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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 | 王太庆:论翻译之为再创造(初稿)

王太庆 黄灿然小站 2022-04-26



怎样提高翻译的质量,从而促进和加强我们文化的发展,是摆在我国翻译工作者面前的一个严肃的任务。我国的社会科学翻译,基本上是从严复开始的,到现在已经将近百年。这大约一百年间,西学东渐的途径主要是通过翻译。翻译使中国人的思想从古代过渡到了现代,翻译的数量和质量直接影响了这场变革。


如果说中国古代的佛经翻译在数量和质量上都堪称世界第一,现代的文学、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翻译却不能这样说。只要比较一下先进国家的翻译水平,我们的确是瞠乎其后的。可是,古代的宗教需要无论怎样迫切,绝不能比得上我们现代对外国文学、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需要。我们现在需要翻译远胜于古代,我们的先辈也作出了巨大的努力,可是还很不够。这一点每一个稍微见到世界大势的人都很明白,只有浑浑噩噩的人才不知不觉,然而人类社会的竞争愈演愈烈,缺乏新知的注定要失败。这是铁的事实,我们对此不能不有危机感。


翻译是为了中国人了解世界的,不了解世界就不能真正了解自己。过去的封建统治者闭关自守,狂妄自大,他们的下场是深刻的教训。我们知道,就连统治者中间的开明分子都不肯闭目塞听,《大唐西域记》就是显著的证据。而这本名著的署名是“三藏法师玄奘奉诏译”,这个“译”字不同于今日的词义,却正好表明书的内容是外域的事情,外域的事情很重要,连皇上都要注意。今天的中国人民难道比不上贞观天子么?


李世民只求认识当时的国际形势,并未关心外国的文史。我们今天则大有不同,举凡异域的哲理治术、社会科学、自然科学、文学艺术无不在求知范围之内。而且必须兼知上下古今,因为不知古者亦不能真正知今,有如不知外域者亦不能真正认识自己。这点起码的辩证法道理本来应该家喻户晓,可是事实上知道的人并不很多。以哲学而论,学的人很多,多半只靠一本教科书,此外一概不管,既不知古,也不知今,只知穿凿附会,实则浮想联翩。这样治学是误己,这样教人焉能不误人子弟,误国误民!


救治这种弊端办法只有让我们的人民多读各样的书,多见世界上的各样事情。要做到这一点,翻译是责无旁贷的。要多译,少了不行;而且要译得好,差了不行;甚至多而差还不如少而精。因为不“信”的翻译不是翻译,不“达”的翻译根本就不是话,只能糟蹋读者的时间精力,使谬种流传,不利于科学,有损于人群。数量固然重要,但是离开了质量的数量是价值很小、甚至有负价值的。在比较简单的原著中,由于本来浅近,译得差一点也许还有几分正确的内容可以传达出来;至于比较深刻复杂的原著则不能作这种指望,第一页读不懂或猜不懂,底下就再也读不下去了。然而这样的著作译文在我国是事实上存在的,例如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30年代有过胡仁源的译本,就既不达也不信,根本读不下去;50年代又有蓝公武的本子,如果对着所据 Kemp Smith的英译本读,会发现汉译还算忠实,但是过分不达,单读就读不下去了。还有一个例子,就是斯宾诺莎的《伦理学》,30年代的伍光建译本完全读不下去,但是50年代的贺麟译本已经基本上正确而且可读了。


这两个比较突出的例子表明了几种情况:(1)不信的翻译也可以同时也不达,(2)信的翻译可以不达,(3)信的翻译也可以达。此外也表明了一个要点:不达的翻译不管信不信都读不下去,用严复的话来说,就是“译犹未译”,即等于不译。不过不达的译文中信者究竟与不信者不同,前者可以仔细分析,对照原文读,或者在一个懂原文的老师指导下读,经过弯路然后纠正,得以理解原意;不信的译文即使通达上述途径也不能读出原意来,只会以讹传讹。我们愿意从这些例子来研究研究怎样提高质量的问题。



