卓富海像学校做广播体操一样,站在大伙面前,发号司令:
“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
队伍很乱,他的口令和大伙动作很不协调。因为寒冷,大家穿着各种各样的棉衣,还套着军棉大衣。个子高的穿起来还很精神,个子矮的,尤其又胖又矮的女生,看着就像摇摇摆摆的企鹅。老社员的大衣大都是皮制的,但都是自家缝制的,不讲样式,有的甚至没有面子,只是灰白的皮板,加上各种自制的皮帽子,活脱山里一群土匪。稀稀垮垮的队伍,而且有的根本不按口令,就这么走着步。
卓富海想说些为什么要全民皆兵,要开展民兵训练,为什么要警惕苏修,为什么要捍卫祖国的领土,边疆人民的觉悟责任,告诫全体民兵克服困难,不怕寒冷,努力完成各项训练,练好本领,整装待发,时刻准备打击胆敢来犯的敌人。
可是,讲着讲着,面前的民兵开始乱了。野外,冰天雪地,不动弹,谁受得了。有人叫,“四眼”少说废话,不练就进屋。
卓富海还没来得及喊口令,大家像一堆鸟兽,纷纷逃进了我们食堂的大屋子。
民兵训练搞了两天,后来虽然好点,但卓富海觉得离他期望中的差距很大。他够操心的了,晚上,他这个宿舍那个宿舍,找这个人那个人,男生女生,老社员,想与大家分别交交心,想得到大家的支持。可是,不管男生女生、老社员,都敷衍,有的还烦他。有些男生甚至挖苦他,“四眼连长”,别看你“立正起步走“,叫得像人似的,真要打仗了,你不如我们呢!他们举举比他粗壮的胳膊在他眼前扬扬。他们看他,戴着个眼镜,斯文的样子,一眼瞧不起。
“紧急集合”是武装部要求的民兵训练科目之一,即在半夜三更,测一测边疆民兵的警惕性和备战的意识,测测民兵队伍集合的速度效率,卓富海和两个边防战士非常认真。
那天,大家还都在睡梦里,突然捶门,叫喊:“有情况,集合,紧急集合!”。呼喊不绝,哨声大作,。
我们都在睡梦中惊醒,不知真假,不知方向,真以为苏修老毛子打过来了。每个人都是手忙脚乱,慌乱地穿衣套鞋。有找不到鞋的,鞋子穿反的,衣服穿人家的,更有女生急得哇哇直叫。
野外雪地里多冷啊,几乎像刀割一样。大家又冷又紧张,抖抖颤颤地排着队,却听到卓富海一通高调说教。他说,全体民兵们,按照公社武装部指示,我们搞一次紧急集合演习,检验我们民兵的备战意识和反修意识和精神状态。这次演习,虽然都参加了,但是,集合的速度慢了,离我们战备的要求有差距。我们每个民兵,要学习毛泽东战略思想,高举毛泽东思想红旗,发扬无产阶级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加紧备战,提高警惕,时刻牢记,苏修野心不止,要准备打仗的思想不能松懈。
这么冷的天,在室外,个个冷得难禁。卓富海好像来了劲,要显显他的口才,显显他的思想高度,革命意志,理论水平。好家伙,这一阵把大伙冻得实在够呛。有人吼一声,“糟践人咋的,有完没完!”队伍乱了,哗啦一下,队伍顿时散了,个个奔回家里奔回屋里。
那天晚上,后来才知道是那里最冷的一晚,零下52度。这一晚上,知青中冻坏了好几个,有的是手,有的是脚,最多的是脸。老社员有经验,还抗冻,南方城里来的青年,哪有抗寒的经验和抗寒能力啊。冻坏的脚和脸,一团紫斑,奇痒,抓破了就像烂茄子,冻在脸上的,真难看,好在那时的人好看难看不讲究。
这下,大家开始讨厌卓富海了,动不动就骂他“四眼狗”。
民兵训练最后一项是实弹演习,大家积极性这才提高了起来,因为打枪,第一次,新鲜。
射击都是趴在雪地上,边防站来的几个战士分别给民兵指导。“准星、缺口、靶心,三点一线,屏住呼吸,扣扳机”。
卓富海事先练过,也想给我们做指导。他走到哪个人身边,都不受欢迎,都让他走开,不愿让他指导。他们只要让边防战士指导。
