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尔施塔姆诗13首（黄灿然 译）
听觉拉紧感觉的帆
听觉拉紧感觉的帆，
扫视的眼睛渐渐虚无，
午夜群鸟空洞的合唱
掠过寂静。
我贫穷如大自然，
简朴如天空，
而我的自由如幽灵，
如午夜群鸟的鸣声。
我看见无生命的月亮
和油布般死寂的天空；
虚无啊，虽然你的世界变态
而陌生，我接受它！
马蹄依然响着
马蹄依然响着
远古时代的碰击声。
看门人穿着毛皮外套
在木凳上睡觉。
铁闸一阵急响
惊醒君王般慵懒的看门人，
他狼嚎般的呵欠
令人想起西徐亚人①
当年奥维德用日渐衰老的爱
把罗马与大雪混合起来
歌唱野蛮人队伍中
颠簸的牛车。
① 西徐亚人，公元前7世纪居住在黑海北岸的游牧民族。
你隐在一团迷雾里经过
你隐在一团迷雾里经过，
你脸颊上显现幼嫩的红润。
太阳又冷又病地照耀。
我自由而无用地逛荡……
邪恶的秋天在我头顶上算命，
通过成熟的果实发出威胁，
与众山峰谈论众山峰，
并通过轻纱吻我们的眼睛。
生命的焦虑之舞怎样
冻僵！你鲜艳的颜色怎样在一切事物上
游戏！明亮日子盛开的伤口怎样
显现，即便在那团迷雾里!
失眠。荷马。绷紧的帆
失眠。荷马。绷紧的帆。
我已经将战船的清单读了一半：
那一大队拉长的鹤群
曾经在整个古希腊上空升起。
如同鹤群排成楔形队飞往异域——
帝王们头上的神圣泡沫——
你们驶向哪里？希腊战士啊，
如果不是为了海伦，你们还会在意特洛伊吗？
大海和荷马：一切都由爱推动。
我该倾听谁？现在荷马沉默了，
而黑色的大海，雷霆演说家，
咆哮着拍击我的枕畔。
像一个小身体
像一个小身体，
翅膀翻转，
那易燃的玻璃
在高空中着火。
如同蚊子似的小东西
在天顶嗡嗡鸣响，
如同步行虫悄声歌唱
那碎片在碧空里受煎熬：
“别忘了我，处死我吧，
但请给我一个名字，给我一个名字，
理解我，这样我就会好受些，
在这盈满的湛蓝里。”
在警察局的吸墨纸上
在警察局的吸墨纸上——
黑夜已吞下太多带刺的鱼——
星星在合唱，官僚可怜虫们
在不停地写拉普报告①
不管你们这些星星想怎样照耀，
都要先按照适当虚线填写；
我们当然会更新你们的许可证，
无论是照耀、写作还是灭绝。
① 拉普（RAPP）是俄罗斯无产阶级作家协会的缩写。在俄语原文里，曼德尔施塔姆使用双关语，把拉普与警察报告两字糅合起来。曼氏夫人回忆说，审查官审阅这首诗，看到“报告”（俄文rapportichki）这个字时，注意到多了一个“p”，便问：“为什么有两个‘p’？”但接着便明白这是对拉普的挖苦。
我躲不开莫斯科
我躲不开莫斯科
这马车夫背后的混乱——
我像一颗樱桃悬在邪恶时代有轨电车拉手吊带下
而我不知道我干吗活着。
让我们走A线或B线，
看看我们谁先死去。
这城市蜷缩如一只麻雀，
或膨松如一个蛋糕，
哪有时间从角落里威胁我们。
你爱怎样就怎样，我可不想冒险。
我的手套没有足够的温暖
让我去游遍娼妓莫斯科的曲线。
劳动的僧人
劳动的僧人向前走，
像顽皮的儿童。
极地蓝狐和湖泊和宫殿——
只有某个有权力的人在唱歌……
——但是，我已听过那嗓门，所以
我将走向有斧头的地方
自己完成他的演说……
莫斯科及其郊区
莫斯科及其郊区
开始发出沙沙响，飒飒声，
直透其根茎，
如同微颤的冷杉叶。
雷霆滚动它的手推车
沿着木头小道，
大暴雨上下踱步
挥舞流溢的长鞭。
有那么一会儿，大地
似乎倾斜、弯腰、屈膝，
当云团大军列队出动
穿着刽子手的软鞋。
雨点跃跳奔驰，
冰雹成群赛跑，
流汗如奴隶，嗒嗒如马蹄
和众树的谣言。
我将举行一个多烟雾的仪式
我将举行一个多烟雾的仪式：
在这蛋白石里，在我面前这流放中，
我看见海边夏天的草莓——
在裂开中加倍闪耀的光玉髓
及其兄弟，那蚂蚁般的玛瑙。
但更亲近我的，是深海的
朴实士兵——灰色而狂野
不取悦任何人。
从拉斐尔的画布
从拉斐尔的画布，张开世界之口
微笑吧，愤怒的羔羊，但现在不同了……
在排箫轻柔的空气中珍珠的痛苦溶化了。
盐已经腐蚀进海洋边缘那湛蓝湛蓝里。
充满掠夺气氛的颜色，洞穴深厚的颜色，
那涌动着风暴的宁静把裙褶掩向膝盖，
悬崖上瘦小的杂草比面包还干硬，
天空撩人的力量在角落里流动。
像伦勃朗，明与暗的烈士
像伦勃朗，明与暗的烈士，
我走进了时代的深处——
发现它愈深愈麻木。
但我燃烧的肋骨的尖锐
并没有被这些看守看守着，
也没有被这个在风暴下睡觉的哨兵。
原谅我，辉煌的兄弟，
大师，深绿色黑暗之父——
那有鹰羽的眼睛
和午夜后宫的热宝箱
鼓动，但只是糟糕地鼓动
这个被曙光的酒囊激发热情的部族。
在深红、火红的木板上
在深红、火红的木板上，
在积雪覆盖下
高耸的陡峭山边，
这座昏睡、留下雪橇踪迹、由马拉着的
半河岸半城镇，被套牢在
被黄色树脂烧成糖焦的
红煤挽具上
拖走。
别指望在这里找到冬油的天堂，
或滑雪的荷兰画派笔触的乐园。
没有欢快、粗皮肤、头戴大耳帽的
小侏儒群在这里呱呱叫。
也别拿比较来烦我，
还是割下我这幅爱上坚实道路的素描吧，
如同浓烟踩着跷板溜掉，
带走枯干但依然活着的枫叶。
选自《曼德尔施塔姆诗选》，黄灿然译，广西人民出版社，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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