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丨操风琴:在巴勒斯坦难民家过宰牲节
“埃拉亚先生,这是几听可口可乐,聊表我对你和你家人的一点心意。”我提着礼物,兴高采烈地交给巴勒斯坦作家协会会员埃拉亚。在穆斯林最盛大的节日——— 宰牲节,我要去他位于约旦的家做客了。
“不!很抱歉,这是美国生产的,我和家人一直都抵制美国货。你的礼物我不能要!”埃拉亚口气非常坚决。他虽然才五十多岁,却已显得苍老疲惫。
“不过我不是针对你的,请相信!”看着我一脸的惊讶,埃拉亚激愤而絮叨地谈起美国支持以色列,使得他一家三代流浪几十年的往事:他出生才一个月,以色列军队就占领了他的故乡赖姆莱村,这个襁褓里的孩子,成了一名年纪最小的难 民,不停地漂泊,与父母和两个姐姐从此再也没有踏上过故乡的土地……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到了埃拉亚家门口。这是位于安曼市区偏僻处的一幢平房, 这一带居住着很多巴勒斯坦难民,他们大多是海湾战争期间在科威特失去工作,再次流浪到约旦,慢慢形成了一个新居民区。
推开门,埃拉亚的太太哈胡姆从厨房走出来, 三个女儿和小儿子也走出来,老家也在巴勒斯坦的哈胡姆用阿拉伯人传统的迎客方式 —亲吻脸颊—迎接我。宰牲节的来临,客人的到来,也驱不走她脸上似乎已经凝固了的淡淡愁苦。
埃拉亚先生给我倒了杯可乐,见我脸上再次浮现的惊讶,他拿起可乐瓶向我解释道:“你看,这是叙利亚生产的可乐,叫杰宁可乐!两年前以色列军队摧毁了约旦河西岸的杰宁难民营,我们数千巴勒斯坦人无家可归!为了纪念,叙利亚就把这种可乐取名杰宁!”旁边埃拉亚15岁的小儿子哈莫达不停地点着头。
“今年宰牲节我们买不起羊”
刚刚接触这家人,我已经感受到了巴勒斯坦难民这浓浓的乡愁,还有对占领者无 法释怀的仇恨。
“今年宰牲节我们买不起羊,”埃拉亚带着几分困窘告诉我。他说,现在一只中等大小的羊要50个约旦第纳尔(1约旦第纳尔约合1.4美元),相当于他月工资的六分之一,而他靠给媒体写稿挣来的工资要应付家庭开支,还有三个孩子的学费,实在是捉襟见肘。好在25岁的大女儿菲达六天前刚在一家公司找到了一份会计工作,能帮家里一把。
趁着妻子还在厨房里忙,埃拉亚和孩子们带我参观了他们简陋的家。这是套极普通的三室两厅的单元房,埃拉亚夫妇一间,两个儿子一间,三个已长成大姑娘的女儿住一间,家具已经破旧,天花板由于年久失修,已经块块剥落,全家七口人合用一间 极小的卫生间,墙上的瓷砖已摇摇欲坠,但由于主人的勤劳,卫生间依然整洁。
主人带着我跨进24岁的大儿子福达和小儿子哈莫达合住的卧室,不到十平米的房间里,一面巨大的巴勒斯坦国旗挂在床头,旁边还有一枝自动步枪。从门窗到墙壁再到衣柜,全都贴满了或彩色或黑白的令人触目惊心的宣传画。
我恍如走进了巴勒斯坦武装组织的军事训练营。只有桌上的那台配置陈旧的电脑在提醒我,这是一个难民家庭中孩子的卧室。
埃拉亚告诉我,枪是假的,至于那些画像,埃拉亚则如数家珍:门上贴的这个汉子是“解放巴勒斯坦人民阵线”前领导人穆斯塔法,2001年在拉姆安拉的办公室里被以色列三枚火箭弹杀害。
“右边床头的那个穿军装的人呢?”我问道。“那是以前法塔赫中仅次于阿拉法特的第二号人物阿布·杰哈德,1988年在突尼斯被以军杀害,”小儿子哈莫达很快接过话题。
而左边的那7个“烈士”,是以色列军队1976 年侵占了他们的土地后,他们游行示威,反而被以军杀害,另一幅则是巴勒斯坦儿童与以军坦克对峙……
主人和孩子们对这里几十幅画上的人物或事件了如指掌。小屋里没有暖气,阴冷阴冷的,但是我却明显感觉到了激荡在这个家庭中的激烈之气。
更赞成格瓦拉式的斗争
宰牲节,这个巴勒斯坦家庭却没有团聚。在我做客的这个晚上,大儿子福达一直不在家。父亲解释说,前一天驻伊美英联军刚刚释放了关押在伊拉克的10名约旦囚犯,这些人都是福达的同学,福达顾不上跟家人过节,早早就去看望他们了。