这时他看到老社员余木匠的女儿余秀娟趴在雪地上,没人指导,自个儿在瞄,就蹲在她身边。余秀娟本来就内向,见卓富海蹲在自己身边,有点腼腆,怎么也不得要领,姿势也不对,更对不准那三点。卓富海就趴在余秀娟身边,手把手教他。当卓富海抓住她手,端正她的握姿,靠得那么近,她羞怯但有些激动。
右眼看准星,对准缺口、对着靶心。由于卓富海凑得太近,眼镜都触碰到了她的脸。她乖乖地按照他的要求,屏住呼吸,手指伸进扳机圈里。但是她又僵住了,不知冷得发僵,还是不敢。“扣扳机呀!”卓富海催促她,她手指还是不动。卓富海只好捏着她的手指压在扳机上。“乓”地一声巨响,是卓富海拉着她的手指一起扣动的扳机。终于打出去了一发,余秀娟又激动又兴奋,一发,两发,三发,差不多好几发都是两人一起扣的扳机。
负责报靶的战士,一个靶一个靶报出。大部分都不太理想,甚至有5枪都打0环的,都是女的。但报到余秀娟的靶,竟报出了15环,是这批男女民兵中打得比较好的,她受到了表扬,受到了注目,这在她一生中是难得的时刻。
就这以后,余秀娟对卓富海产生了一种她从未有过的感觉。
民兵训练终于结束了,卓富海也完成了又一次当连长的历史使命。此时,他觉得思想一下子松开了,但又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他又不得不和大家一起出工,劳动,返工,吃饭,然后度过一个个漫长而枯燥的白天夜晚。
他是插队落户的城市青年,但更是一个彻底的农民。
说实在,我们虽然是知青,但落户在农村生产队,就只能像生产队的社员一样,靠劳力靠生产劳动经验来生存生活。农村是集体经济制,生产队社员是同工同酬,多劳多得,不劳不得。每个人在生产劳动中,只能有力使力有劲使劲。谁也没有优待照顾。
我们那里最重的活儿就是赶场子。赶场子就是帮国家林场“倒大木”,实际上就是以劳力换取劳务费。倒大木,是苦活,无论伐木还是拉木,还是最后归楞,哪一项都是强劳力活,都得出大力使大劲,都会让你累熊。尤其是我们这些城市来的人,打从娘胎里出来,哪有那么大的劲,受过那么大的累啊。
带卓富海伐木的是一个叫张磕巴的老社员,讲话磕磕巴巴,还爱说。他看卓富海斯文的样子,就摆老资格了,让他这样那样。他让卓富海拉锯,他送锯。一棵大树,两人面对面,单腿跪在树旁的雪地里,一个推一个拉,一下两下,几下几十下。卓富海腰也酸胳膊也酸,膝盖也疼了,锯片进得不深,不到树身的一半,却没见张磕巴累,一是他干过拉锯的活,习惯了,二来他送锯用力小,有意让对面用力。村里都知道他是个混混,要不现在还是老光棍一个。卓富海想歇歇,张磕巴就啰嗦开了,说他不会干活,没用劲。其实是他没用劲。卓富海只得忍着酸痛加倍使劲。还是慢。
一天下来,他俩伐得比别人少。队长说话了,张磕巴全赖卓富海,说他不会拉,不用劲。有的老乡见此,对我们说,那是个宝货,还一口一个“贫下中农”!原来张磕巴自诩为贫农,成分好,队里应该照顾他的。
卓富海晚上躺在帐篷里的铺上,累得什么都不想动。其他人都在说笑着,黄毛大头等人一天干下来,很顺手了,虽然也累,但是毕竟体力好,还和能干老乡搭伴,受到照应,所以他们很开心。而他在一边,似乎被人遗忘。他觉得有些憋屈,但他是自愿来的。这个张磕巴,让他糊涂了,怎么贫下中农就这种德性。
我们知青在场子上什么活儿都干,砍道、装爬犁、抬大木归楞,都是力气活,都得卖死力气,偷懒了,就会被说成“假得贵”。“假得贵”那是干爬犁的人骂牲口的话。我们那时年轻,谁也不愿让人看不起,尤其那些本地农民,都一个个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干着干那。
最艰难的就是抬大木归楞,堆得像山一样的楞垛都得靠人工一根根抬上去。一根十几米的原木,几百斤甚至上千斤,都是四个人或者六个人肩膀抬上去的。抬的时候,所有人都得一起用劲,抬不动还不能丢杠,否则造成不平衡,弄伤了别人。所以我们都是死撑着,死顶下来的。很多人就因此伤了腰,落得个终身腰疼病。
