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性恋护工:我在医院遇到的男人们
“忽然腿一软”
2014年,郭长毅来到这个城市已经七年。所从事的空调安装工作很适合身高不高的他。七年里,他换了两个品牌方,待遇还不错。他娶了老婆、生了儿子,还在城里买了个六十平的房子。
2014年3月,刚在农村老家过完春节、返城务工的郭长毅像以前一样工作:安装空调外挂机时,他从窗口探出身子,用宽带子将外挂机悬到指定的位置,忽然左腿一软……幸亏有半人高的窗台挡着,加上楼层不高,不然不仅差点摔坏了外挂机,连人都会摔下去。
那天,郭长毅没敢继续干活。被吓坏了的客户也不想承担后果,要求换人安装。回家路上,郭长毅觉得自己走不了路、膝盖发软发酸。他心里咯噔一下,“一定是这几年太累了。休息一下。”
没想到,一周之内,郭长毅的膝盖开始红肿,到了第四天,郭长毅的媳妇吓坏了,生拉硬拽地陪着他去了医院。医生安排郭长毅拍片子、验血。在等结果的时候,郭长毅流泪了,对媳妇说,“我跟你讲一件事,你先答应我会把儿子好好养大。”媳妇也哭了,“你别胡思乱想,不会是严重的病的。能治好的。”
郭长毅没接话,自顾自地说,“其实我不喜欢女的。”媳妇五雷轰顶,说不出话来。
郭长毅也是酝酿了几个晚上才敢说这些话。他这几天在网上查了不少资料,越看越觉得自己像得了骨癌。
人这一辈子,想活得明白,也想让身边最亲近的人知道自己到底是个啥样人。“我不想把这件事带到坟里。”
没想到,诊断结果是“滑囊炎”。治疗以后可以康复,但是安装空调这种重体力劳动,不能再做了。
看完诊断,郭长毅要求办理住院,坚决不肯媳妇留下来照顾自己。媳妇满腹心事地回了家。
第二天,媳妇没来。第三天,媳妇带着不到六岁的儿子来了。她对儿子说,“你爹病了,你跟你爹说,让他赶快治好病,跟咱们回家。”
“上厕所”
郭长毅的“病”没治好。
接下来的三个多月里,他提起了离婚。媳妇从一开始的不知所措、苦苦哀求,到最后有板有眼地提出两个条件:儿子跟她、房子归她,不过郭长毅要负责还房贷,“儿子的生活费,你少给一点,一个月五百吧!”
郭长毅太了解自己的媳妇了,她不是肯吃亏的人。但郭长毅总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二话没说,答应了。
离婚相当于扒了一层皮,郭长毅只是为了活得明白些。他不知道做得对还是错。生活却没有慈颜悦色地留给他太多的时间。衣食住行、吃喝拉撒、还有房贷和儿子的生活费,步步紧逼上来。
手停口停,郭长毅已经想好了,跟着住院时认识的一位护工,去了护工公司。先交了800块钱押金,又按照要求再交了680块“学费”,学了三天的理疗按摩。第四天,就接到了第一位病人。
郭长毅很快喜欢上了这份工作。他唯一花钱的地方就是买了一张简易小床。每天跟病人一起住在病房。病人每十天支付一次护理费,每次1700元,还管一日三餐。郭长毅需要的只是每天给病人按摩、搀扶病人上厕所、带着病人去做检查,有时帮病人买些东西。他很快习惯了医院里的消毒水味道、病人身上的疲倦味道,以及药味。
郭长毅甚至有点迷恋搀扶病人上厕所这个环节。他会小心地替病人掏出那个东西,用手看似不经意地轻摸。等病人尿完,再轻柔地帮病人放好。他甚至不知道,别的护工是不是也会做同样的事。
到了晚上八点多,郭长毅会把病人床位的拉帘拉上,然后用温毛巾帮病人擦拭全身,尤其是重点部位。
那时,郭长毅还无法判断,自己照顾的病人是不是直男。但不少病人在让郭长毅擦拭身体时,都会装作不经意地去触碰郭长毅的下体。有一些人在郭长毅的手中勃起了。有一些人则握着郭长毅,感叹,“你真是让女人享福了!”
