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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踪丨孟建平:我在云南瑞丽被隔离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孟建平,少年学业止于1966年北京展览路小学五年级。15岁辞父母去江西“五七干校”劳动。16岁独往锦州空军三航校入伍,任机械员、机械师、分队长,修飞机12年。转业北京太阳能研究所任办公室主任。1983年考入北京师范学院成人教育政教系。1987年由中国康华实业公司派往深圳分公司任人事部经理。90年代初下云南瑞丽,开餐厅7年;后奔波于边陲口岸,也曾长住缅甸山乡、柬越边境,从事边贸。如今养老于妻子家乡云南山村。
原题
——摘自查刚
《板房日记读后感》
去畹町途中
板房整齐排列
板房中生日蛋糕
板房盒饭
后勤小L办事靠谱,今天早点换成无糖的:俩小肉包、一鸡蛋。问媳妇,她们俩甜馒头、一鸡蛋、优酸乳。
比镇平母子更远那屋,是男孩爸,话少。原来是一家三口离瑞隔离。昨天一早,我大声“道喜”:“今天满七天,该出去啦!”“是,不知道啥时候走”,男孩妈笑着说。“有老乡一道走吗?”“我们老乡都快走完啦”。“明年回来?”“看吧,这瑞丽啥时候能干,再回吧”。说完,塑料袋套半个哈密瓜,抻出脑袋,使劲甩男孩窗下。男孩胖乎乎,看着憨厚。伸出撮箕钩瓜,咋也钩不起。转身探出扫把,连夹带钩,瓜到手。
昨下午,见他们还没动静,“啥时候走,通知了吗?”我隔窗问。“小孩儿刚核酸完,要明天啦”。“为啥?”“我们和次密接一天来,两边都是,他们以为小孩也是。没提前作核酸。”“那怎么办?”“明天走”。这错儿不该出,工作人员素质不一。一家人倒平静,没听到埋怨。
今一早晴天白云。男孩妈头探窗外,仰脸冲两排屋檐间一趟蓝天,唱起来:“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哎嘿哎嘿呀!下雪啦,天晴啦!天晴别忘……”。过一阵,又传来她哼唱声:“亦真亦幻难取舍,悲欢离合曾经有过…心中渴望真诚的生活。谁能告诉我,是对还是错,问询南来北往的客……”。听她说,从河南来瑞丽十多年,孩子这儿长大。疫情无奈,一家三口又要回老家去。不知哪年还能回来。
“渴望真诚的生活…问询南来北往的客”——她唱的是歌,还是自己?
上午十一点不到,两名全身防护人员,手持对讲机,拿着名单:“名字?”核对无误,递给防护服:“收拾好自己物品,穿好防护服,丢出垃圾,离开这里。”
“卡啪”——锁闭八天的铁门打开,穿好防护服的一家三口,结束隔离,随工作人员走了。男孩转身朝我摆手,才看清是大个儿。十四岁,要走的路正长。短短八天经历,也许能丰富孩子人生阅历。
下午换电池,量血压。我每天血压峰值,下午四点到六、七点。上臂袖带中心,要跟心脏一平。没凳子,坐床上,枕头对折,胳膊压上,高度正好。八十一、一百四十二,心跳七十九,可以。