一、翻译不是描红


初学翻译的人是不会意译的,他们大都是字字对译。字字对译仿佛忠实,实际上正好相反,要么写出的话意思正好与原文相反,要么前言不对后语,莫知所云。总起来说,这样的译文不是中文,甚至根本不是话,更谈不上是文章。上面举的两本书的前二种翻译就是这一类的,虽然译者是知名之士。但是从译文可以看出,译者是不懂哲学和哲学史的。胡仁源先生曾任北京大学校长,原来是工学院院长,虽然是留学德国的,却不能读康德的文字,他的译文造句与Max Müller的英译文一致,大概根据的是那个本子。伍光建先生是著名的文学翻译家,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哲学文章。从译文看他们用的方法是字字对译,毫无意译痕迹。他们二位虽然在工学和文学上有各自的造诣,在哲学和哲学史方面却不能要求他们。由于缺乏对原著的起码知识,就只有从文字、语法着眼,一句一句照描。原著的内容译者既然不懂,译出的文字当然读不懂,不但是某字某句不懂,而且是整个不懂。


逐字照描好比幼儿描红。描红可以描得差一点,可以描得好一点,但绝不能成为书法。这个道理是大家都容易理解的,但是实际上人们常常不很理解,甚至很不理解。不很理解是认识问题,很不理解就不止是认识问题了。一般文化不高、不识外文的人常常以为中国话一个词对外国话一个词,就像象棋的红子黑子对应一样,都是将士相车马炮,外加小卒子。“This is a book”就与“这是一书”对应。不但不识外文的会这样想,有些学过外文、略识之而不足以读书的人也是这样。他们以为中国人只要学了外语就会翻译,而且哪一行的书都能译。总之,翻译是单纯技术,不要学问,一不要语言学知识,二不要专业知识,只要知道“来是come去是go”就行了。年轻人所学不多就想翻译,以致照猫画虎,还是可以原谅、甚至值得肯定的,因为他是初生之犊,一次不行还可以不断努力,等到尝够酸甜苦辣之后反复改进,就逐渐地不再是描红,而是一家书法了。问题是有些人不识外文、不知外国事情,却不想自己努力求知,一心只愿别人翻好拿来,自己随心所欲地取其一二,就可以打出学者排场指指点点,这不但误己,而且误人了。


后一种人常常手里有权,可以发号施令。他们以翻译组织者的身份自居,把一本书分成几大块,分给一群不知底里的人去查电报码;所译内容是大家都不懂,合起来还是不懂,却美其名为集体主义。这样的集体主义其实是集体单干,放在一起还是四分五裂的。此外,在这样的思想支配之下,培养人才的教育也深受其害:从外语院校毕业的学生在校只读了外语,并不了解该语言背后的深厚文化基础,更没有社会历史知识,只是当作一部打字机培养的。这样的人当然不能翻译学术著作。其中只有一部分有心人不甘于只做指定的机械工作,主动潜心研究,找出规律性的东西,扩大知识面,才能作出合格的翻译。总起来看,当初的教育应当说收效甚微。而这种教育的思想基础是机械论的,与辩证法完全不相干。它的只见一隅、目无全局的眼光,加上急于求成的心情,只能收到降低教育质量的结果。然而我国处在理应腾飞的时代,迫切需要提高质量,如不克服形而上学的教育思想,势必仍然无法克服停滞的现状。


另一个情况是我们的译文亟须改进,这也是中文教育质量低落的后果。大学生的错别字很多,文句语法不通,甚至缺乏语法意识,是大学教师深感不安的。以低劣的中文怎么能译出通畅的译文?提高译文的质量首先要依靠提高学生语文修养,提高学生语文修养要靠基础教育。语文修养不高的现象历史上也有过,笔者见识不广,但也见过老档中的明末殿试考卷,就是这个样子。但是明朝亡国后经过清朝几十年的整顿,就挽回了那个颓势,为什么我们这个盛世就做不到呢?我们的中学生能在奥林匹克数学、物理等大赛中得金牌,绝没有中文不通的理由。中文是国家的根本,我希望我们的现状能得到注意,从而获得根本改善。


现在总起来看。从前面举出两本书的译文可以看出:如果译者不懂所译书的内容,就率尔操觚,那只能以己之昏昏启读者之昏昏。此其一。如果译者能知所译书的内容,但缺少适宜的手段,即流畅的现代汉语(普通话),仍用过去报纸所用的退化文言,如蓝译,那也不能使读者得以昭昭。此其二。如果译者深知所译著作的内容,又能基本上以白话文表达,那就能得到读者基本正确的接受。此其三。