最初,郭长毅是兴奋的。他和男人的接触还局限在初中时为数不多的两次亲热。他还弄不清楚,究竟是病人在卧床的日子里太无聊,需要性的激情来刺激,还是男人们都不在乎这样半开玩笑式的撩拨:“你摸了我的,我也要摸回来,才不吃亏。”
随着护理工作的时间增加,郭长毅开始“挑挑拣拣”,“那些长得不好看的病人,或者年纪特别大的,我就不让他们摸。”他会笑着打掉病人探过来的手,“再摸就要加钱了。”
“憋”了三十三年的郭长毅,接到那位腿摔断的小伙子的护理工作时,一开始就挺高兴的,“骨折、偏瘫的病人,照顾的时间长、收入多。”
郭长毅和公司之间也是每十天结算一次,他收入的10%上交公司。他心甘情愿地交这笔钱,因为更多的时候,病人会在某一天早上忽然说不需要护工了,郭长毅会立刻告诉公司,“最慢的情况下,三四天也会给我安排新病人。”
而当郭长毅赶到指定的医院时,看到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独自在病床上躺着,他没有家人陪护。
两人说了几句话。郭长毅铺好简易小床。不到二十分钟,他就在同志交友软件上,看到了这位骨折小伙子,显示距离自己还不到十米。
小伙子似乎也意识到了。他用胳膊撑起上半身,打量了一眼郭长毅。郭长毅恰好也望向他。眼神交汇,心知肚明。
“是不是要上厕所?”
小伙子点点头。
专门的毛巾
进了厕所,郭长毅像对别的病人那样,掏出小伙子的家伙。没想到小伙子已经硬得厉害。两个人甚至不需要再说什么。
医院四人间或六人间病房的厕所通常是不隔音的。在里面吻到一起,是郭长毅第一次在医院里做这样的事。他的心狂跳着。这样的紧张反而增加了一连串的动作。
“不过就是接吻和打飞机。”郭长毅因为喜欢小伙子,在接下来的日子难以克制,“但如果他没有暗示,我什么都不会主动做的。”毕竟小伙子是病人。
当着别的病人的面,小伙子开始管郭长毅叫叔。到了厕所里,就改了口。有一阵子,在外经商的父母让小伙子别再用护工了,也没再给护工费。小伙子索性办了出院,让郭长毅到他家里“照顾”。把节约下来的住院费当作护理费,交给郭长毅。
小伙子的母亲回来后,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可以肯定的是,小伙子很愿意让郭长毅、这个在她看来皮肤有很多皱纹、粗笨的男人照顾。
正常一个月的护理期,小伙子和郭长毅相处了五十天。到了三十多天的时候,小伙子那条骨折的腿已经可以落地了。小伙子便让郭长毅每天晚上跟他挤在一张病床上睡。
同一个病房的病人没有察觉,反倒是巡夜的护士看出了端倪,抿嘴笑出了声,半开着玩笑,“你们俩的关系可真好啊!”护工和病人之间的关系,哪怕再好,也不可能挤在同一张床上。护士的笑,让郭长毅有些心虚。
郭长毅的工作虽然不需要和医护人员搞好关系,但也不能闹僵。医护人员看似不经意的“高抬贵手”,可以让护工们省不少气力。郭长毅嘴上说,他是不会挑病人和医院的。但怎么可能不挑?