晚饭,几块鸡肉酥肉、榨菜肉丝、炒南瓜,都好吃。汤,白、红萝卜细丝。苹果依然“袖珍”,我突然想起那句歌——“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什么什么都不嫌多”。
十一点躺床上。房间把边,探照灯从后向前扫过。隔一小下,南窗外、东围墙依次猛一亮。默数“嘀嗒—嘀嗒”,亮一回,间隔十下。一直到天明。
黑夜、板房、探照灯,时而传来“警戒区,尽快离开!”警告声,有点儿抗战电影画面感。
镇平母子结束隔离
下半夜开始,雨声盖过“尽快离开”。“淅沥淅沥”转哗哗大雨。不用看,地上准是水。七点多,起床一瞧,水流到床下,还在往里进。忙拿扫把往蹲坑扫,水边扫边进。忙乎到雨停,才完事。一问大伙,进水不一,有没进的。这次看清为啥进水——后房檐伸出短,又墙底有缝。水顺房檐垂落墙跟,从缝儿流进。房子设计、质量有毛病。
擦去南窗玻璃水汽,边境防护墙外,景色壮观。雨后青山,白色雾气弥漫。像条银龙,盘绕半山,向远延伸。缓缓升腾峰顶,与云天相接。山麓房舍,三三两两冒起炊烟。
打开微信,有人转昨抖音:“瑞丽马路孔雀都出来逛大街”。细看,分明公司门外G路,两只公司养的孔雀,在无人马路漫步。赶快电话问老Z:“孔雀在吧?”“錾个(咋个)不在,我才喂过”“看好、别丢”“哎—,不会滴”。
平时G路,车流不息,路人攘攘。疫情之下,应了唐诗“门前冷落车马稀”。这会儿,成语有变——“门可罗雀”,“雀”成孔雀。
第六次鼻咽拭。小个儿女护士,捅得深,头回有点不好受。可还强过好多检查、治疗。
中午菜,酸豆角炒肉、瘦鸭肉、烧豆腐,豆腐没入味。清汤漂点儿苦菜。
昨天第十天。我发公司群聊:“1、在这儿最难受的有哪些?2、伙食评价。”
三哥是公司“老大”,有事滞京。每天关注群聊。怕冷场,先开句玩笑——
“老Q答,不能搓麻难受,伙食缺酒”。
“老大,酒不缺”——老Q马上回复,又发个视频,见半瓶“杏花村”。
“我就是缺肉肉啊,别的不缺”——老Q不老,排行第Q,都叫他老Q。好(读号)酒,天天喝。惬意的是自拍视频、边念叨——“小酒儿喝着,小菜儿吃着…”真“陶醉”。
他和阿L两口子。跟小Y一样,不住公司,家里都没其他人,我帮要求居家隔离。知道流调答复不行,三人都二话不说,第二天自驾车来公司“投案”,一道来这儿。
“水质差,其他还可以”——媳妇写的简单明了。媳妇人老实、话不多。
“水质太差,伙食还可以接受,我们女生可以少吃肉”——小B想瘦身。
“水质量差。拿饭、丢垃圾同一个地方。床太硬睡不舒服”——年龄最小的小Y发一条。小Y做事认真,闲聊争论也认真。
“小Y,床硬是你们骨头嫩,我们老骨头就不怕”——老Q先开句玩笑,“问题就是水有时清有时混;肉少了点、床硬了点。别的也没什么。”
“水质太差。热水器没有。中午热,晚上刚刚好。送饭时间一下慢、一下快,吃不下”——阿L本来就饭量小。
“水质一会清一会黄,而且有股什么味”——媳妇补充。
“这个水有股铁腥味,我都用带来的湿纸巾洗脸,漱口用一点点矿泉水”——阿L爱干净。
“水泥巴味重。没热水洗澡。屋里有小虫,应该有杀虫剂”——小D刚看到群聊。
