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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逝丨侯杰:灾难记忆——北川的鸽子树

2017-05-16 侯杰 新三届


作者简介


        侯杰,1983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现从事纪录片工作。



本文作者侯杰。



 

       春暖花开时节,我们从成都出发,前往松潘。此次行程目标是寻找百多年前外国植物学者采集植物走过的几处茶马古道,但是,我的内心对两个地名充满期待——汶川、北川。


        从成都前往松潘有两条线,一条西线,一条东线。西线经过汶川,而东线经过北川。我们从西线去,从东线回,即去程经都江堰、汶川、茂县,前往松潘,回程从松潘经雪宝顶、黄龙、平武、江油、北川,返回成都。


川北公路地图(来自网络)。


        听说北川的名字,是在汶川之前。2008年4月,各大媒体发布一个新闻:90棵来自四川北川羌族自治县的鸽子树抵达北京,其中,66棵种植在新建成的北京奥林匹克森林公园,24棵种植在北京植物园。


        此时,大多数人既不知道北川在哪?也不知道鸽子树有什么价值? 鸽子树学名珙桐,是冰河纪孑遗植物,人称植物活化石,因其花苞白化,形似展翅的鸽子,当地人称鸽子树(西方也称手帕树Handkerchief tree)。


鸽子树,又名手帕树(来自网络)。


        鸽子树是中国独有的植物,但中国人知道它、认识它都和外国人有关。这种亿万年生长在中国西南深山的植物,直到1869年被在四川传教的英国传教士戴维发现,才为世界植物学界所认知(戴维还是大熊猫的发现者),而中国人了解它是和一次国际会议有关。


        1950年代,时任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去日内瓦开一个与和平相关的会议,为大街两侧行道树上飘动的鸽子翅膀所吸引,一问方知,它们来自中国。这种至今还只能在中国西南深山生长的植物,在欧美已经到处生长,甚至成为行道树。在美国华盛顿白宫门前,也栽有两棵飘动着白色翅膀的鸽子树。


白宫前的两株鸽子树(来自网络)。


        因鸽子具有的和平意味,北川把鸽子树送给北京奥运会。谁都没想到,公众一无所知的鸽子树故乡,会在一个月后成为世界瞩目的焦点。


        2008年5月12日,那个午后,我正在阳台上看稿件,忽然觉得椅子被人用力推了几下。经历过邢台和唐山地震的我,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猛然抬头,看见阳台上的灯在晃动。当时的第一反应是:震中是哪儿?


        我随即登录新闻网站,又打开了电视。震中超乎预想,居然在2000公里之外。一个陌生的名字从而为世人熟知——汶川,而随后的报道说灾情最重的是北京鸽子树的故乡——北川。

    

        那年,我正在给一个电视台做安全类专栏节目,地震发生两天后,我们接到通知,派摄制组跟随北京红十字会前往灾区,拍摄救灾实况。鉴于人数限制,我们只派出两个摄像师。他们每天发回各种信息,那些信息混杂着这样一串的地名:映秀、漩口、彭州、汉旺、唐家山……


        现在,当我们驱车前往汶川时,这些地名不断从我的脑海里往外蹦,这些名字连缀起的是对那场灾难的久远记忆。


        从成都前往松潘,映秀是必经之地,当年的震中就是映秀和它西南的漩口交界。当地人描绘的山区地震,果然与平原不同,据说地震当时,山体巨响,几百万立方的碎石从山崖滚下,瞬间将山沟填高30米。今天的映秀,除了个别区域如映秀中学作为地震遗迹原样保留外,基本上原址重建了一个全新的小镇。