当然是年轻一些的病人更让郭长毅觉得开心。但是从雇佣护工的群体来看,多半是家里没有办法照顾的情况下,才会考虑选择护工。而这样的情况多是老年人。35岁以下的年轻人实际上是非常少的,“二十个病人里面有一个年轻的吧!而且年轻人康复得快,所以用护工的时间也短,很多护工不愿意接年轻人的活儿。”因此,郭长毅会更“珍惜”地和年轻的病人相处。
遇到有感觉的病人,郭长毅会自己掏钱,买四条细纱的毛巾,分别用来给病人擦脸、擦脚以及擦身体,还有一条毛巾专门来擦生殖器。这种毛巾非常吸水、触感轻柔,价格又便宜,和老式的纱布口罩是一样的材质。
骨折小伙子康复时,买了一套很厚的带花纹的睡衣送给郭长毅,恋恋不舍地告了别。
在之后的半年里,小伙子几乎每个月都会来找郭长毅一次。奇怪的是,之前住院时两个人之间的感觉,已经完全消失。郭长毅失去了搂着小伙子做些什么的冲动。
“浓眉大眼”
2020年元旦后,郭长毅接了一位偏瘫的病人,据说病人独自生活,六十多岁。那时,病人还住在这个城市最好的三甲医院之一的病房里。
郭长毅赶到时,六人间病房已经住满了。他心里埋怨了一句。已经快过年了,如果运气好的话,病房里会有很多空床,郭长毅就可以睡在宽大些的病床上,而不需要睡在狭窄、翻个身就吱呀作响、随时都有可能垮掉的简易床上。
好在病人看起来不是那种事情特别多的。虽然上了年纪,却正和一个化着浓妆、劣质香气扑鼻的女人靠在病床上。女人扒好橘子,一瓣一瓣地喂到病人嘴里。任谁一看两个人的神态都猜的出来:一定不是夫妻。
郭长毅照顾的这位病人穿着一件红毛衣,而和“红毛衣”同一天住院的另一位病人,看起来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老婆一边拾掇着生活用品和换洗衣服,一边有点大声地埋怨,“家里孩子没人带,你妈又不肯来。”在郭长毅看来,这才是过日子的夫妻该有的对话和神情。
锅碗瓢盆的生活里,哪有舌头不碰牙的夫妻。郭长毅想起了自己和媳妇生活的那几年。为了掩饰性取向和报答妻子,他总是沉默着、按着媳妇的要求来。这或许是媳妇在七年前不肯跟自己离婚的一个重要原因:上哪里找这么听话、还能赚钱、并且把钱都交给家里的男人啊!
郭长毅一边走神一边不自觉地把目光停在了这对小夫妻身上。这是治疗偏瘫的病房,郭长毅看不出男人哪里瘫了,只是看到男人长得很精神,眉毛又黑又浓。男人似乎察觉到郭长毅盯着自己,顺着目光看过来。两个人眼对眼,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郭长毅立刻明白了,这个男人应该是和曾经的自己一样,都在努力隐藏着一些秘密。郭长毅急忙把目光转了个角度,怕暴露了什么。
“红毛衣”似乎并没有察觉郭长毅的异样,他正忙着把手探在女人的腰上,肥胖的女人动作夸张地扭着,从嗓子眼里挤出尖锐刺耳的笑声,让郭长毅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红毛衣”倒是很满意。
整个下午,郭长毅只是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看着“红毛衣”在女人的搀扶下去厕所,看着对面的“浓眉大眼”被老婆一遍遍的数落。
到了晚上七点多,医院开始清理房间,让病人家属回去。“红毛衣”的女人踩着高跟鞋、扭着走了。“浓眉大眼”的老婆显然不放心,走过来对郭长毅说,“大哥,我们家男人腿不太好使,如果晚上需要上厕所,你能不能帮他一把?”说完递过来五十块钱,“我们家也不富裕,这个钱就是一点心意。”
郭长毅迟疑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照顾的“红毛衣”,“红毛衣”正忙着拿手机发微信。郭长毅接过钱,“放心吧,有事让他招呼我就行。”
晚上八点多,郭长毅帮“红毛衣”擦洗完毕,给他按摩了一会儿。刚闲下来,“浓眉大眼”对着郭长毅招招手。
郭长毅搀着男人到厕所里方便。完事之后,“浓眉大眼”说,“我加你微信吧,需要的时候给你发微信。”
到了十一点多,病房里的人睡得七七八八,“浓眉大眼”发了微信给郭长毅。刚搀到厕所,男人隔着裤子握住了郭长毅的下体,郭长毅迟疑了几秒钟,蹲下去,含住了“浓眉大眼”。
喜欢的男孩给郭长毅的自家的钥匙
“红毛衣”