以上的第三种情况是合格的翻译,但并不是无以复加的翻译。因为白话文也在发展,并不是到了尽善尽美的地步:在词汇上,近百年来的发展非常显著,但是还有许多不能表达的地方,需要进一步改进。在语法上,也需要在原有的基础上作出新的灵活运用,使汉语得到新的发展。保守到仍用文言的程度,是今天根本办不到的;但是今天仍然有一种保守的趋势,就是有些人并不会写文言文,却尽力不全照口语写,写出来的文句不文不白,似是而非。这种新文言的趋势,对翻译是非常不利的。我们要求新,但不是求脱离实际的新,而是求更丰富、生动而且更能表达的新;不是新文言,而是新白话。


翻译要是做到这样的程度,文学的译文也是中文的文学,哲学的译文也是中文的哲学,那就是一种创造了。我国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就是重写作轻翻译,稿费有差别,据说是由于写作是创造,翻译不是创造。这是天大的误解,因为想入非非的写作有多少价值,难道高于实事求是的妙手译文吗?这种颠倒从前并没有,鲁迅并没有因为翻译即少得稿费。现在少得稿费的人有些人还愿意付出创造性的劳动,并不因此就去搞不费气力的事,就正好证明翻译本来具有创造性的价值。



二、翻译不是传声筒


翻译曾经被贬为传声筒。意思是说,原著有自己的思想和自己的表达,翻译则没有自己的思想,仅仅传达别人的思想。有价值的只是思想,作者的表达好比声音,翻译则是传达这个声音,所以没有什么价值。这种看法的具体表现是不准译者的名字出现在封面上,据说这是陈伯达提出来命令商务印书馆遵守的。他说,译者的名字跟马克思排在一起,成何体统!编译局出的马克思著作没有一种封面上署译者的名字,大概也是受这个影响。


我们中国有一个习惯,就是相信作者的思想,因而相信译者的译文,哪怕不知道译者是谁,更不知道译文的水平如何。在发生问题,展开论战的时候,辩论的双方都大引特引马克思怎样说,但是引的不是马克思说的德国话,而是编译局本中某位译者的中国话。这就是说,作为传声筒的译者这时又有了同马克思一样的价值。这是矛盾的:翻译既没有价值,又有决定性的价值。


这个矛盾的形成,是由于双方对翻译都缺少正确的、如实的认识,而具有错误的、形而上学的观点。双方都没看清:思想固然重要,表达也很重要;同一思想可以用不同的语言表达出来:翻译就是将那个以一种语言表达出的思想换一种语言表达出来。表达可以精确一些也可以粗率一些。同原来的思想相比,作者用来表达的原文也可以比较精确或者比较粗率,这是第一次的表达,此外还有第二次或第三次的表达。第一次的就是原著,第二次的就是翻译,第三次的就是根据译文作出的转译。原著、翻译、转译都表达原来的思想,但表达的程度可以不同。假定原意是100,原文就可能不到100,而是m%,m<100;翻译根据原文追溯原意,再将所得原意表达出来,就可能不等于m%,而是n%,这n可以小于m,也可以大于m。这是单就数量来说的,事实上还不止此,还可以有“生动”、“悦耳”……等方面。一般假定原文为100,是武断的。实际上原作者如果将原意表达多次,就可证明哪一次表达都是以100为极限,而非等于100。意在言外的情形是很常见的,用绘画来比就是意到笔不到。作者写出原稿以后,常常反复加工,就是为使它更接近于100。翻译既不是字字对比的机械工作,就是根据原文得出原意之后,再把原意表达出来,它要求接近的并非只是原文,而是原意


表达只能接近,不同的表达作出不同的接近。我们要作出精益求精的接近再接近,这是人的天性使然。所以文章要翻来覆去地修改,一挥而就是神来之作,我们是人不是神,好文章是一修再修的结果。如果初稿是创作,修改就是再创造。创作有它的价值,再创作也有它的价值。因为在创作的时候意在胸中酝酿,不出不快,如何写出需要反复推敲,这不是懒人的活计。写出以后,意犹未尽,于是乎再进一步琢磨,这更是不能不费气力的。等到琢磨出来,别人只见其光辉,不知其辛苦,往往以为妙语天成,只能出于才子。天才是什么?只能是勤奋的结晶。诗人费尽心血,写出了警句,我们读它觉得如饮醍醐,于是反复吟哦,越吟越体会到其意无穷。我们的吟哦不也是创作的一环吗?