“我们老头子都洗冷水澡,洗的扎扎扎的,舒服地止不住啊”——老Q改瑞丽话。
“我是为你们这些老头子才讲呢。我多哈(多会儿)都洗冷水澡呢哈”——小D也瑞丽话回。小D景颇族,当过兵,身体棒。
“水不好。没热水。伙食可以”——小T说。小T给公司做了二十多年饭,从小T成了老T,可大家还叫她“小T儿”。
“伙食呢,怎么评论?量够吗?”——我问。
“我刚刚好,吃得饱也不浪费,口味嘛,适合的”——小Y先说。
“我的胃口小,饭菜都够,每次吃不完”——阿L说。
“也没什么,就是早点每天老三样,看着不想吃了。可以弄点油条豆浆、米线什么的”——老Q说的“老三样”,应该是馒头、鸡蛋、优酸乳。
“菜量差不多,米饭太多。洗澡是大问题”——小B说自己感受。
“菜可以,肉少了一点”——也爱喝酒的小D说。
“菜量嘛,好吃就觉得不够;不好吃的嘛,就觉得多了”——老Q最后说了句有“哲理”的小结。
Z小区只一位邻居回复:“1、太阳能热水。2、晒衣架。3、U酸乳太甜,最好纯牛奶。每天发小袋咸菜就太好啦。”
我归纳、补充一下——
1、水质差。2、没热水洗澡。3、褥子薄。4、雨水进屋。5、腊月夜里冷。
伙食——菜量凑合,肉少点儿,味道可以。饭量足,米好。早点单调。送餐时间没准儿。
这些,准备反映给点儿的领导。有用没用,不知道。
下午,跟孩子通视频,自然惦记我身体。知道我挺好,放下心。和朋友通微信,嘱我保重。
写“日记”。
晚饭,肉肠、蒜苔炒肉、炒油白菜,酸汤。爱吃炒蒜苔。水果一起来的,香梨。
九点不到,下雨了。眼看水从后板墙流入,一下漫到床下。水刚扫进蹲坑,马上又进来。水积多了,就扫几下。地上袋子怕水,矿泉水空瓶铺底下。
雨下下停停,快十二点了。不管啦,明天再扫。房顶可别漏。
南窗外缅甸山雾
抖音见公司孔雀上大街
一夜雨声时断时续。半夜醒来,懒的下床看屋里“水势”,塞上耳塞,接着睡。耳塞有用,堵住刚来“点友”—想不出更恰当词—高音、久住“点友”长聊,挡住“尽快离开”喇叭,遮住哗哗落雨声。耳塞京东买的,德国材料,好用、不贵,五对几十块。
清早起床,窗玻璃布满水汽。水打后墙根流到前边床头柜,床底下满了。幸亏袋子垫着。问隔壁同公司缅甸人D,她那里水“耐耐巴巴”(缅语:一点点)。雨下阵儿停阵儿,我扫扫停停。稀稀拉拉,雨下了大半天。
看“墨迹天气”,明后天还有雨。几天能凑合,赶雨季太麻烦啦。可谁敢保证,来年雨季前疫情消失?
早上血压,八十三、一百三十二,心率七十二,挺好。这么多年,糖尿病一直吃“格华止”,控制不错。高血压,十多年前民族医院内科主任WY,推荐“洛丁新”,吃到现在。血压波动,就微信北京朋友、心内L主任,调整辅药,立马管用。肾病找景城X主任、人民医院Z主任,都有效。
昨天公司群聊,远在深圳的Z会计发了条:“日记写得好,坐等更新”。老Q不愿意了:“@Z你想让我们多关几天,日记可以多看几篇吗?(偷笑)”,Z会计快回:“是了,逻辑不对啊(尴尬)”。
其实这还不算啥,下午收北京挚友YY微信:“看日记都上瘾了,不过还是愿意你早日出仓”,不知为啥叫出“仓”。这也不算啥,北京朋友老S大哥微信,言简意赅——“望看下去,一直看下去。”我该笑还是该哭?