十多天后,就是农历春节。“浓眉大眼”和郭长毅两个人在这段日子里充满了激情。“他说他是第一次,但我不相信。”
“浓眉大眼”被老婆接回家过年了。临走之前偷偷地塞给郭长毅两条全新的内裤和袜子,郭长毅非常感激。
“红毛衣”显然除了医院无处可去,问郭长毅是不是要回家过年。郭长毅摇摇头。“红毛衣”说,“多给你八百块钱吧,春节照顾我。”
护工在春节期间是比较紧缺的,大部分人都回家过年。实际上多给八百块钱,对于郭长毅来说,是便宜了。按照公司的规定,价格是要上涨的。具体涨多少,公司会根据当年不回家过年的护工人数和病人需求来决定。
郭长毅自从离婚后,就没回家过过年。他回家大部分是在没有病人的空闲几天里,回去的话主要是想看看儿子。每个月要还的贷款、支付的抚养费,让郭长毅连内裤都是破了洞也舍不得换新的。因此回家看儿子、看父母,于他而言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能省则省。
郭长毅虽然没有仔细考虑过将来该怎么生活,但是到了七老八十,肯定不能再当护理工了,何况现在膝盖也会因为滑膜炎时不时红肿疼痛。不过这些眼下是可以忍受的。
但2020年的春节和往年不同。那个香气扑鼻的女人已经有两天没来了。“红毛衣”在病床上一副落落寡欢的表情。“红毛衣”买了平时不会买的猪蹄、猪头肉。“红毛衣”、郭长毅和病房里仅剩的另一个病人一起吃“年夜饭”时,都看到了新冠肺炎的消息。
“红毛衣”应该是也没什么其他的亲人,竟然和郭长毅商量,是不是先出院。后来郭长毅听说,医院方面也开始劝说部分非急症病人出院回家。到了一月底,“红毛衣”所在的那家医院成了这个城市的疫情定点医院之一。
两人从医院出来,“红毛衣”才坦白地对郭长毅讲,自己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红毛衣”已经把自己的房子租了出去,郭长毅在这个城市里的房子给媳妇和儿子住了,小旅店和酒店也因为疫情缘故,暂时不再接待住宿的客人。
思来想去,两个人只能住院。
估计“红毛衣”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以来,郭长毅就是住在医院里、吃在医院里,甚至遇到合适的男人时,也会把男人带到医院里、找一个空闲的病房解决一下生理需求。
郭长毅也没有想到,“红毛衣”这样一个异性恋男人,没有老婆,情人也回家过年,赶上这个时节,居然也是“无家可归”。
郭长毅做护工快七年,多多少少有一点医院的资源。三甲医院肯定是很难介绍病人住院。但是作为一些连一甲医院都算不上的、行业内说是“莆田系”医院的地方,在这种紧要关头,还是可以找到、用来暂时过渡的。“就是需要花点钱”,郭长毅对“红毛衣”说,“你住院也需要花钱的,对吧!”
郭长毅在心里多少有些看不上“红毛衣”。可仔细琢磨,与其说看不上,还不如说是羡慕。在“红毛衣”这个年纪,还能有女人愿意跟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要有一些经济基础。
郭长毅和“红毛衣”住进了一家空荡荡的中医院。医院的地理位置不好,交通不便利,周围又都是居民小区。一天来的病人也就两三个,三年内已经换了两个老板。
选医院有时候也是选人生。郭长毅从来没想过会遇到和自己的情况差不多的“红毛衣”。有时他也想不明白:明明离了婚,还是找不到一个能跟自己过日子的男人。或许“过日子”其实并不是一个低要求。
二月下旬,“红毛衣”的女人回来了。有了铁子陪伴的“红毛衣”,日子一下又滋润了起来,每天两人在病床上吃东西、聊天。郭长毅则在自己的小床上玩着手机。最近,他认识了一个附近的同志。当问对方能不能送他一条内裤、自己的内裤已经破的不能穿了时,对方再也没有跟他聊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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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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