卓富海身材瘦长,不适宜抬木头,但还是像其他人一样干了。最后还是闪了腰,受了伤。幸好,余秀娟的伯伯余山勤,他会点推拿术,晚上,就在帐篷里帮他推拿捏地整了好大一阵子,还拿出了他浸泡了虎骨的酒,给他涂搽,顿时减轻了疼痛。余山勤十分关心卓富海,一次又一次地给他推拿,涂搽虎骨酒,不几天,就好了。
卓富海起先很感激余山勤,就跟着他干活,与他走得很近了,他想,这样的贫下中农真值得学习依靠。但是后来听那个王磕巴说,他家是富农,就不敢靠得他太近了。
余山勤是个光棍,和他的弟弟余木匠住一起,虽然是富农,但都是善良忠厚之辈,待人接物很讲礼义诚信。他们从长到少,都勤快能干,又乐于助人,所以村子里的人都十分敬重他们这一家人。
余山勤一如既往地关心着卓富海,他觉得小卓是个有“学问”,讲规矩的年轻人,一点都没有那种城里人娇贵作派的样子。他经常让他的侄女余秀娟给卓富海送点有用的东西,比如狍皮狍肉什么的。卓富海虽然有点忌讳,但经不住余山勤的诚挚,和余秀娟的甜言蜜语。
都说村里余木匠的几个女儿长得好看,秀娟是三女儿,更出色,秀丽白净文雅,而且小嘴还挺甜。有的男生甚至说过,余秀娟长得比我们知青中任何一个女生都好看,但谁都没勇气接近她。余秀娟因为打靶那一次,对卓富海和对其他知青感觉就是不一样。余家一家其他人对卓富海也都很热情,见到遇到总要问寒问暖,不时要请他到家串门。
在边疆的生活已经几年了,劳动,挣工分,分红,吃饭,个人生活,我们这批城里来的青年,一个个对人生对社会的感受都有了明显的变化,精神上不再好奇兴奋冲动,或者好高骛远、自命清高、想象浪漫,都变得很现实很老成甚至很世故,一个个更重视自己重视生活,更忧虑自己的前途命运。
由于年龄逐年增大,青春期的骚动随之更为剧烈,男生女生之间不仅是两性的需求,更多的是生活上的互补。很多男女生,干脆搭伙,男的帮女的劈柈子挑水,女的帮男的洗涤缝补做饭,但他们还没想到如何发展。
自从林彪事件发生了以后,边境好像不怎么紧张了,我们这边再也不说什么“提高警惕准备打仗”之类的话。黑龙江上,对岸老毛子男的女的经常出来游泳洗澡。有时游艇在江心上突突地飙,不知是兵还什么,站在艇上,向我们这边的人挥手,我们也同样摇手。武装部边防站的人再也没人来搞民兵建设民兵训练。原来为备战,各村挖的地道都废球了,甚至被人骂:扯蛋的事,白豁豁了这么多人力财力。
倒是知青插队落户的管理和宣传加强了,因为一届届下乡的知青越来越多,而知青问题也越来越大,各级部门都在提倡鼓励知青扎根农村。所谓扎根农村就是提倡知青与当地农民结合,知青与知青结合,而原来是一发现这种情况就会被说成“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被批判甚至被判刑。
卓富海一点都提不起以往的那种“革命精神”了,沉重的活儿,一年四季不断,跟其他人一样,没人会照顾你,优待你。他一回到宿舍什么都不想干,看书,学习,以前他只是带了一些马列主义,毛泽东选集,这些书抽象、枯燥,重要的是没用,读读就读不下去了。他再也无读书的兴趣,确实,实在无其他书可读。
他不可能再组织什么学习班,组织青年开会,读报纸说时事谈体会谈理想,知青中没人感兴趣,只愿意聚在宿舍里扯蛋摆八卦,或者找点乐趣,四处乱串。
卓富海和原来红革会的战友们几乎失联了,听说侯同学到了兰考,后不知所踪,一定也像他一样沉没在现实的生活劳动中去了。
每年都有上调的、上学的,人数很少,都要推荐都要选拔。已经陆续走了一些,就脱离了农村,脱离了沉重的劳动,算是完成了“再教育”的历史使命。今年又有两个名额上学,说资格都够,因为不看读过多少书,而看表现,看干活行不行。卓富海此时希望被推荐上,因为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他觉得无望了。