Z会计又发一条:“下午学习日记,读后感一篇”。以为玩笑,结果马上读到《板房日记读后感》——
“作者用朴实无华的语言,描述了这段特殊时期,一个普通人在特定地点的起居生活。透过一个人,我们看见了一群人,看见了一座城,看见了一段时代。”
“疫情已经折磨瑞丽近一年,打乱了人们正常生活,将所有人困在了一个个有形、无形的隔离板房中。面对命运不公、环境苛刻、生活艰辛,人们埋怨、愤懑,有人崩溃、绝望。作者能心平气和,积极面对,从容坦然。”
“仅仅八九天,硬是将十平米隔离板房、生生住出了宾馆感觉。”
“疫情重压下,即使生活跌落到尘埃,也要绽放出牡丹的艳丽——'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生活总要继续。”
他把我的琐碎杂记拔高了,但说得深刻。
Z会计过去在公司,后来考上注册会计师,去了深圳,开了事务所。四川人、瘦小,聪明、智商情商都高。常吐精妙之言。多年前,中缅街“百家乐”半合法,公司人凑份子去玩。往返奔波、累到半夜,连赢不少天,都乐坏了。有天输了,赢的全赔进去。大伙沮丧,Z会计一句把人说乐了——“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午睡起来,前后窗外铁网围墙,各一面新国旗风中摆动,鲜红亮眼。
看北京小学同学群聊——原在公司的H开玩笑:咱俩都“小本”,就别说“小学”同学啦,好像还有中学同学似的。
老同学,全是半世纪前的两小无猜。每人都关心我,看我发这儿的视频、日记,嘱咐烧水洗澡,算天数、鼓劲儿。
Z中队长、T大夫是群里活跃分子,总先发声关心。老M爱开玩笑:“早日回归社会!”用对劳改犯习惯语。过几天,又这么打气:“比蹲小号(坐牢)强多了,知足吧!吃苦才知甜上甜,加油!”我心说,就像你蹲过小号。能歌善舞的L还整出这么一段:“@M同学,我代表北京市'老同学办',向在祖国边陲的你,送上真诚问候!”
同学都发出祝福表情。
同学们好心,给我算倒计时。其实我倒没“熬”的感觉。
W是我们少先队大队长、幼时“偶像”。她写了句“禅语”——“悲喜自渡,他人难悟。”
房中扫水
昨夜写完日记十一点多,发给朋友。睡得香,早晨才听到“滴滴答答”落雨声。起床一看,高兴——只窗下小点儿水,不用扫。那话咋说的:“人失去的才知道可贵”。没昨天体验,哪能屋子进水不多,还值得庆幸。
习惯性南窗前望望,新插的国旗,风一吹飘立起来。鲜红亮艳,像过节,看着喜庆。
看Z小区群聊,业委会L主任,一大早推销施甸腌腊。“L哥这么早?”有业主问。“睡不踏实呀,口袋没银子,觉都睡不稳当”。L主任,老家河南,瑞丽打拼多年,安了家。这些年卖保险,平时热心给业主办事。又补一句:“一年啦,坐吃山空了”。——“我也没收入快一年了”、“我失业十个月啦”,不少邻居发出同感。哎!
大伙说得是实情。这两天正办的困难补助,是好事。可只能解决一时,不是长久事呀。最关键也最难的,查找病例源头,堵漏洞。三天两头出阳性,老百姓啥也干不成,真像老L说的“坐吃山空”。
当然,政府也不易。听知情人说,公职人员倒在抗疫一线的,有十来名。我问过曾一线领军抗疫的朋友Y:“你觉得艰难的是啥?”她回段文字:“人们熟睡时,医疗卫生等公职人员,和疫情赛跑。检测、流调、救治、隔离、消杀,如慢一分,疫情就猖獗十分……”
一早下起的小雨,没停。还越下越大。
隔离点有个改进、几天了,每天广播“温馨提示”。按照提示的一个电话,30838xx打过去:“请问四号以后饭费怎么退?”市里四号出台“八条”,免隔离饭费。
“报房号、姓名。目前办理人太多,留手机号,有人会与你们对接。一分跑不了。”男的,像普通话。态度好,说得清。
“问隔离天数打哪个电话?”本来没打算问,听他态度好,顺便问下。
“我可以告诉你。是离瑞还是密接次密接?”“次密接”。
“来当天不算,十四天双采,十五天走。”“比如一号来的,一加十五,十六号走?”我把日期说简单点、好算。
