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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蒂里希:根基的动摇(严子红 译)

Paul Tillich 黄灿然小站 2022-04-26


我观看地,不料,地是空虚混沌;我观看天,天也无光。我观看大山,不料,尽都震动,小山也都摇来摇去。我观看,不料,无人,空中飞鸟也都躲避。我观看,不料,肥田变为荒地,一切城邑在耶和华面前,因他的烈怒都被拆毁。

……因此,地要悲哀,在上的天,也必黑暗;因我言已出,我意已定,必不后悔,也不转意不做。各城的人,因马兵和弓箭手的响声,就都逃跑,进入密林,爬上磐石;各城都被撇下,无人住在其中。


──《耶利米书》4:23—30

大山可以挪开,小山可以迁移,但我的慈爱必不离开你,我平安的约也不迁移。这是怜恤你的耶和华说的。


──《以赛亚书》54:10

躲避恐惧声音的必坠入陷坑;从陷坑上来的必被网罗缠住;因为天上的窗户都开了,地的根基也震动了。地全然破坏,尽都崩裂,大大地震动了。地要东倒西歪,好像醉酒的人;又摇来摇去,好像吊床。罪过在其上沉重,必然塌陷,不能复起。


──《以赛亚书》24:18—20


先知的话每个字都像重锤的敲击。在这样的宣告面前,我们只能哑然。曾经有过一个时期,我们对这些语句无甚感触,也不理解。多少年、甚至多少世纪以来,我们没有把它们放在心上。那样的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今天我们再也不能漠然处之了。它们藉着幻象的力量,描绘了当今人类大部分正在经历、或许是不远的未来全人类将要频繁经历的事情:大地的根基正在动摇。先知的幻见已成为切实的可能,甚至会成为历史的真实。“地要裂碎”,这不只是诗人的比喻,而且是我们面前严酷的事实,是我们业已进入的这个时代的宗教意义。

关于这个世界的起始与终结,关于创世前的永恒,关于上帝铺设大地根基的时日,关于这些根基的动摇以及这个世界的溃塌,《圣经》早已谆谆告示我们。在较晚期的《彼得后书》中有这样的话:“苍穹将随一声迸裂的狂咆消失,万物将被暴热融化,大地和其中的万千造物将被焚毁殆尽。”这已不再是幻象,而是现实了。我们知道在地底下,在这个形构完整的世界底下,囚禁着一股股破坏力。大地根基的铺设就是对这些破坏力的束缚。当我们这个物质世界每一个最小部分所包含的不安分的能量被严密紧凑的结构限住后,一个处所便空了出来。在这里生命得以繁殖,历史得以发展,话语得到聆听,爱得到感受,真理得以发现,永恒得到崇奉。这一切皆因原初的大混沌转化成了肥沃的大地。

但是,就在这块肥沃的大地上,一个生灵被生殖培育出来了。这个生灵能够找到通向一切存在根基的钥匙。这个生灵就是人。他已经发现了那把能够释放铺设大地时被囚禁的破坏力的钥匙。他已经开始使用这把钥匙了。他已经将生命、思维、意志的基础置于他的意欲之下,而他的意欲就是毁灭。为了毁灭,他要诉诸于地底之力。他借助大脑和双手,解开了它们的枷锁,松释了它们的捆绑,因而今天大地的根基就开始摇晃、震动了。

用先知的话说,群山的摇动、岩石的融化都是主的所为。现代人听不懂这种语言。但上帝不受限于任何语言,甚至不受限于先知的语言。他通过我们最伟大的科学家之口向当今的人类说:你们能够将你们自己引到末日!我把摇动你们大地根基的力量放于你们手中,你们可以用之于创造,也可以用之于毁灭。你们将怎样使用它呢?这就是上帝通过科学家的工作、通过他们对生命根基的钥匙的发现向人类说的话。不仅如此,他还通过这些迫使他们接受他的道,一如当初迫使先知接受他的道一样,无论他们怎样抗拒也无济于事。不论是过去的先知,还是今天参与那些伟大而可怖的发现的科学家,没有一个愿说出他们不得不说的话,然而他们却不能不说。科学家们不得不像先知那样提高声音,将先知对过去的人所说的事实告诉今天的人:大地、人类、树木、牲畜,正受到一场难以逃脱的大灾难的威胁。他们在话里流露出极大的忧虑,因为他们不仅感到了根基的动摇,而且感到自己对此负有极大的责任。他们对我们说:他们鄙视自己的作为,因为他们明白人类能够逃脱的机会微乎其微。尽管他们自己在这微弱的希望与极大的绝望之间动摇不定,但却敦促我们利用这仅存的机会。