每当在社员大会,推荐上调、上学,余山勤总是会推荐他,也得到了一部分人的响应。但有的人背后说闲话了,说他不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而是接受富农再教育。有的知青也嚷嚷,他是哪儿有稻草就哪儿捡。说他放弃城里的工作,现在又要回城,尽占好事吧。听了这些话,他气得干脆什么都不要了。
他灰心的当儿,余秀娟倒是鼓励他,让他明年再争取,说她会鼓动社员们推荐他的。这时他真感到秀娟和她一家对他的关心了。
有一次,生产队让卓富海和村里的一位年轻的当地人负责,带着村里的青年们外出,为林场修建森林公路,任务艰巨时间紧迫。由于卓富海认真负责并身先士卒,所以任务完成得很好,队长书记对他赞赏不已,知青们对他的态度也有了些改变。在三个月的修路过程中,他没了这个那个的说教,让大家学这个思想那个理论,而且始终和大家在一起,同心同德、出工出力。
他和余秀娟就在这次修路中,互相产生了感情,但也使他内心充斥了矛盾。
余秀娟纯洁善良热情大方,是很多青年的心目中的女神,当然卓富海更有直接的体验,因为这位“女神”靠近他关心他。但在他的思想中就会冒出这样一个问题:“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可不可以包括善良的富农?
所以一个阶段,他内心非常苦恼,思想一直被这个问题纠缠着。
公社那边的学校,要招一名老师,公社让生产队推荐一个劳动表现好的,文化高的知青。这下书记队长一致推荐卓富海,社员大会上,村里的青年们纷纷赞同,不只因为卓富海符合条件,也为秀娟着想。
卓富海是老三届的,正经的高中毕业生,而且口才也不错,教小学生绰绰有余。他既担任了教师,就想着好好地教育边疆农村的这些孩子们。
上课的教材,有点简单,但教材里穿插着毛主席的话,尤其毛主席有关阶级斗争的语录。他在上课的时候,经常看到书上列的这样题目,“解放前一亩地生产850斤麦子,贫下中农要交85%的租,贫下中农辛苦耕种了一年,一亩地能获得多少粮食?被地主或富农剥削走了多少?”卓富海让学生们做这样的题目时就会想到余秀娟。上课完毕,就会坐在办公桌前纠结。
后来,他觉得这样的题目太无聊,就编出许多既实际又科学的习题让学生们做,倒增强了学生的兴趣。
秀娟经常到学校去找他,给他带着带那,并带给他温情和笑声。但他感觉,她带给他的更多是纠结烦恼。他常在梦里梦见秀娟,梦里她手牵着他,一会儿去的是一个花团锦簇的花园,一会儿去的又是一个阴暗冰冷的魔窟。
那时,我们下乡已经五六年了,生活劳动虽然还像以往一样,但在沉重的劳动和艰难的生活之余,命运前程爱情婚姻各种想法始终苦苦地折磨着我们,有时会让我们仰天长啸,埋头痛泣。
我们有的知青男女,在一起劳动一起生活中,相爱了,就干脆在一起搭伴,除了没有条件住一个屋,就像两口子一样,相互帮衬着。直到,我们中间年龄最小的幺妹和一个当地青年结婚了,大家才觉得,如果相互适合,是应该成家了。
幺妹是我们这里最早结婚的。年龄最小,而且嫁给的是一个村里老乡青年,我们着实吃惊不小,一度还成为我们公社的爆炸性新闻。她入嫁之后,非常得意,在我们面前一脸幸福的样子,让我们中的一些人坐不住了。这以后不久,幺妹的姐姐也和我们中的长脚也占房结婚了。再后来又有数对,有嫁老乡的,有娶了老乡女儿的,知青与知青间的,都在边疆建立了的家庭,响应了党的号召,成为了坚定的扎根派。
我们这些不甘心命运的人有点不安了,尤其年龄偏大的,像老三届的那些,几乎惶惶不可终日了,因为,加之各种原因离开这里的数十个,剩下在集体户里的没多少人了。
卓富海是我们这批人当中年龄较大的。秀娟,秀丽温情,什么都好,青年们不管当地的还是知青,都爱慕她,但谁都不在她眼里,唯独卓富海。卓富海心里明白,但他一想到她是富农家庭,就蔫了。他的阶级斗争观念到哪儿去了,他的革命观念到哪儿去了?
