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老三届丨高泰东:令我心痛的一位同学,老师期待他超越华罗庚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4-05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作者青年时代

高泰东,江苏泰县溱潼中学1966年高三毕业,后种田、修筑青藏线等;1977年考入南京农业大学;研究员,“感动泰州”十大人物、江苏省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出版《走近全球茶花王》《1966年我们读高三》等,省作协会员。

原题

令我心痛的一位同学





作者:高泰东

01

引言


我1966年读高三,同班52个同学,已陆续走远了12位。有时一个人静坐时,我会想到他们,想到他们年轻的模样,想到他们各自的特点,想到他们与我的友情,更想到他们的苦……想着想着,泪水就像虫子一样从我的眼框里爬出来。

逝者长已矣,存者可借鉴。今天我想写写姜近枢同学,主要是怀念,其次是想让读者能从他身上获取一点“有用的信息”。

高中毕业照,姜近枢4排左8

02

数学奇才


姜近枢,1948年生,泰州市姜堰区俞垛镇人(这个镇的房庄村出了两个副省长)。在溱潼中学上初中时,他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几个人之一,成绩不错,但决不是拔尖的。谁知,1963年考入高中后,就像跑马拉松一样,他一直往前超,好像从高一下学期,还是高二上学期,他就稳稳地跑在第一个,直到毕业。要知道,当年我们溱潼中学在里下河十多个公社(镇)只招1个高中班,录取新生50名,能考上的都有两下子。

他中等偏高的身材,脸皮不算白,头发粗而黑,头显得很大。因为吃不饱,一般人都是瘦瘦的,而他因为父亲是公社干部,拿工资,家境好,因而身体虽不算壮实,但至少不瘦。他的字不算好,说话有一点点结巴。当年要求学生“德智体”全面发展,落实到一个具体人身上就是“成份好、成绩好、身体好”。成份好,自己没有权决定;成绩好,自己倒能争取;身体好,好像自己也决定不了,因为不够吃。同时具备“三好”的学生不多,他却有“三好”。俗语说,一好遮百丑,何况“三好”?其实他的那点丑也不能算丑:头大是脑容量大,脸皮不白是无产阶级接班人的样子,字不好但也不差,清清楚楚,说话结巴只是激动时才有,要不是结巴,怎可能是副班长?

当年,“城镇户口”与“农村户口”客观上把人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等,表现为城镇户口的一般姑娘死也不会嫁给农村户口的帅小伙;城镇户口的小伙子只要不是“十三点”(头脑不清爽)、瘸子之类,决不会娶农村户口的姑娘,哪怕她是“杨玉环”。姜近枢来自俞垛公社,户口跟妈走,当然是农村户口,可是在读高一时,就有个城镇户口的女同学跟他“好”。为什么?第一当然是“倾慕”,第二,看准的,姜近枢就是一条浑身蓄着力气的“鲤鱼”,两年后,他一定会“跃龙门”,考上大学,而且是名牌大学,把农村户口变成城镇户口,岂止是城镇户口?而是大城市户口。这件事对于姜近枢来说,有个词叫什么来着——轻而易举、瓜熟蒂落、水到渠成(3个!),用下河水乡的话说“碗里抓菱”。

不知是谁告了密,还是他们的俄语情书被“抄”,“东窗事发”后,姜近枢被“削职为民”——撤消了副班长职务,女同学没有受到任何处分——保护妇女和儿童,从法律层面到民间心理都是一致的。都说学生谈恋爱会分神,成绩下降,有这样的话,但要看是什么人谈恋爱?人家姜近枢也谈恋爱,但他把谈恋爱当作动力,成绩更出色;都说学生受处分后会自卑,抬不起头,有这样的话,但要看是什么人受处分?人家姜近枢也受处分,但他把受处分的原因当作“荣誉”,举止更大方。

到了高中,功课繁多,姜近枢各门功课都好,数学尤为突出,班上无人可比。单说数学,就有代数、立体几何、平面三角、平面解析几何之分,数学成绩好的,不见得这4门都好,但他例外,4门都好,都是第一,每次考试几乎都是满分。不少数学刁难题,有时老师也“抓头”,他看一看,画一画,算一算,却能解出。那年头,遭批判的东西很多,“天才论”就是其中之一。说,“天才论”是统治阶级愚弄人民的花招,是唯心主义,是与马克思列宁主义格格不入的反动观念;说,“天才出于勤奋”,世上根本没有天生的“天才”。可是在我们班,因为有个姜近枢,大家心里都深信:世上就是有天生的“天才”。

1966年6月,班上所有人的高考志愿都还有待于在学校和个人之间推敲,包括推荐报考清华的9人,但姜近枢的第一志愿早就被学校征求他的意见后确定了:北京大学数学系。原因有两个,第一当然是因为他的数学出色、出奇;二是,教导处李主任说,溱潼中学历届考上清华、中科大、复旦、南大、武大的都有,唯独还没有哪一个考生能敲开北京大学的大门,相信姜近枢一敲就开,为学校争光!对于这一点,上到校长、教务主任、老师,下到班上同学,没有一个人怀疑。为什么?姜近枢是“天才”,是“数学王子”,他对数字、字母、符号、图形特别敏感,他的大脑就是为数学而生的。世界上将会出现一个知名的数学家,就像华罗庚一样。不,有老师说,看样子要超过华罗庚!