“对。接着要离瑞的,再加七天。”一算,我们三号来,加十五,十八号走。“谢谢!回答得清楚。”挂上电话,想起来那晚“热线电话”。
像天要漏,雨下个没完。干了一天“排水作业”。
夜幕降临,大喇叭传来女播音员声音,标准、圆润——
“亲爱的朋友:疫情无情,人间有爱!您我在特殊地方相遇,是缘份又是考验…愿彼此有家人般理解、关爱。
乔瑞隔离点条件有限、设施简陋,给您带来不便……。愿…为您提供服务”。
接下来,广播了几条。
一是送餐时间、餐饮电话。二是测体温、发药时间,就医服务、电话。三,买东西配送电话。第四条,老弱病残孕的服务、转酒店办法。最后,有问题打值班电话,念了十来个号码。
语气亲切、音调舒缓。雨停了。夜色下,板房中,四野悄声。播音让人消除紧张,心情放松。
半夜,“哗啦哗啦”雨声吵醒。连下了几天,房顶雨打声,久听心烦。戴上耳塞,接着入睡。
八点多雨才停。屋里水并不多,不知是雨不大、还是风向原因。南窗外,银色铁网,鲜红国旗。稍远青山朦胧,白雾如烟。天色暗,看不清山麓房舍炊烟。要再近些,许听到界河那边鸡鸣狗吠。
早点跟昨天一样,又没无糖的。说给送餐人,缅甸女孩、瘦小,懂中国话。开车的大个小伙,扭头说:“多给一袋”。坐车厢的缅甸女孩又递过一袋:“馒头甜别吃,多给你一个肉包”。
咬开第二个包子,是糖包。白糖掺猪油、放点芝麻,云南做法。解回馋,没剩。刚吃完,无糖的来了,饵丝,可惜了。
跟网格员小M通电话。小M,人寿保险的,个儿不大,声音小。特认真负责。每次全员核酸,一身防护服,或坐着登记,或帮助测试,在群里提醒大家“抓紧来做”。刚知道,她也住Z小区,居家隔离。
“小M,我们'次密接’后天回去,还用居家吗?”“只有密接的居家隔离七天。”明白了。我说:“你出不去,可以歇着啦。”“哪呀,每天要电脑上查对信息,老有事做。”
我在公司群聊发文字:“已与医生及网格员确认:明天双采,后天回家。回家后,密接的居家隔离七天。其他人回去的防护做法,明后天说给大家。”
午饭来得准时,肉末芹菜、炒洋芋丝、炒南瓜,紫菜蛋花汤。
十点开始的雨,下午还没停的意思。屋里水多起来,老办法,过一阵扫一会。
有人敲窗,拨开窗帘。“登记退饭费,退款银行卡号?”一小伙撑把伞,手捏纸、笔。中等个、偏瘦,身上溅的水点。“我们十一个人,统一一个人办。”告诉了他老Q房号,“好,M总再见!”我不是啥“总”,也有些认识人这么称呼。“哎?你怎么知道我是谁?”“我是后勤小L呀”“原来你就是小L呀!以后来公司玩啊。”跟小L通话没见过,小伙儿服务态度好。
早几天,电话和D副点长聊过几句。D,龙陵人,畹町管委的,来隔离点不到一月。我先提了热水洗澡事。他说,这个隔离点,原给回国人员准备。八月刚建成,热水还没装,马上使用了。主要隔离密接、次密接,还有离瑞隔离不愿自费的。解决热水的事,已经申请。
“这场地得有百多亩吧?”“近两百亩”。
“老是广播'警戒区,尽快离开'、'快快离开'啥意思?还那么多岗楼。”D说,是观察岗楼,加上四周的,装三百六十度监控头,有物体靠近,发出警告。
D副说,这么警戒,两个原故。紧靠缅甸,防偷渡者、外人进入;有病毒危险,防止外溢。“那就是八个字儿——外防输入,内防溢出”,我笑着归纳。
“是啊。所以,我们压力很大。消杀清洁、身体监测,还有生活保障、垃圾处理,一样都不能出错。可这里不同分工、三百多员工,素质不一样,有工作不到位的,也请谅解”。
“理解。”我又问一句:“有过交叉感染吗?”“到目前没有”。我赶快收住话,不再打扰他忙乎。
大前天收集的大伙意见,想反映给点里。加了D副微信,把记录大伙意见的“《板房日记》之四”发给他。
昨天回复:“计划投资约500万,安装空气能热水器,解决热水问题。”
“水质差原因是什么?这不像病例源头那么难找吧?”今天我微信里问。
“我们请住建部门研究,看怎么解决。”
“屋里漏水问题?”