翻译也是这样。我们在进行翻译之前要苦读原著,反复琢磨作者的原意,每有所获,便欣然忘食。这不也是创作的开始吗?真正的翻译工作只能这样。有人将一部名著组织翻译,分为若干段,让不同的人各译一段,不管其余。于是受命的人一行一行地翻,翻完了才知道一点说的大概是什么,总起来是怎么一回事当然不知道。这是时下某些人的做法,我想前面所举二部名著的初译本也是这样做的,这种做法大概不能算翻译。


翻译工作的第二步是考虑如何表达。这第二步是以第一步的苦读为条件的,不苦读就谈不上考虑表达,只能一个字一个字翻电报码。翻电码的人至多能做到把西方的定语从句从名词的后面挪到前面,或者把名词重复一下当句主加上那个从句另造一句,而考虑不到如何表达那句话的顺理成章的思想。那是需要费脑筋捉摸的,既要分析又要综合:不分析不行,分了合不拢还不行。只有本着那个思想,才能谈得上想法表达。想好一个译法每每到后面又通不过,还得重来。这才叫作苦思冥想反复推敲,难道还不是创造性的劳动吗?翻译不只是在白纸上写上黑字就算完成任务,要经得住再三诵读,再三考虑,看出真的接近原意才行,而且还要求再接近一些。这样的工作与作者写作时的工作是一类的,后者是创作,前者是有了那次创作以后的又一次创作,所以我以为是再创作。翻译之为再创作,应该得到肯定。这肯定当然不只是稿费,而是不以简单工具和厮仆看待这类劳动者。视翻译为传声筒的错误观点,为害甚大,它在我国这个需要大量高质量译本以促进发展的时代,应该说是倒行逆施,不能认为只是简单的认识问题。



三、前进还是倒退


我国的翻译工作,这一百年来,起了很大的促使社会前进的作用,是进步的。但是进步有个过程,并不是前后一样。在这个过程中,有往前推的,也有往后拽的。在同一个人身上,也有推的一面和拽的一面,认清是推还是拽,以自己身上进步的因素去克服落后的因素,不惜以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才能永葆青春,否则昨日之我占上风,就只能步步倒退,无可奈何花落去了。


严复开了一个好头。他的翻译并不是为稿费,更不是奉命,而是为了救中国而向西方学习的。他从西方的书籍中吸取中土所未有的精华,即进化论思想,用精粹的中国语言表达出来,使它成为中国的文献,为中国人所有。这个原则也决定了他所遵循的标准,即信、达、雅。他要求译文忠于原意,因为目的就在于取来这个真经,用来救中国,不是原意就不能救国了。这一条可以说是翻译的天经地义。但是他所谓“信”是指忠于原意,而不是字字比附,因为那样反倒会走大样。严复的译文是符合原著思想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达旨”,当然不是描红,不是传声筒。他的办法是深入掌握要旨,然后用自己的话把它表达出来。如果对照原文,是有很多地方对不上原来的字句的。这种办法以后被称为意译。他用意译法有重要的理由,这是因为文言文的遣词造句与西方思想距离太远,如果照原文字句仿造就一定不成其为文言文,必须经过一番改造才能成诵。这种情况到了使用白话翻译的时候有了不同:白话的遣词造句方法与西方语言的表达方式距离较近,比照原文对译比较可能,但也不是可以照搬西文构造。所以,“五四”以后的中国译文用严复的达旨法的少了。这一方面是进步,但也有一方面是倒退。


白话文运动大大地推进了中国的翻译:过去用文言作出的译文,最高明的也只能依稀仿佛,很难丝丝入扣。白话文解决了这个难题;而且白话文本身也在发展,可以使翻译作到越来越严密,又能吸收西方语言的一些表现法,使汉语更加丰富。所以,我国近年的白话文译品着实比过去进了一大步。


但是尽管有此进步的一面,却也有另一种倾向:有些人做不到严复的切实钻研,却借用了他的意译法,把自己未读懂的东西不声不响地去掉,把自己闭门造车幻想出来的东西添上。二十年代就有些人把厚书翻薄,把高明的翻庸俗。也有人说别人译得不全而自己的是足本,其实也并不全多少,难懂难译之处照样没有。这一类翻译也并不一定全是主观上要标新立异,主要还是由于不懂装懂:不懂不肯钻研而瞎猜了事,所以并不是意译而是胡诌。胡诌是倒退。这种胡诌主要是文言译本,但是也有白话译本。当年鲁迅痛斥的就是后者,不过他所评论的限于文学译品,还没有谈哲学的。哲学的胡诌也许为害不大,因为诌到根本莫知所云,谁也不懂。


