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 兰州青旅：在阴而生

文字 | 雷寒冰 郑欣悦 马圆圆

图片 | 来源于作者和受访者

执行编辑 | 张漪

责任编辑 | 刘睿馨 刘世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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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末，兰州火东青年旅舍又爆满了，32个床位早就被预订一空，两个旅客睡在大厅沙发上，天台上还有背包客搭的三个帐篷，热闹非凡。火西青年旅舍也丝毫不逊色，78个床位满满当当，大厅长桌上二十来个素不相识的人聚在一起玩狼人杀。

   兰州一条旅店林立的小巷

沃土

青年旅舍，旨在为收入不丰的青年旅行爱好者提供短期住宿，并且收费低廉。兰州的青年旅舍，大都藏身在居民楼中，虽然缺少相关证件，但是在这个中转大城里也能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甘肃是我国中东部地区通往青海、新疆的必经之地，省会城市兰州是西北地区重要的综合交通枢纽，陇海线、兰新线、兰渝线等六条铁路干线交汇于此，以兰州为中心，辐射这广阔的中国大陆。当旅游旺季无数游客经过兰州时，巨大的人流量为青旅生长提供了沃土。

火东青年旅舍是距离兰州火车站不足五百米的一家青旅，旺季生意固然好，但是老板娘李继红已经忙到无暇吃饭，凌晨一点多睡觉，两三点陆陆续续还有旅客入住，四五点又有旅客离开，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早晨六点多她开始拆床单被套、打扫卫生到十一二点，再去洗床单，洗完到傍晚，客人又来了。一天天周而复始，不知不觉，李继红经营这家青旅已近四年。从接手到现在，几乎抽不开身，“开青旅虽然熬时间些，但是不风吹日晒。”

火西青旅开了大约一年半，三个二十岁出头的合伙人毕业后便接手了这家青旅。对合伙人之一的徐玲而言，晚上睡不好觉，半夜被手机铃声叫醒是常有的事儿，凌晨两三点都可能有旅客进店。但绝大部分旅客还是会在23点之前到店，她要一个一个给旅客登记电话号码和身份证号码，带他们到自己的床位，不厌其烦地回答每一个旅客的问题，而白天则打扫卫生。

冰火两重天

兰州青旅绝大部分靠近火车站、正宁路夜市、张掖路步行街等景点或人流密集区。但囿于兰州旅游资源有限，来兰州的旅客大部分是住一晚便离开的“过客”，过客来往的不稳定性使得经营青旅并非一帆风顺。

在法定节假日以及7月到8月中旬，火东青旅每天都能爆满，因为没有多余的利润能让李继红再去雇一个帮手，她只能一个人撑起整个青旅。“累我不怕，就是没人住，”她苦笑，无奈地摇摇头继续说，“就是没人，竞争压力大得很。”

在兰州火车站附近的青旅就有十四家，而火东青旅和火西青旅更是在同一个小区两个不同单元的居民楼里，竞争更为激烈。火东青年旅舍价格本来是一个床位35至40元，而在火西青旅换老板之后，火东青年旅舍就降到了32元左右。即使这样，还是比火西青旅价格高上2至5元。两家旅店起初有些许摩擦，火西青旅合伙人李佳曾来找过李继红，她就直言不讳地对李佳说：“你们是雷锋嘛？”但这样针锋相对的时候并不多，而且都是邻里邻外，各自做各自的生意。

李继红接手这家青旅花了18万，现在一年的房租是7万多，再加上物业费、水电费、冬天的暖气费以及基础设施上的更换费用等，每天的成本超过200元。淡季每个床位售价大概32元，和火东青旅达成合作的美团平台抽取10%的手续费（如今和美团合作需要抽取12%），到她账上就只有28.8元，这就意味着她的青旅每天至少要住上7位旅客才能赚回成本。但这仅仅是赚回一天的成本。

淡季，通常是兰州漫长的冬天。国庆假期之后旅客急剧减少，青旅只能靠几个稳定的出差旅客稳定收入，大厅再也热闹不起来，只有零零散散几个顾客在，空耗着房租水电成本。租的地盘越大，空耗的成本越高。“兰州的住宿就是冬天挺难熬的。”徐玲说道。