2013年的汶川县城。


        在汶川,我们已经找不到灾难的痕迹,除了沿途可以看到新近发生的山体滑坡,给一片绿色的山体留下块块疮疤,在县城里基本没什么灾难的遗存。


        老汶川县城整体保留,又新建了不少暖色调的羌族风格建筑,很多所谓羌族风格,无非是在明显是现代风格建筑的屋顶四角竖起四个尖角——那是羌族碉楼的样式。


汶川街头穿羌族服装的老人。


        穿着民族服装穿行在街上许多中老年妇女,提醒我们,百年前这里还是羌人的天下,马帮从这里穿行还要冒很大风险。


        羌族有“云朵上的民族”之称,究其故,曾经纵横西北西南的彪悍羌人,在与其他民族的争斗中,逐渐处于劣势,而向山上败退。钻进云朵的羌人,凭借险要地势与具有军事防卫功能的碉楼,延续了族群的繁衍。碉楼也成为羌人民居特色。


汶川羌寨街道。


        在县城西部,一条山谷里,借助一个旧有的羌寨,一个羌家风情城堡式酒吧城正兴建中。


        岷江河边,一条羌族风情酒吧街成为县城热点商圈,那是民族风情和西洋风情的组合,建筑是羌风的,而味道却是西式的。夜晚,霓虹映射岷江两岸,竹楼、彩虹桥与远山的宝塔,构成不夜的画卷。


汶川岷江边的酒廊街,远处山体可见滑坡痕迹。


        桥头两侧有各有一组挑着扁担水桶和背长枪的军人塑像,据说,当年,红四方面军曾经从这里走过汶川,前往丹巴,这让这座小县城又有了红色的符号。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县城南,看到那一片占地面积巨大,有着几十级台阶的大禹陵,方才得知,汶川居然是大禹的故乡。


广东援建的汶川全民健身馆。


        虽然找不到灾难的痕迹,但是,汶川的一切都与灾难不无关联:酒吧街是灾后支援资金建起的,江边祈福树上挂满红色小牌牌,让人想到灾难的记忆,广东援建的县城全民健身中心里,灯火辉煌,让人感到山沟里的县城与沿海城市的距离瞬间拉近。


        同行的中科院成都植物所研究员印开蒲老师告诉我,这里的灾后重建基本抹去了震灾的遗迹,但在北川却完整保留了整个县城,一切维持当时的原貌。


        三天后的早上,我们从松潘出来,确定当晚到北川住宿。那天,我们经雪宝顶,游黄龙,过平武、江油,一路都是天高气爽,傍晚时分,进入北川时,天忽然阴沉下来,并下起小雨,印老师说,前面就是老北川县城,现在是地震遗址。


        雨幕中,车子在卡口停下,守卫向司机说明注意事项,可以拍摄,不许停留,随后,我们进入了老北川,也似乎进入五年前大灾发生的那个时刻。


        地震遗址原系北川县曲山镇,是位于两山之间的一条峡谷,湔江绕县城缓缓而过。而今,两侧都是倾倒歪斜的楼房建筑,黑黢黢的窗口,冷冷地注视着我们。它们历经五年风雨,依然歪斜挺立,时间永远凝固在了五年前的那个午后。 


        当年,我从摄像师发回的视频看过汉旺镇的一个大钟,时间停留在了2点28分。据说,震区许多地方都有这个现象,大钟在地震发生的那一刻停摆,起初我们很是奇怪,后来咨询相关专家,才弄清原委:大钟是复杂的机械传动装置,很精密,地震晃动的时候,精密的机械部件受到干扰,会出现卡壳,于是大钟停摆。汉旺的大钟,作为地震标志性纪念地标,被永久保留。