由于不信,因而不达的翻译,病在不懂。不懂的东西是胡诌的,当然不通,不通的东西谁能通晓?严复预见到这种翻译,指出这是“译犹未译”,要不得。这对于描红式的译文,应当说是当头一棒。有人遇到难译的文句时就字字照描,连语法结构也照样复制,结果造成一连串的拗口令,好像佛经里的咒语,读者看了左思右想也参不透其中奥秘,等到拿原文一对,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译者没有真弄懂。这种不达的根源是偷工减料。当然,也有的情况是译者弄懂之后并没有设法让别人懂(信而不达的,如前所举出的蓝译康德著作),那也是翻译的工夫花得不够。两种情况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对原意没有充分消化:前者根本不懂,也就是说,与作者的整个思想,尤其与上文的思想联系不上;后者虽然能联系上,却不能与我们中国人的思想沟通。所以说,要作出信而又达的翻译,首先要有学问,还要下苦功。以为懂一点英文的中国人都能翻译,那是外行;以这样的理解来组织翻译,结果一定是害多利少,至少也会误人子弟。


严复把“信”放在第一位,但并非只要“信”,而是同时也要“达”,而且“雅”。不达的信,不算翻译。有的人力求忠于原意,不惜把译文写得疙里疙瘩,以为这就是“信”。他们求“信”之心是无可非议的,问题是这样做的结果常常适得其反,表达的信息正好与原意相反,或者颇有距离。这主要是由于细处精致而大处模糊,译笔没有照顾到大的方面明晰,以至于大处不懂,细处懂也无用。不达的信,正好是不信。表达是技术,但又不只是技术,它要求高度的思想,是一种不可等闲视之的学问。视翻译为描红或传声筒的人心中没有这种学问,以为没有什么了不起,是大大地错了。


要表达得明白有分寸,必须善于掌握语言文字。语言文字的掌握不是一天的工夫,一定要童而习之,而且终身锲而不舍。我们这几十年的教育没有抓紧这件事,以至于大学文科的学生颇有一部分人文章写不通,遣词造句的办法不讲究,书法叫人认不出来。这样的现象是民族的羞耻,如听它继续下去,是难以指望翻译会有长足的进步的。由于一般的语文水平下降,反过来也影响到著作和翻译的文字,因而作者也可能从俗。这种情况可以举几个例子。造句的事情比较复杂,这里暂且不论,只从构词的问题谈谈。


第一个问题是假文言的问题。我们处在“五四”以后,已经走上了历史的新阶段,本来不该向后转重走老路,只能向前迈进,日新又新,可是近年来有些人觉得使用普通话不过瘾,或者不光彩,于是想法转几句文,可是真的文言工夫没有下过,于是生造一些异于口语的东西,即新文言或假文言。最突出的是造一些既非口语亦非文言的语词,用的办法是从文言的词汇中取来某些成分,凑合上口语或者外语中的某种说法。例如,从文言词汇中取来“涉及”,再加上口语中的“到”,构成“涉及到”,而不肯说“牵涉到”。本来“及”就是“到”,只有完全不通文言才会在“及”字后面加“到”字,也只有不通口语才会把“及”字放在“到”字前面。这是语法混乱。又如,从文言词汇中拿来“之”和“所以”这两个成分,就凑成“之所以”放在首句,而不知文言的说法本是“x之所以xx”,“之所以”离了前面的x就失去意义,一定要说“其所以”才行,“其”的意思就是“x之”。所以这种歪曲文言的说法是假文言。


更严重的是从外语中取来某种构词法,用汉字照描,造出新词,而这种外语构词法是与汉语(包括文言和白话)的构词法矛盾的。如根据拉丁语的前置词(介词)加宾语这一办法造出“前资本主义”、“后工业化”之类,用来表示“资本主义之前”、“工业化之后”,而读者依照汉语构词法只能了解为“前一个资本主义”、“后一个工业化”。汉语的这种构词法是相当固定的,决不容许把“门前”说成“前门”、“战后”说成“后战”。“前x”、“后x”的说法原来只是用于翻译“pre-”、“post-”的,现在居然也用于写作或讲话了,其实不对,充其量只带点假洋味,是十足的假文言。这种假文言是对于汉语的侵犯,自然应当清除,不必等待自然淘汰。


