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九天——日本宪法的诞生19：尘埃落定

铃木昭典

翻译 老狼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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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提要：1946年2月，为避免苏联节外生枝，麦克阿瑟将军紧急下令美国占领机关民政局起草日本宪法草案。美方官员经过九天奋战完成了任务，将方案交给了日本方面。之后短时间内进行了修改润色的工作，只待最后一步了。

草案交付日本

    麦克阿瑟急于制定宪法草案的原因在于，首先当时国际形势紧迫，有传说远东委员会的苏联等两三个国家或有可能独自提出共和国形式的宪法草案等；还有一点，他希望公布草案能赶在4月10日举行的日本大选之前。

    用新宪法来取得舆论的支持，踢开保守势力，并且只要满足波茨坦公告的条件即“根据日本国民的自由意志”，同时一举两得，以此对远东委员会等联合国方面的嘈杂阻扰予以正面突破。

    这4月10日的总选举，尽管宪法确实成为一个焦点，但在难保温饱的民众面前，它的存在意义仍很淡薄。而舆论界开始明白其民主主义意义，对新宪法大多抱着欢迎态度。在麦克阿瑟的算计中，日本人虽谈不上积极，但对于占领军推进的改革路线予以肯定的话，可以说是一种成功了。

    4月17日完成了从宪法修改纲要到正式法律文本定稿，草案和英译本正式发表。在文本定稿时，经GHQ同意，采用了山本有三、横田喜三郎等人提出的表述以平假名口语体形式的建议，成为日本法制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文体。

    在日本文本中，在“辅弼・赞同”改为“辅佐・同意”等问题上，日本方面还是和民政局之间发生了摩擦，令顽固的松本国务大臣感到棘手的凯蒂斯上校等，对于好不容易提出了民主化方针的宪法案，并没有放松在这方面继续进行监督。

    曾在宪法草案中提出10年禁止修改条款的波尔后来说：“日本在以后虽然有机会但并未修改，这是起草草案时根本没想到的。因此，我们曾经对议会的动向十分关注，究竟能够铲除多少日本的保守势力。因为对占领日本的成果，这将由世界予以评价的。”

    6月20日，第九十届帝国议会召开的那天，根据天皇敕令，帝国宪法修改案正式提交众议院审批。次日麦克阿瑟就宪法修改审议发表了长篇声明。他呼吁日本国民意识到，正面临着日本历史上这一真正重大的时刻，并且提出了“议会审议三原则”：

○    必须对新宪法的规定给予充分的时间和机会进行审议。

○    宪法改订要保证与明治二十二年（1889年）颁布的现行宪法（译注：指明治宪法）完全具有法的承继关系。

○    必须绝对显示，采用新宪法是日本国民自由意志的体现。

    这“三原则”和5月13日远东委员会决议的内容完全一致。麦克阿瑟有责任对日本最终实现民主化进行看护，但他也无意和远东委员会产生无谓的对立，这是出色的应对。

    众议院中设置了宪法修改案特别委员会，并且分成各小委员会，各小委员会负责人都由芦田均选任。

    这个审议中所做出的最大修改，就是第九条放弃战争的条款（GHQ草案中第八条，整理为日本政府案时为第九条）第一项，插入了“日本国民衷心谋求基于正义与秩序的国际和平……”，在第二项插入了“为达到前项目的……”这些表述。这就是所谓的“芦田修正”。

    “我担心第九条第二项按照原样，结果剥夺了我国的防卫能力。即使这么认为，判断大概无论什么形式，GHQ也没有承认保持武力的意向，于是在第二项提议加上了‘为达到前向目的’这样的修改，而未做更多的陈述。

    “修改的用语确实有欠明了，但含蓄地提出修改，加入了‘为达到前项目的’，使得原来无条件不持有武力，变为在一定前提下不持有武力。明确了日本并非无条件放弃武力。”（芦田均委员・宪法调查会资料）

    这是以后宪法调查会在调查时，芦田均的回答。凯蒂斯也详细了解这前后的状况，他回忆说：“记得在7月末，芦田均就修改放弃战争条款的问题一个人来我这里进行商谈。他提出要加入‘日本国民衷心谋求基于正义与秩序的国际和平……’和‘为达到前项目的’这样的内容。文字本身严谨，但多少感到有点儿暧昧。我们甚至也谈起了去除‘麦克阿瑟手令’中放弃战争这一条。我感到这与个人享有人权这一本质相同的是，国家也有权利保卫自己。

    “因此，我自行承担负责，答复他OK。而芦田均还问，是否要和惠特尼、麦克阿瑟再商量一下，我回答他说，不会有问题的。

    “后来从别人那儿听说，哈希和匹克要去和惠特尼确认这个问题，我对此颇感不快，也没和他们一起去。

    “他们问将军‘这个修改，日本就有可能持有“自卫的军队”，怎么考虑？’。于是将军反问道：‘这又怎样？你们不认为这是个好建议？’。”