“过久请住建部门统筹,修缮。”看来解决这些,不单靠隔离点。
“D副,水质反映最强烈。”
“知道,我也用这个水。”D说。原来他也住乔瑞隔离点不能回家。
“同吃一锅饭,同用一股水,同样闭环管理。只是住生活区。”他又发句语音:“头天睡铁床,差点掉地上。”微信到这儿,有事去忙了。
雨下到天黑,停了。也怪,冬季成了雨季。像老天爷要出点难题。间断扫水,一天没停。饭后,省了屋里“转圈”。
一夜无雨。早起,一扫连日阴沉。南窗逆光。北窗望去,板房与围墙间,露出畹町回龙山,青翠欲滴。天瓦蓝瓦蓝,白云如雪、漫天飞扬。围墙上,也有一面国旗,簇新鲜红。
今天满十四天,核酸双采。女护士,瘦小、眉眼清秀。“我左边鼻间隔弯曲,轻点”听说双采是两边鼻子,我提醒一句。“可以两次采一边的”小护士边准备边答。“不是双采要两边吗?”“是采两份,送两家医院,都阴性你们才能走。”先咽拭,两次。鼻拭,第一次,没啥。缓了一下,小护士手举拭棍儿问:“哪边?”“想不好,你随便吧”。看小护士犹豫,“还右边吧”我告诉。连续一边,有点难受,但也就一瞬,打个喷嚏过了。“还抽血吗?”来后抽过一次,有人说临走还抽。“我只做核酸,不清楚。”小护士转身走向隔壁。
前头一阵嘈杂。“穿好防护服再出来”,应该是工作人员。随后好几个人,互相大声招呼:“别落东西,走啦走啦!”福建“点友”也高声与之道别。是前边出去了一批。
中午板房热。几天没洗头,头痒。水接盆里,显出黄色。烧两壶开水兑上,先洗头,再擦上身。往下洗了冷水浴。
发公司群聊:“明早收拾好东西,上午随时可能走…”。又提醒大伙,回去疫情防护要注意啥。
临离开量个血压,八十三、一百三十六,不错。
晚饭来的稍迟。小圆子,粉多肉少、太辣,猪血、小青菜,清汤里一块洋芋。水果,苹果。
明天要离开这儿,想起“板房点友”的点点滴滴。
福建“点友”,再没听到他怒气冲冲。有时听到和隔壁聊天。那天好像论说国共抗日,听到“百团大战”和蒋介石啥的。大多听不清说啥,隐约传来声。我想,他们聊得更多的,也许是铺面还不能开,孩子去不了学校,生意不好做。偶尔笑骂声“他妈—的”,像口头禅。有时,高声呼唤“老H,开饭喽、开饭喽!”。时而传来笑声。快人快语。
昨天晚饭后,听到他和隔壁——应该就是今天走的这拨,说退饭费、算哪天走。聊的功夫不短,不时大笑。忽然高声吼唱——
“思乡的人儿,飘流在外头…回家的打算,始终在心头。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他乡没有烈酒,没有问候。…家中才有自由,才有九月九!”
福建点友,性情中人。听声,见不到人。
后边人能见到,都和我们一天来。东头第一间,正对我后窗。缅甸女孩,大眼,脸略黑,总带笑。第一个早晨,她打开窗帘、仰头看天,灿然一笑。晚上,手机和人聊天,悄声笑语。看不出一点压力,像离瑞隔离的。
那天隔着玻璃,我用缅甸话问:
“拟嘛尬(妹子)百呀来(从哪里来)?”
“腊戌”。
“水丽嘛(瑞丽)漏漏哒(工作)百唠家哔来(多久了)?”
“细逆、孤逆(八年、九年)”。这么久了?