上帝通过这个方式启示我们:根基正在动摇。以往我们忘却了这种动摇。而正是科学,不是别的东西,使我们忘却了它。这种科学不是知识,而是隐蔽的盲目信奉。它劝诱我们相信地球是建造上帝之国的处所,我们自己就是完成建造之辈。曾经有传播这种盲目信仰的先知,他们被耶利米称为假先知。他们叫喊:“进步,无止境的进步!和平,全世界都会和平!幸福,每个人都会幸福!”但现在如何呢?正是这种被假先知附上拯救之力的科学,彻底摧毁了那种盲目信仰。让人类掌握毁灭自己、毁灭世界的力量,这便是科学最大的成功。带来这一成功的人们像过去的真先知一样开口说话了。他们没有预言进步,却预言原初混沌的回归;他们没有预言和平,却预言动乱;他们没有预言幸福,却预言灾祸。科学正以此来赎其几百年来醉心于盲目崇信的罪。科学曾蒙蔽我们的双眼,将我们投入无知的深渊,使我们知觉不到真正重要的那几样东西。今天它拨开了我们的眼睛,揭示了它自己。它至少指出了一条根本的真理:“大山可以挪开,小山可以迁移”,“大地必然塌陷,不能复起”,因为它的根基将要被摧毁。

然而我们依然听到那些安慰我们的声音。在第一次震动以后,它们越发频繁了:“也许人类使用摇动根基的力量旨在创造、进步、和平和幸福。未来在人类手中,在我们手中。倘若我们选择了建造而不是破坏,何以不能继续创造呢?何以不能至少在这个方面,变得像上帝一样呢?”主在一阵旋风中对约伯说:“我铺设大地的根基时你在哪里?你能宣告你当时有知有觉吗?”约伯哑口无言了。但这种虚伪的声音却在继续:“或许我们能够回答约伯不能回答的问题。我们的科学发现不是已经揭示了地球形成的秘密吗?凭借我们的思想与知识难道我们不能参与这个过程吗?我们为什么要害怕根基的动摇呢?”但是人终归不是上帝。无论何时,人若自称与上帝无异,就是正在遭受责罚,正在自毁自绝。当人只满足于依赖自己的文化创造、技术进步、政治体制和宗教体系时,他就陷入了解体、混乱之中,他个人的、自然的和文化的生命之根基就已在动摇。只要人类的历史还存在,这就是所发生的事情,在我们时代,这种事情已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发生。所有文明生活的根基都在动摇,无一幸免。人自称像神的说法又一次遭到反驳。先知的预言很可以令人想到来自华沙、广岛、柏林的现场报道。以赛亚说:“看啊,主扫空了大地,废弃了大地,颠覆了大地,驱散了大地的居民……城镇靡成碎片,家家户户紧锁门栓。快乐遗弃大地,永不复返。城市荒弃,城门被摧,生机绝灭……大地被居住在上面的人玷污了,……他们违背了永恒的契约。因此,大地正被诅灭,罪孽的人们必须偿赎他们的罪恶。”这里每一个字描述的都是欧亚人民正在经历的事情。生命最原始、最本质的根基被摇动,其摧毁之势是我们这些未经历过的人所不能想象的。我们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摧毁,不可能相信会被卷入其中。然而,我看见美国士兵正穿行于这些城市的废墟之间,怀念着祖国,眼中清晰地呈现出那里的城镇遭毁的情景。是的,这样的事的确已经发生了,而且仍在发生。有些士兵成了先知。他们的预言与古代希伯来先知的预言近乎一致──根基在动摇,不是敌国的,而是自己祖国的根基在动摇。先知之灵并未从大地上消失。世界大战前几十年,欧洲文明的末日已被料及。有人谈到它,也写到了它。我们当中确有这样的人,他们像精密的仪器,指示出大地深远处的震点。他们早在最后的灾难降临之前几十年,就预言了人类文明的动摇,及其自我毁灭的倾向,以及它的崩溃和堕落。他们灵魂的感觉中枢虽不可见,却几乎永不谬误。他们预见到什么,就不可抑制地要公诸于世,虽然这可能违背他们的意愿。自古以来,哪位先知是自愿开口的呢?是神的声音迫使他开口,而他是不能对此充耳不闻的。没有人愿意预见、预告他自己时代的灾难。他的内心会被可怕的忧虑煎熬;他会遭到他人严厉且常常是致命的攻击。他会被众人斥为悲观主义者、失败主义者。人人都愿听到好消息;人人都愿听信带来好兆头的人。所有出现在新约、旧约,甚至整个基督教历史上的先知都遭受过假先知的反对。这些假先知宣告得救,实际上根本没有得救。先知耶利米就曾被他的人民称为失败主义者、祖国的敌人。他在绝望中呼喊:“他们预言假象,我的同胞却要去听信。”在根基动摇的时候,沉然无语,难道这是爱国,或是信赖其人民、其社会习俗和生活方式吗?真理虽然深奥而黑暗,但是表现乐观,无论这种乐观是否合理,难道比表现真理更有价值吗?大多数人都经受不住根基动摇的预言。他们之所以抵制、攻击有先见的人,并非因为不相信他们,而恰恰因为隐约地感觉到他们言中了事实,他们接受不了事实。他们抗拒事实,向有先知并敢于言其所知的人泄愤,加以嘲讽。在座的诸位,你属于哪一类人呢?你是应和先知之灵,还是捂耳闭心,拒真理于门外呢?我总是相信,会有一些人能够预示根基的动摇,能够承受这个事实,能够有勇气承受不可避免的来自多数人的敌意,从而能够说出这个事实的。我的话是特别为这样的人说的。