如何清除假文言,应当从根源做起。假文言的根源是对汉语、特别对汉语的现代形式无知,以为汉语无语法规律,可以乱来,或者用外语的语法成分来顶替。总起来看,不达的翻译有相当大的成分是由不懂汉语语法造成的。不懂语法而写出的有语法错误的文章,我们的老说法叫“不通”,不通的翻译就是不达。忠实是天经地义,通达也同样是天经地义。应该说不达的翻译事实上就是不信的翻译,因为人家读不懂只能乱猜,一定不合原意。所以,译者在苦读原著,参透原意之后,一定要下大功夫在汉语的表达上;掌握原意要注意逻辑,表达原意当然也要注意逻辑,而且要注意汉语语法,不注意这两者一定要失败。


严复的翻译要求“信”而且“达”,此外还要“雅”。这个“雅”字一直引起不同的了解:早年有些人把它理解成辞藻华美,这就令人想到骈文,以为可以因辞害意,这就与严复要求“信”为第一位的主张直接矛盾。因此,有些人反对“雅”,以为雅者不信。也有些人认为“雅”只是翻译文字的脂粉,脂粉多了反倒叫人恶心。至于严复本人却不是那么理解,他说:“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故信、达而外,求其尔雅。此不仅期以行远而已耳,实则精理微言,用汉以前字法、句法,则为达易;用近世利俗文字,则求达难。”这话大致可以分析成:(1)雅就是文,(2)文的目的是行远,(3)不达就不能行远,(4)汉以前的语法容易达,近代的文字难达。总起来说,他认为“雅”是利于达的修辞,古代文字容易懂,所以用它来修辞。如果是这样,那可以把他的“信、达、雅”理解成:忠于原意,合乎读者所理解的语法,作恰当的修辞。这样,我觉得完全可以适用于今天的翻译。


因为过去翻译的积极成果就是合乎这三条。不合乎第一条的不是翻译,不合乎第二条的等于不译,不合乎第三条的不是文章。第三条很重要,因为不是整饬的文章就没人看。严复的翻译目的是传来本土所未闻的道理以求治,所以一定要中国人乐于看。他不求名不求利,求的只是达到宣传目的,所以“达”异常重要,“雅也是“达”,不过是比字句通顺与否更大的“达”,即有感染力。翻译不能只是写通顺就完,还要作恰当的修辞。这条经验在我国也是古已有之;佛经的译文在经过辨析意义符合之后,还要“润文”。似乎今天的编译局也有这种工作。我们要给译文拔拔草、整整枝,这样做并不是涂脂抹粉,而是必要的整容。不刮胡子不洗脸见客是不礼貌的,何况是以文章见读者呢?


严复说汉以前的文字易达,近世利俗文字难达。这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唐宋八大家就是因此发动古文运动。严复只是没有看到白话文不但比八股文易达,也比先秦文字易达,他还不能呼出胡适、陈独秀的口号。林纾说白话是引车卖浆之徒的语言,不能表达高深的思想,这也不是全无道理。白话需要、也必然会发展提高,这是我们的任务,但不是扭转头来搞些假文言。那是倒退。有一个明显的例子发我们深省:严复翻译的《天演论》引起中国思想界的巨变,我在六十年代劳动之余读了还夜不成寐,可是就在当时出版的该书白话新译文我在白天读了一页就睡着了,它能起什么作用?外国名篇,本来应当一译再译,以求后者胜于前者,使中国人得到更好的精神养料,进而发扬光大,为我所用。但是后译者必须细读先译者,取其精华,弃其糟粕,这才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如果不这样,对前人不予理睬,以致重复错误,而且将已经译对的弄错,虽然用了白话文,实际上只是开倒车。


翻译不但有助于吸收外国先进思想,促成我国思想的发展,而且会直接影响我国的文风,优美的翻译起积极作用,拙劣的翻译起消极作用。这一件重要的工作,切不可等闲视之。我们要使它好些再好些,就必须检讨过去的工作,以便发扬优点,吸取教训。



选自《柏拉图对话集》,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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