“低幼(中国)色嘎(话)标(说)哒啦(会吗)?”,
“标哒(会说)把代(助词)、信(女性结尾词)!缅甸话都快忘了”。咳,那不早说!
女孩已经不是“女孩”。俩娃的妈,嫁个河南小伙。她在彩云城,帮四川老板卖服装。瑞丽疫情,老公带小孩回老家“作小生意”。她没和小伙领证,出不了德宏。挺有规律,每隔一天,跟老公、小孩煲电话粥。笑语连连,小声聊到半夜。第二天,从来赶不上拿早点。
也是次密接。“是F园次密接?”“不基(知)道,反正是次密接,叫我来隔离。”她还是一脸笑。
Z小区邻居本不认识,和几位建了微信。大Z四川人,三十年前在姐相边防站当兵。后在瑞丽发展,安了家。小孩刚满十四,规定在这里分开住。“没住一起,小孩儿嘛,学习自觉性就差些。”大Z微信里说,“几个月,孩子一直在家上网课,成绩往下滑。没有同学、朋友交往,影响孩子身心成长。”
Y一家三口都在这儿,“孩子写字桌椅矮又小,学习不方便”。“小孩呆的住吗?”我问。“还行。可我女儿无辣不欢,这里没有小米辣,天天在叫。”
快人快语的福建人、快忘了缅甸话的缅甸“女孩”、回老家的镇平三口、未谋面的小区邻居,都是“点友”。有男有女,有大人有孩子,有南方人、北方人,有中国人、缅甸人。刚来时,有的怒气冲冲,有的忧心仲仲;有的平静坦然,有的笑脸轻松。但,都深受疫情困扰。
脑子涌出一句诗,类唐人白居易《琵琶行》——
百度“闭关”:一段时间独自闭门修行。
北窗外回龙山
工作人员给缅甸女孩做核酸
“今天是个好日子”,早起阳光耀眼。心情好,倒也没觉得兴奋。被子叠放整齐、收拾东西、该扔的扔。来时以防万一,药带的多,剩了一把。垃圾装袋、扎条收口,丢窗下。
早点无糖,俩肉包、俩鸡蛋,没牛奶。
“东西收拾好了?装的下?”电话问媳妇。“都装好啦。”她带来四件毛衣线。织到前天,线用完,第四件差一点。“一会儿见!”我似开玩笑。
九点半多,一女工作人员,一身白防护服,个不高。手捏张纸,窗口说:“拿身份证”。我把身份证贴近窗口:“我拿着你看”。核对无误,递进张纸、一塑料袋东西:“穿好防护服,来人开门随时可以走。”“大概几点?”“十点半以后吧,十一点前不会发车。”“还是来时几辆小车?”“大巴车。”
那张纸是“解除集中隔离医学观察证明”——根据《传染病防治法》第十二条,M x x,于11月03日21时至11月18日10时,完成14天集中医学观察,…现以解除。集中隔离期,核酸检测7次,结果阴性。…居家隔离观察——手写“零”——天。点长签字。次密接,不用“加七”。
“叫什么名字?”没多会儿,男白衣人手拿钥匙,窗口问。问清姓名,看下另只手捏的纸,听见插钥匙声。没开锁,转身离去。
十点半,穿防护服。拉下拉链,脱鞋、先穿裤、再上衣。套蓝鞋套、戴胶手套、戴帽。出了个洋相,一个“鞋套”怎么套都不对,原来是颜色一样、形似的帽子。帽子已脏,只好把另一鞋套当帽子。对手机“镜子”App一照,两端尖尖,像厨师帽。防护服帽子拉上,还行,遮住了。
检查再没垃圾,把防护服的大小包装,入垃圾袋,扎紧丢窗下。笑问隔壁同公司缅甸人D:“科呐离(等一会),功啵尼(公司)边埋(要回),弯哒啦(高兴吗)?”“弯哒(高兴)把代(助词)!”D笑出声。
坐等一二十分钟,“咔”一声,门被打开,“出关”啦——没用“出舱”,因为非“方舱”病人,权当“闭关”吧。“带上自己东西,跟我走”,一男工作人员大声招呼。斜挎黑双肩包、手拎黄袋子,我回头看一眼,离开“关”了半月的板房。