他内心彷徨、犹豫,但又不舍,或者更是渴望。他该怎么办?书记队长,这些都应该是贫下中农吧,见到他,都说,眼镜,赶紧地把秀娟娶过了吧,多好的姑娘,可别耽误了人家。
卓富海就这么一直纠结着折磨着,久而久之,竟得了忧郁症。
他病了,病得不轻,没人知道。
有一天,余山勤赶着马车到公社粮站拉粮食,路过卓富海的宿舍,给他捎条鱼过去。推进屋里,见他躺在炕上,起都起不来,才知他生病了。余山勤看他屋里凌乱不堪,灶上什么都没有,水壶里水桶里一口水都没有,谅他好久没有喝水进食了,十分痛心,说,跟大伯走吧,大伯带你到俺家去,好照应些。
卓富海挣扎着,一点力气都没有,余山勤就去扶他,把他扶到马车上,拉着他到他家里,然后找出褥子铺在炕上,让他躺下。余木匠两口子过来见罢,心疼不已,秀娟她妈马上给他做了汤汤水水端来,让余木匠扶着喂他。
晚上他和余山勤睡在一个炕上,余山勤在炕洞塞了一小块木材,将炕燎了一下,炕有点温了卓富海感觉背上腰里腿上脚上温温呼地,很舒服。他半睡半醒,癔梦不断,他老感觉秀娟在他身边,但睁眼就消失了。他叫,“秀娟、秀娟”。余山勤听到他迷迷糊糊地叫,心里明白了。第二天,他就到队里打听,有没有到修路工地上去的。正好,书记说,公社有人要去工地,给知青传达文件,有车送他。余山勤马上到公社,找到了他,让她给秀娟带口信,让她跟着回来。
第二天晚上,天还没黑,秀娟回来了,她到家,问她父母,什么事这么急。余木匠两口子让她到大伯屋里去。她进屋里一看,卓富海躺在炕上,眼镜都没戴,人瘦得几乎不像他了。怎么啦,卓大哥?秀娟有点难过地喊。
卓富海朦胧中听到秀娟声音,连忙睁开眼,见真的是秀娟,马上要起来,秀娟上去,按住他说,别起,躺着吧。卓富海一把抓住她柔软的小手,紧紧地握住,说,秀娟,不要走开。秀娟附身,将自己的脸贴在他脸上,轻轻地说,不走开,“眼镜”大哥!