03

农民老师


岂料,平地一声雷,就在高考前几天,史无前例的“文革”爆发了,高考的大门被紧紧地关闭起来。和所有来自农村的考生一样,姜近枢回到他的出生地,那个里下河的小村庄,拿起粗糙的农具下田干活。从此,他必须放下数学,用汗水拌着力气养活自己。

赤脚、赤膊,黑脸、黑皮,出力、出汗,姜近枢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偶尔,从他的出言吐语中,人们才又想起他有文化,可是,有多少人能理解他头脑中的xy、实数、虚数和美丽的抛物线函数?

还是有人知道,公社教育科聘他到中学代课,人,还是农民身份。赵树理有篇出名的短篇小说《李有才板话》,李有才是农民板话家,和李有才一样,姜近枢是农民老师。这点课程对他而言,真是小菜一碟,他的主要力气还是用在种田做工分上。结婚生孩,头胎女儿,再生;二胎女儿,再生;三胎小伙,结扎。听说他的女人身子弱,不吃做(不耐干活),这样一来,除了教课,田里的活儿就基本是“姜老师”的。

04

婚后上学

      

世事难料,高中毕业11年半的1977年冬,我们竟然还有机会参加“文革”后恢复的高考。当年招生简章规定,考生不得超过30周岁。20世纪50年代,农村孩子上学晚(我们上初一时,班上就有女同学结婚了),因此我的大多数同学还是进不了考场,大范围而言,那些武斗毙命的同学已经“走”进矮矮的坟茔。

江苏有“初试”,资料说,初试30万考生,取得复试资格的仅有2万考生。我经过初试“通过”后,穿着臃肿的棉袄,到县城姜堰参加“正式高考”。天气寒冷,进考场前,我见到一个同样臃肿、似曾相识的人,正想着在哪儿见过,那人也朝我望望。还是他的眼睛尖,竟然叫出我的名字。

我说:“你是——”

“真的假的啊,我是姜近枢啊!”

“这个‘粗大汉’就是10多年前的那个翩翩少年?!”我还有点迟疑。待拥抱、握手,双方的手都如鲁迅笔下“闰土的松树皮”,感慨万分,宛如隔世。

考过数学后,我问他如何,他说,前面的100分不会丢分,后面的附加题20分,总能得到18分吧。我说,得其所哉,你还是能上“北大数学系”。他对我苦笑一下,说,3个伢儿(孩子),女将(妻子)又不吃做,我现在应用数学就是要找一个与我家的路程——不是距离——最短的大学,最好是专科,转了户口就行。

经过十多年的体力劳动,我们都“实际”了,只想把“农村户口”变成“城镇户口”,而当年想读名牌大学的“金色理想”早就抛到九霄云外,我和他都把“扬州师范学院”作为第一志愿。次年春,一双巨大的手把他和我从田里拽出来,我们俩像里下河的两只水鸟,一齐飞上了蓝天。他被镇江农机学院(俗称“小清华”)录取,我被南京农学院和苏北农学院合并的江苏农学院录取。那年,我是农学院植保系总分第一名,他的分数比我高,该是农机学院前几名吧?

大学毕业的姜近枢(1982年34岁)

05

拼命干活


“熬”了4年,他被分配到当年家乡最大的厂——国营泰县农机修造厂做技术工作。干了一段时间(1年多吧),他找到我说,想回乡当教师。针对他的实际情况,我说,那也好。于是他找了当时的文教局,说了自己的想法。那年头正缺老师,尤其乡镇。文教局出面,他的要求马上得到兑现。

虽然还是中学教师,如今他是“公办”,再不像以前“民办”时,教课比人多,拿钱是别人的一半;但与以前一样的也有,就是这点课程对他而言,太轻松了。除了教学,他育平菇、做砖、烧窑——真正是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相结合。因为能吃苦,他在庄上抢在人前盖上了崭新的瓦房。

晚上批改学生作业,睡一觉起身干活到天亮,匆匆吃过早饭去学校,常常是卷着的裤管也顾不得放下,直到晚上回来重复昨天的故事。

一年,他的弟弟改行“玩大船”(运输),田没有人种,他就揽过来。与他在一个学校的同事曾告诉我说,深秋的一个星期天,他下半夜起身撑船下田,趁着月色挑稻把,挑着挑着,肚子饿了,等妻子送早饭下田。一等不来,二等不来,直到出了太阳,才看到远处妻子的人影。一大盆稀饭,一小碗咸菜。捧起盆,喝了一口,还好,不烫,温温的。他将咸菜倒入盆中,用筷子搅了搅,放下筷子,仰起头,捧起盆,对着嘴,把粥往嘴里倒。这盆粥,他不是吃下去的,是“倒”下去的。已经饿得前心贴后心,一口一口地“吃”,他实在是来不及了!