前后几排屋的,先路边集合。见到同样一身防护服的媳妇,招手笑语:“好久不见!”。扭头跟老Q说:“我皮带紧了半扣。”“我的裤腰松了。”老Q乐着说。“那还不一样是瘦了!”好像他妻子阿L笑嗔。我们二十来人,拉箱拎包,先北、左拐向西而行。
“走和来不是一处”,身后传来老Q声音,老Q脑子好使。“咱们是好人,进来的是'嫌疑人',所以不回那儿”,我跟前边几步的小D玩笑。小D有意思,全身如裹白袍,又把蓝防护帽扣上。我憋不住笑:“老Q,照张相,阿拉伯王子!”前后人笑起。
左手路边一间间板房,有的空着,有的有人。一男“点友”探出头,羡慕神色:“几号来的?”身边媳妇说:“三号”。小D打招呼:“你们几号?”“十号。还以为你们四号来,那要呆…十五天呀。”那男的算天数。
一个跟一个,拉开距离,走到西围墙。红砖墙,隔一段竖面新国旗。南望,稍远二十多人大包小箱走来。逆光,防护服白得刺眼。我们都往北走。抬眼,青山翠峰、蓝天雪云,下衬面面国旗艳红艳红。
三辆大巴,停在路边,和来时大棚隔道东墙。核对姓名,依次登车。车上,一片雪白,满满登登。有闭目养神,有低声交谈,大多看手机。车启动,缓缓开出隔离点大铁门。车头红色电子时间显示——“11 : 12”。
板房生活,结束了。
《板房日记》、看日记“坐等更新”的朋友,伴我渡过隔离日子。
中午干热,吹着电扇写过;夜深人静,伴着“尽快离开”警戒声,写过。曾想偷懒止笔,见到读后微信——北京发小L哥,远隔千里,每篇必评,“产生欲知后果、且听下回分解之感”;不认识的小区邻居Y:“像期待更新小说一样”;瑞丽朋友老Z、公司小Y:“写完,打印一份保留。”我又托起写字的iPad。
其实,清楚自己几斤几两。文字粗疏、不懂写作常识。大伙爱读,因为写的特殊场所、特定人。
盈江老C,早年,部队团政委退休下海。称赞日记同时,一段话发人深思:“但从另一角度看,次密接者是否需要如此兴师动众隔离?有无更方便、节俭的方式?”
两月前,瑞丽抗疫再次换将,新任临危受命。我曾写一副对联——
那首著名歌曲《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唱的正是瑞丽,这里是孔雀之乡、翡翠名城。与缅甸山水、田地交错相接,有“一寨两国”、“一井两国”,边境线长近170公里。但面临偷渡隐患,还有大量回国自首人员进入,防境外病例输入特别艰难。长期几千名公职人员与民兵日夜住守边境线、并承担网格重任,有的牺牲在抗疫一线。而且没让一个病例溢出本地。
今天,板房生活,也想出一副对联——
板房十米、洒墨七章、酸甜苦辣半月事;
人生百岁、失意八分、悲欢离合一世缘。
除上月开始的回忆草稿,想不起我写过任何文章。只爱写格律诗,二十岁到现在,胡诌了不少。发到微信,和者寥寥。不想,快七十了,头回写文章,一写就这么长,还应者甚众。
《板房日记》就写完了。觉得夸张、虚构的朋友,就当它是小说。而里面写到的每个人,都知道这是生活的真实片段。
愿板房的水不再黄,有根水管能流出热水,雨天再不用屋中扫水。
愿瑞丽早一天,再没人住进“板房”。
愿疫情早日消散,再没人因此“坐吃山空”,更没人因此失去最宝贵的自由。
祈盼我第二家乡——美丽瑞丽,恢复往日的繁盛与辉煌。
2021年11月19日于瑞丽
新冠亲历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