    据威廉姆斯说，麦克阿瑟也持有同样的意见，认为第九条不妨碍为本国安全采取必要的措施。事实上，麦克阿瑟在回忆录中也谈到：“第九条只是针对对外国的侵略”。

    凯蒂斯继续说道：“毫无疑问，麦克阿瑟希望，作为和平国家日本应该率先做到，而其他国家也应以此为表率跟进。但是仅此我总觉得意犹未尽，芦田均提出修正案的时候，我还真很高兴呢。之所以这么说，因为这些修改，作为独立国家的立场更加鲜明了。尽管用语低调，但这样比如说今后日本加入联合国时，会是有益的。”

    实际上，在提出这一修改之前金森国务大臣在回答芦田均委员长提问时说：

    “如果想定将来日本加入联合国，现在宪法的设定，按照联合国的具体规定而接受联合国提出的要求时，不得不承认这二者之间的联系缺乏相应的依据。”即，承认了加入联合国后第九条存在的问题（译注：此处指的是日本如果受联合国邀请派遣参加维和部队等问题）。

    就这样，芦田均在众议院的委员会中遇到问题，就不时跑到凯蒂斯上校那儿寻求商量解决的办法，而在当时民众普遍存在厌恶战争的气氛中，这样的考虑也不得不潜伏在用语之中了。

    关于这条战争放弃条款，就这样在特别委员会、小委员会和众议院全体会议上花费了相当多时间反复讨论，其中关于自卫权，政府的见解值得注意。

    这还是在芦田均提出修改案之前，吉田茂首相在第二轮辩论中进行的答辩。这是考虑日本宪法时非常重要的问题，特作以下介绍：

    “本条所规定的内容，并未否认自卫权，但是在第九条第二项规定不承认一切军备和国家的交战权，所以这意味着不仅放弃以自卫权发动的战争，也放弃交战权。”（1946年6月26日）

    “由国家的正当防卫权产生的战争，虽然说正当，政府认为因此予以承认是有害的。近年发生的战争，大多数都是以国家防卫为由进行的战争，这是明显的事实。因此这正是承认了正当防卫而结果诱发战争的缘由。所以认为承认正当防卫本身就是有害的。”（1946年6月28日）

    当时的报纸按照这一答辩所做的解释，都报道称战争放弃条款即否认自卫权。

    这是战后很长时间持续着的对第九条的解释。但众议院当然不知道其实GHQ承认是拥有自卫权的，并在这种情况下继续着议会的审议。

    下面一处重大修改，是前言和第一条后半部分明确“主权在民”。这是原来GHQ草案中既有的字句，在政府案中悄然消失。

    特别委员会上金森国务大臣答辩使用的是“新宪法下国体不变”、“主权是包含天皇在内的国民所拥有”，从这类易于引起误解的解释下文字进行了修改。对于麦克阿瑟元帅的立场和国际形势（主要是远东委员会问题）进行了说明的凯蒂斯上校提出，要在前言或者条文中明确“主权在民”，这被金森国务大臣称为架床叠屋，他们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论，最终日本方面屈服了。

    在众议院的修改中还有令人感兴趣的内容，是在人权条款的第25条第1项插入了“全体国民都享有健康和文化的最低限度的生活的权利”这一内容，现在这段文字对我们来说是颇为熟悉而含有深意的文字。这也是曾出现在当初宪法研究会案稿里的内容。凯蒂斯好多次反复说道：“宪法研究会的草案，好些内容都被采用了。众议院修改阶段，也有参考并采用的内容。”

    众议院的修改，共有十一个项目，经过这一阶段，条款文字也从较为夹生的翻译文变成了更地道的日语。于是8月24日经众议院全体会议通过决议，转到贵族院审议。

    在这个贵族院，在审议接近结束的9月末，还进行了重大的修改。

    事情起因于远东委员会，中国代表提出要加上内阁成员必须是文职（译注：此处外来语“civilian”）的条文。主张因为修改了战争放弃条款，如果产生自卫权的话，就有产生武官担任内阁成员的可能了。

    这在远东委员会的第三委员会（宪法・法制改革）中受到加拿大代表可林芝的赞同，在讨论中又是鲍顿博士站出来进行了说明，他本来就竭力主张政府成员文官化，并将该内容记入了SWNCC-228号文件中。

    他提出第九条修改的意义不明，应该向麦克阿瑟提出质询，英国代表圣索姆、加拿大代表帕塔松也赞成这一提案，澳大利亚代表普利姆索尔则强烈要求插入政府官员的文职条款。

    这一结果使得美国陆军部由副部长佩塔森不得不向麦克阿瑟发电，告知了远东委员会这种自天而降的要求，传达了第九条修改的意义说明和加上官员文职条款的要求。麦克阿瑟答复说：“已向日本政府提出，第15条加入保障成年人普选，第66条加入首相和国务大臣的文职化。并且这么晚提出问题做修改制造了困难，要求保证就此不再提出任何修改问题。”

    远东委员会于9月25日会议上，做出了确认文职条款问题的政策决定。而就在此前一天的9月24日，麦克阿瑟命令惠特尼将军由凯蒂斯上校陪同访问吉田首相，正式提出两项要求：