24岁的福达是巴格达大学毕业的,学的是环境工程专业。但在美英联军推翻萨达姆政权后,福达被联军当成抵抗分子抓走了,在伊南部城市乌姆盖斯尔蹲了四个月的监狱,前不久才获释。回到安曼后,福达一直没有找到工作。
床头那面巨大的巴勒斯坦国旗上,被福达画上了两道粗粗的箭头,“那是我们的回乡之路。”父亲说。
宰牲节之夜,这位未曾谋面的巴勒斯坦年轻人,到底在外面干什么呢?这是我内心挥之不去的深深疑惑。
“如果福达要去做‘人肉炸弹’,与以色列人同归于尽,你会鼓励吗?”我坦率地问埃拉亚。他认真思索了一会儿,一字一句地说:“我尊重这些‘烈士’,但是我不赞成用这种方式与以色列人斗争。”他指了指墙上切·格瓦拉的画像:“我更赞成 格瓦拉式的斗争,他是我和儿子心目中的英雄。”
“你和孩子们一定要回家”
其实,这个家庭也有自己的梦想。“将来,等孩子们都找到了工作,让他们再在平房上加盖两层楼房,再买个二手车。那时,我家小院子里的橄榄树、苹果树、葡萄 树都大了,夏天全家人在一起纳凉,该多好啊!”埃拉亚憧憬着说。而他们最大的梦想,还是——回家。
埃拉亚跟随父母离开故乡赖姆莱后,流落到了伯利恒的难民营,全家十几口人就住在一个没有卫生间、没有上下水的帐篷里,在那儿埃拉亚长到了19岁,在联合国难民署创办的简易大学里读书,直到1967年第三次中东战争爆发,他与全家再次流浪到约旦。
后来他与妻子去了阿布扎比,在那里他上午教书,下午和晚上给报社写稿,在阿布扎比工作了11年后,他们全家于1987年再次回到安曼,用半生的血汗钱建起了这幢房子。
“我母亲六年前去世时对我说:‘我要是回不去了,你和孩子们一定要回家!如果你回不去,你孩子的孩子一定要回家!回家!’”埃拉亚说到这里,泪水都要流下来了。
体贴的女主人赶快端上了满满一大盘“乌兹”,这是用肉汤煮的米饭,拌有蘑菇、胡萝卜、青豆,米饭上面是几块烤得金黄的鸡肉,外加一份青菜沙拉,这就是这个巴勒斯坦家庭的宰牲节晚宴了。
吃完了晚饭和饭后甜点,大女儿菲达腼腆地笑着向我告辞,要带小弟弟出门,给弟妹们各买一件过节的新衣。
“有个地方衣服很便宜,可是很远,所以我得早早出门,”她说。
菲达从约旦大学会计系毕业三年了,是个懂事的姑娘,也许是知道家里的日子不富裕,一直没有交男朋友,帮着父亲挑起养家糊口的重担,这在盛行早婚的阿拉伯国家里并不多见。
留在家中的就剩埃拉亚夫妇以及二女儿迪玛和小女儿拉腊了。迪玛正在约旦大学 读化工专业,拉腊在约旦大学读社会学专业。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是埃拉亚夫妇的骄傲,是他们贫困生活的亮点。
“对巴勒斯坦人来说,不让子女接受高等教育是莫大的耻辱,我们哪怕勒断了裤腰带,也要让五个孩子上大学!”埃拉亚夫妇自豪地告诉我。
从埃拉亚家告辞出来,已是晚上11点了,黑暗中我看到了他家小院里的橄榄树。尽管已是冬天,但它依然青绿。我想起我在安曼也曾参加过巴勒斯坦富商的婚礼,可谓冠盖云集,阔绰之至,但那毕竟是巴勒斯坦人中的极少数,更多的还是像埃拉亚一家这样生活在底层、却依然不肯放弃希望的普通难民,就像这橄榄树, 卑微渺小却生命力顽强,在这片土地上顽强地生长着。
可是,以色列那边人民的悲苦又有多少人理解?犹太人曾是失去家园上千年的民族,曾经是没有土地的国家。他们回到中东这片“流着奶和蜜的土地”后,却常遭受巴勒斯坦的人肉炸弹袭击,是谁,制造了这纠缠了百年千年的矛盾和悲剧?连上帝和真主都无法解决。
人生为何都这样苦?
操风琴读本
原载微信公众号有风来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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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工圣审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