这年秋天,我也经队里的推荐,上学去了。我一一与队里的同伴们告别,也顺便到卓富海的学校去与他告别。办公室只有他一人,上午的课上完了,他在喝茶翻书。他的精神状态好多了,脸也没有在队里那时黑瘦了。
他见到我到来很高兴,毕竟我们曾经是同校同学。下乡这么多年,我真的很少与他交往,因为性格不合,而且他确实是一般人不爱交往的那种人。他的孤傲激进偏执及不合群,尤其,他的眼睛似乎习惯性地在镜片后面瞪着看人,让人觉得不适,而我只喜欢看书读诗,不关心时事政治。他对我那种置身于社会之外,那种革命理想淡漠,革命意志衰退,对“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充满着悲观情绪,曾经非常瞧不起。但那毕竟是以往的事,现在,他一改以往,见到我,热情地给我倒水,问我的情况。
我将我要离开这里的消息告诉他,问他今后他的打算和去向。他马上高兴地对我说,他决心“扎根农村扎根边疆”。我说,好呀,你还是响当当的革命派,一点都不减当年,真正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和贫下中农结合在一起”了。我当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说出了这样的话。
他还以为我有点讽刺他,说,随你怎么说,接着仍抑制不住兴奋的情绪,说,“我要和秀娟结婚了,你喝了我俩的喜酒再走吧,老同学!”。他特地加了个“老同学”三个字,是真诚地邀请我。后来,我们这伙尚留在村里的,不管成家的还是单着的,都受到了他诚恳地邀请,大家好像都不计前嫌,不仅受约,还真心地祝贺他俩。毕竟我们都是插兄。
以后,我离开了我们村,离开了这美丽安静的边疆,为了生存,安家立业,四处漂泊四处奔波,与我们村与我们那些难兄难弟插兄插妹,什么大头小头长脚瘪嘴妖妹,还有四眼,完全失去联系,直到退休回到上海。
一次偶然的机会,在我家附近的马路上,竟然碰到了大返城回来的插妹,我们互问了各自的境遇,就说到我们村的难兄难弟们,她急忙掏出手机,告诉我,我们村插队的有个朋友圈,就叫“我们村知青群”,让我加入。
我看到我们村朋友圈里,有的用真名,有的用昵称。个网名叫“插兄”的人,还没有头像。他取网名“插兄”可见,他对插队落户那段时日的感情之深。他常发帖子,帖子有时愤世嫉俗、怀旧忆旧,有时给出的三言两语的评论有点偏激。看得出他很关心时事,很关注官场的动态,看得出,思想很传统。会是谁呢,一问才知道竟是卓富海了。
这令我大喜所望,一个老同学,一个曾经思想波动,却收获了美满爱情的人,不知现在会在哪儿,过得怎样?
我就将群里“插兄”的微信点开,添加到通讯录。联系上了,我俩就开始聊天。从聊天中我得他和秀娟也在上海,但不在我们那一带了,而是远在市郊。那是动迁配置房。
我真为他们高兴。秀娟也能和他一起来上海,他们应该很满足了。我想,能在上海有间房,其他什么都好说的。
我们从我们村聊起,渐渐聊开了,回忆以往插队的事情,然后又聊到知青返城,改革开放,否定文革,土地承包,森林火灾,越聊越多。渐渐我发现,卓富海有点精神奋亢,说到某些情形,他用的语言会激烈些。他跟我唠这唠那唠个没完。我要休息了,就打了个“困”的表情图。但他还是不断地跟我聊,一段段的字发过来,没有我的回应也照样。直至第二天早晨,我打开微信,上面留了他无数条信息。
这时我在微信的通讯录里发现有一条请求添加好友的信号。我打开一看,是秀娟。于是视频聊天。她开门见山,说我跟卓富海昨晚聊得太多,他很激动,一晚没睡好,怕又犯老毛病。她让我以后跟他聊天时别太过,尤其别多聊以往的事。她说他心理不平,怕他“忧郁症”的老毛病又犯,过了就要狂躁,胡言乱语、行为怪异,甚至要轻生。
秀娟说,他们在边疆农村原本都挺好的,她干活劳动,他教书上课。然而,一呼拉全都返城了,他也和秀娟一起回到上海。
到了上海,起先就他一人有户口有工作,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全家生活过得很艰难。他又是个非常正统的人,只会踏踏实实干活,却又碰到下岗,期间只好东干西干,直熬到退休。好在他家有动迁房。现在女孩在已上大学,男孩留在那里,搞旅游办农家乐,日子过得蛮好。秀娟说,她已满足了。
至此我才明白,秀娟急着要和我通话,原来她想让我劝说卓富海,不谈政治,滤掉以往不快事情,重拾青春美好时光,过好她们的晚年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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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子夜审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