北川地震遗址。


        那些七倒八歪的建筑,让我想到一个问题,废墟下,会不会有尸体?5年前,我们的摄像师每天发回信息后,都会补充一句话:呼吸受不了,空气里都是臭味。


        5年过去了,那些尸体还在?印老师说,除了当时抢救出来的,废墟基本维持原状了,很多名字永远都是失踪人口了。


        我注意到一个奇特的现象,很多看似还算完整的楼房都没有了二层,可以想象当时的情形——随着剧烈的震波,楼体来回扭动,然后,卡嚓一下,二楼折叠、脆塌了。


        我把视线从县城移向两侧山体。雨幕中,绿色的山体蒙上一层纱,影影绰绰。


北川地震遗址。


        我们去的时候,正是杜鹃花开的季节。杜鹃花,羌族人称作羊角花,漫山遍野的羊角花,橘色,红色,白色,姹紫嫣红,但是,没有鸽子树的身影。


        我不知道为什么送鸽子树的是北川,其实,鸽子树的发现地是在四川南部的宝兴,而故乡是四川珙县(所以学名为珙桐),而且,鸽子树不止北川有,在陕西东南,湖北西部和四川大部都有分布,据说,分布面积最大的是四川的荥经。我曾经专门到湖北宜昌西南的长阳镇,寻找一棵半山坡上高达三十米的鸽子树。


        在那个时间点上,北川的鸽子树具有了特殊的意义。震后北川,与没有一栋完好建筑相映衬的,是山坡上随风飘荡的那被人视为鸽子翅膀的白色花苞叶,身临灾难现场的艺术家由此产生许多联想,是大地寄托哀思的挽幛?还是象征和平安康的鸽子翅膀?很快,一首以北川鸽子树为题的歌曲由此诞生,这就是《北川的鸽子树》。


        “北川的鸽子树,一条黄丝带,天塌地陷也牵手,我心永爱。给我你的手,给你我的爱,给我你久违的笑容,一起从头来。”



        出了北川老县城,继续向南,路边出现一组巨型红色大鼓,路牌指示擂鼓镇到了。


        擂鼓,也是当年熟悉的名字之一,擂鼓,漩坪,唐家山堰塞湖,对我来说,这些名字所指向的,都是当年的那场灾难。穿过擂鼓,这已经是一座全新的小镇,虽然有少量的火柴盒建筑遗存,新擂鼓已经呈现一个新型羌式风格。


        过了擂鼓,就是北川新县城。新北川不仅是异地重建,而且是占用了邻县的土地,原属于安县的六个村,划归北川后,更名永昌镇,成为县府所在地。


        一片山间平坝,县城大街主干道两横两竖,一色羌风建筑。新县城由山东援建,我们抵达时,已经移交三年。但是,据说入住的人不多,雨幕中的大街上,看不到几个行人,沿街饭店里也空落落。宣传部的人介绍说,许多老北川人恋家,不愿意来新县城定居,所以很多房子建好了还空着。


        北川是全国唯一羌族自治县,羌族人口占比30%+,而邻近的茂县羌族人口占比达90%+。我们在茂县的时候,当地人抱怨:为什么羌族自治县是北川,而不是茂县?


        是啊,我们也奇怪。不过,据我们的考察,所谓自治,其实也只和民俗特色旅游有关。 


        回到北京,我特意去了北京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寻找落户北京的北川鸽子树。但是,园区负责人说,由于水土不服,北川送来的66棵鸽子树已经没有几棵存活。


        鸽子树对环境的要求很高,温度、水分都很苛刻,如果要在相对干冷的北温带自由生长,必须经过几代的驯化。日内瓦和华盛顿的鸽子树,是一百年前,外国植物学家带到欧美,经过驯化后的新物种,所以能在寒冷的欧洲作为行道树种植。印开蒲老师告诉我,这种植物来到北方,应该送进植物所而不是公园。


        我得到消息,落户在北京植物研究所所属北京植物园的鸽子树,来到北京三年后,首次开花,如果能经几代的繁育,或许北京的鸽子树能蜕变出新的树种,适应寒冷干燥的北方气候,那时,北京的鸽子树也能像百年前飞出中国西南,飘舞在欧美一样,以新姿态出现在中国的城市景观中。


        2017年5月12日


 岷江之夜。


(原载作者微信公号“老侯说话”,图片除注明外均为作者拍摄。本号获许可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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