    在第15条加入“保障成年人的普选”的内容

    在第66条加入“内阁总理大臣和国务大臣必须是文职人员”的内容

    前者没有什么问题，有关后者日本方面认为已经放弃战争不再存在军队，这和文职与否相矛盾了，惠特尼把远东委员会的情况做了说明，麦克阿瑟也表示同情，“没办法，只好让他们吞苦果吧。”最终相当勉强地加上了。

    凯蒂斯回忆说：“这很给日本政府增添了难题。日本语中没有‘civilian’这样的词汇，结果是我们一起生造了个新词汇‘文民’。”

    凯蒂斯反复叨念几遍 “BUNMIN”（译注：日语“文民”的读音）这个词，告诉了我们这前后的故事。这时，宪法草案的背后推手是GHQ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贵族院的宪法改订案特别委员会在9月28日为此设置小委员会，说明了这些GHQ提出的要求。

    因为这一修改，宪法案在贵族院通过以后，又一次召开众议院审议，最终10月7日在众议院全会上得到通过。然后再返回枢密院的正式会议通过，完整的日本国宪法就此诞生。

    这个过程中，远东委员会继续充当着它难缠的小姑子角色，又提出宪法案尚未能做出最后承认。因为有的国家提出非难，怀疑日本国会通过的宪法是否符合波茨坦公告的要求，即反映了“日本国民表达的自由意志”。其实言外之意是要把美国制作为问题来追究。

    于是鲍顿博士再次面临难题，不得不转圈去做工作。因为这付诸于表决的话，有一票否决权，这将使得联合国最高司令部和日本政府都陷入困境。

    但是在迂回曲折中，10月17日远东委员会做出一项政策决定：“为了有机会对日本国民运用宪法的情况重新具有考察的机会，委员会决定，在宪法实施不早于一年、不晚于两年期间内，就新宪法实施情况必须经国会再作检讨。”

    也就是说，得出的是个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的暧昧决定。据理查德・芬说：“这是个不予承认而把它搁置起来的决定。因为美国代表做了很好的周旋。而两年后再提及此事时，远东委员会、麦克阿瑟和吉田首相也都不再热心考虑宪法修改问题了。”

    麦克阿瑟最担心的联合国一票否决权没有启动，日本国宪法就这样在世界上取得了通行证。

    远东国际军事审判5月3日开庭了，东条英机、广田弘毅等人接二连三受到审问。为了使他们的供述不至于危及天皇，进行了拼命的努力。但天皇将被当作被告、将被召上法庭作证……这些担心在街头巷尾传播着。

    但避免了对日本的分割占领，又守住了天皇的麦克阿瑟，此刻他最关注的已经变为世界将一分为二的冷战征兆了。

    1946年11月3日，日本宪法正式在国会全会上通过。民政局的参与者二十五人坐在众议院全体会议的一隅旁听。在为新宪法成立的热烈鼓掌的人群中，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坐在那里。

    半个世纪过去了，制定日本国宪法的人只有六人还健在。在回顾这终身难忘的工作时，我们请相关人士留言。

    凯蒂斯（当时陆军上校，草案执笔负责人）：

    当时的日本国民，非常顺利地接受了国会代议制的民主主义。我们只不过担当了为日本政府提示民主主义方针的工作。随着时代变化，也会考虑宪法多少需要做出相应修改。但是现在的日本，比当年起草宪法草案时，有了更多更出色的运用宪法的专家了。

    波尔（当时海军少尉，天皇・条约・授权小组）：

    历史使得日本国民对民主程序的理解，已经超越了我们曾经抱有的各种忧虑了吗？今天事实证明了日本国民充分理解民主程序。

    埃斯曼（当时陆军中尉，行政小组）：

    政治，重要的是实际成果。是曾经设想的那样吗，还是凭借着运气，不管如何，这部宪法是留存于历史的一部成功物语。

    豪基（当时海军中尉，立法权小组）

    我感到日本率先于他国达到了理想的目标。真的可以说，这是个新国家、新宪法。

    斯罗塔（人权小组）

    觉得这是部模范宪法呢。我看到日本女性幸福的笑脸，真感到高兴。世界上处在不幸地位的女性还有许许多多。今后，希望日本的女性能够走向世界帮助她们。

    高顿（当时陆军中尉，翻译）

    日本国宪法的英语版正文，是部格调高文字出色的好文章。其价值之高，支撑了半个世纪了。

    威廉姆斯（当时陆军上尉）

    我很不幸被油漆烫伤而未能参加宪法案起草工作，为此遗憾至今。参加的话，我大概会反对宪法第九条。但是结果正因为此日本变为经济发达国家了。

    马克奈利（马里兰大学名誉教授，美国的日本宪法研究第一权威）

    这部宪法是世界许多人怀抱的理想。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可以说这是理想国家的理想宪法。

    理查德・芬（当时远东委员会官员）

    有人说，新宪法是在极为惨烈的战争中诞生的美丽珍珠。我觉得这是对日本宪法的最高褒奖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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