因为活儿重,因为睡眠少,他“好”上了酒。生活不宽裕,舍不得买点好酒,也难得买肉。酒不好本来就伤身子,如果有肉,尚能生成乙酸乙酯平衡平衡,没有肉,就更伤身了。

一年春天的下午,他从乡下来县城种子公司买稻种走不了,晚上就住到我家。我跟他说,你在家太累了,好好睡上一夜,明天早饭后,我用脚踏车帮你把稻种送到车站。早上起来一看,人走床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走了。我想到,农时不等人,他睡不着,要去车站赶头班车,家里好多农活儿等着他呢。估计他是步行去车站的, 50斤稻种,扛着要走三四里路啊!

春天里(泰县角墩中学码头,1987年39岁)

06

绝病突降


1989年,他的弟弟患肝炎住进了泰州二院,一个星期天,他放下活儿去泰州看弟弟,顺便也检查一下自己的身体。这一查,坏了——肝癌晚期!

听到消息后,我曾去泰州看他。好像是5月份,天气有点热了,走在路上,太阳灼人。找到医院,进入病房,只见他呆坐在床上,不像有病,好像刚从田间归来的农夫,没有一点文质彬彬的样子。我说了不少诸如“能出奇迹”“既来之,则安之”的安慰话,叮嘱他好好养病。给他20元钱(记得当时是下了决心的,一个月工资才52元),算是看望,他不要,我就放在他的床上。

出了医院大门,我的心里有一块东西堵着,闷,想吐、想呕,没有吐,没有呕;想哭,没有眼泪。同时,我不知身在何处,要去哪儿:我失神了,大脑一片空白。定了定神,似乎终于想到: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的天才同学啊!眼泪醒了,猛地夺眶而出,我情不自禁蹲在路旁嚎啕抽泣。

07

苦笑闭目


好长时间后,听到他去世的消息。虽然是绝症,他临走时的情景还是让人感慨生命的顽强。听说,他在医院“不行”后,被送回家上了停床。天天要走,天天却不走。难道是油还没有熬尽?一天一天,一天一天,多少天后,当他考中专的二女儿接到录取通知书,他笑了一下,带着喜讯终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其实,他已经剩下骨头了,那笑的样子该多苦啊。原来,不知道女儿人生的重要一步,他就是不走,这年他才40岁出头。

他走了,我有时想,如果1966年高考不废除,如果他不那么拼命地干活,如果他的弟弟不玩船,如果他不接下弟弟家的田亩,如果他的女将能干一点,如果他不那么早地盖房……令人心痛的同学啊!

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说过,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我想对世人说:生命,来之不易,它就像花儿一样,需要呵护;要精心,不要漫不经心,更不能肆意挥霍。为了家人的微笑,得过且过,不要太那么辛劳了。

2022年10月24日

高泰东专列
高泰东:一个66届
高中班级的“完整样本”
亲历“吃饭不要钱”的特殊年代

高泰东:我的女同学,

溱潼“十二钗”命运各异

高泰东:南农回忆,
四年本科三个校区
南农“金77”,又红又专人才不少
几分天注定,几分靠打拼
他被逐出中学课堂,
22年后跨入哈佛
高泰东:老师们墓前流淌着
沉重的无边往事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给老编续杯咖啡就摁下打赏二维码吧

老三届的记忆

张琦:从西藏女兵到

党史专家的华丽转身

顾梦红:我的“三级跳”,

从队派老师到客座教授

吕立宁:我们也曾年轻,

曾千次万次叹息生不逢时

王元辅:我被民院同学当成了放牛郎

许建国:那些并不遥远的尘封记忆

王立东:珍重,我的“新三届”

肖威:那年代的女军医,

每天像得了喜贴子一样

何友中:内蒙古雪原的1977年高考

缪志远:风雪完达山

毕冰宾:没有冬玫瑰的1977年

赵兹:接受"反动学术权威"再教育

谢文纬:我在美国“洋插队”的经历

毛平先:一个上海姑娘刻骨铭心的十年

耿艳鹏:自学艰辛,也是有所作为之路

齐每丰:保安堡,那难忘的歌

韩胜勋:15岁我退学躲过了上山下乡

刘祥君:秋天记忆,我生命中的玄关

李向前: 他们的名字叫"六九届"

米鹤都:大院的精神文化

不想与你失联

请关注备用号

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