为什么过去的先知能够面对他们预见的灾难,并以不可抵挡的力量将之公诸于世呢?他们的力量来自于这样一个事实:不是他们把大地的根基说成这样,而是那铺设大地的上帝要这样;不是他们说万国末日将至,而是那上帝为着永恒的公正与拯救要这样。正如《诗篇》第102篇所说,“你的年数,世世无穷;你起初立了地的根基,天也是你手所创的。天地都要灭没,你却要长存。天地都要如外衣渐渐旧了,你要将天地如里衣更换,天地就改变了;唯有你永不改变,你的年数没有穷尽”。当天地老旧,万国万邦文明死亡,永恒之主便更替那永恒之身的衣裳。他是托住一切根基的根基,而这根基是不可摇撼的。当我们消逝,当世界崩溃,那不可移动、不可更改、不可摇撼的永恒便会显现。在有限者的边极上,无限者将会显现;在永恒者之光下,短暂的瞬间即逝。希腊人称呼自己为岁月有终的凡人,因为他们认识了岁月无终的神祇。这就是先知能够正视根基动摇的最终原因。只有这样才能毫不退缩地面对颤坠的世界。难道我们意识到末日将至而能够安之若素吗?难道人性给予我们这种泰然地迎接末日的可能吗?我们当中,对人类创造和盛誉的事物冷眼旁观的确实大有人在;对世界现状、世界领袖不屑一顾的也颇有人在。当然,我们也许可以用这种愤世嫉俗的态度对待所有人类行为的真实动机,对待我们自己,对待我们内心的成长、外在的成就;我们可以用这种愤世嫉俗的态度对待宗教,对待我们的教会,对待教会的教义、象征和标志。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以漠然处之的。然而,对一切东西的根基在动摇这个事实我们却不可以漠然处之。我还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真正能对此保持安泰的人。我见到过许多愤世嫉俗者,尤其在战前的年轻人当中。但大量的事实证明,随着欧洲的灾难开始,世界根基开始动摇,这些愤世嫉俗者便无踪无影了。当末日将至,我们唯有看不见才能保持安泰;唯有在一个令我们有安全感,可以去愤世嫉俗的地方才能保持安泰。但如果连这个地方的根基都开始坍塌,愤世嫉俗主义必随之坍塌。只余下两个选择。一是绝望,肯定了永恒的毁灭后的绝望;二是信念,肯定了永恒的拯救后的信念。主说:“世界将坍塌,但……我的拯救无止境。”这正是先知们所主张的选择。这就是我们称之为宗教,或者更准确地说,一切宗教的宗教基础的东西。

先知如何能够道破未来。如何能够在描述可怕的毁灭图景时既不淡漠也不绝望呢?因为他们在被毁的土地上看到了得救之域,在被毁的瞬间中看到了永恒之光;因为他们坚信自己属于两个地域,一个可变,另一个不可变。只有能够超脱可变之域、不受其束缚的人才能面对末日,否则就被迫转身逃遁。有多少空虚无比的生命都在企图逃避末日!末日的存在常常被我们忘却,但最终又被记起,因为它永远附在我们的身体和灵魂上;末日的存在常常被整个民族文化忘却,但最终也被记起,因为末日也永远附在民族文化的生命与发展中;大地常常可以令它的一切造物忘却末日的存在,但有时,造物们会感到大地的衰老、根基的动摇,因为大地同样承负着末日。我们恰巧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地球上没有什么人、没有什么民族、没有什么地方能够忘却末日。因为在这个时代,地的根基确实在动摇。让我们不要掉开目光、不要捂住耳朵、不要紧锁唇舌吧!让我们睁开眼睛,让目光穿过正在坍塌的世界,看到永恒的磐石和无止境的拯救吧。

(高师宁 校)

选自《蒂里希选集》,何光沪主编,上海三联书店,1999。小站发表时根据原文对个别字眼作了修订。

录入:梓悦、陈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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