“这就是兰州开青旅最大的风险：旺季人多住不下，淡季房多没人住。”张掖路青年旅舍老板龚强无奈地说。

公婆各有理

为了让顾客满意，所有的青旅老板都尽力拿出自己最好的态度和服务、营造干净舒适的环境。但即使这样，在兰州开青旅还是举步维艰。

刘鹏是火西青旅的一名顾客，他经过前台和过道，走上一个窄而陡的楼梯后，才到他的床位：一个四人间的上铺，大概9平米的房间,放下了两张上下床，每张床长2米、宽1.2米、高1.8米,这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床单被套有些许异味，他要忍受半夜蚊子在耳边嗡响，还要面对逼仄狭小、通风不畅且烟味不散的卫生间。

而这家青旅的合伙人徐玲说：“我们每天白天拆下床单被套，放入专门的消毒间机洗，做到一客一换。”在旅舍大厅、卫生间，都有醒目的禁止吸烟的标志，李佳还曾大声呵斥准备在大厅抽烟的旅客，但是仍然屡禁不止。

尽管旺季旅客多，李继红却还空了一次房间。2017年7月底，一个学生在下午五点多给李继红打电话预约一个六人间，之后又打了两次电话要求一定要给他们留一个六人间，但是没有在网上预约。

晚上将近11点到火东青旅，这六名学生交了身份证之后就在一旁小声议论，李继红给他们登记好了身份证，还未交还给他们，他们却说不想住了。这六个床位的收入240元占李继红一天收入的四分之一，她勃然大怒，攥紧手上的身份证，生气地说：“十一点了！你们向我确定了三遍，给你们留房间！我没接其他客人，你们说不想住了？这损失咋办？”六名学生退一步答应赔偿李继红100元，李继红不同意，要求200才行。

学生不同意，打110报警。警察随后赶到，说李继红没有资格扣他们的身份证，便让学生们毫无损失地走了。李继红气急败坏地对那群学生说：“你们出门碰死去！”

不仅有这些毁约不住的顾客，甚至有恶意差评的。2017年8月3日来的一位顾客订了两晚，第一天来就说她不喜欢这种家庭式的旅馆，在这里体验不佳。但是第二天又回来晚，错过了网站上可免费取消订单的时间，便以差评威胁李继红退钱，李继红不答应，于是差评便出现了。

青旅藏身的居民楼

“双刃”平台

由于兰州的青旅大都开在居民楼或写字楼里，没有资格在路边悬挂门头，故而十分依赖网络预订平台，在上面发布营业信息。

龚强坦言自己开店唯一的约束就是差评。他会将洗好的被套床单交到旅客手中，让旅客自己铺床，大厅不放置多余的装饰品，尽量营造一个干净整洁的大厅环境，让顾客满意。

分开的床单被套和枕芯被芯

平台可以给青旅一个宣传渠道，却也能把它们推向两难之地。李继红表示，和美团、携程签下的协议就是即使六人间预订满了，平台上还会保留一个床位，十人间保留两个床位。青旅老板只有和美团打电话才能取消预留房。徐玲解释说对于这种情况，她已经关闭了预订通道，但是外网展示的没关。于是旅客可以订上，但是实际上没有房。

这样便会出现满房也能下单的情况，张掖路青旅老板龚强只能在满房后“手动拒单”，和满房后预订了保留房的顾客一个个打电话解释，让他们取消订单。但是过了可取消时间点就不能免费取消，需要和客服沟通才能成功退款。“平台上有保留房，我关不掉，没办法。”

李继红既要看订单、手动接单，又要忙着登记，时常捉襟见肘。由于平台上拒单会使青旅排名下降，有一次李继红在满房后还接了一笔订单，顾客当晚去青旅旁边的酒店住宿花了200元，在美团上投诉后，美团直接扣了李继红200元收入用于该顾客报销。

营业与执照

李继红于4年前在网站上和美团寻求合作，发租房合同和身份证的照片，然后再发房间和房型照片，所有流程线上完成，不需要业务员来检查，一个星期就成功上线。美团一方没有强制要求必备营业执照。

记者和美团线下工作人员的聊天记录

开店之后，“美团行业自己监管，如果出现问题，才由我们调节监管。”兰州市工商局网监处工作人员这样说，“有问题就投诉，消费问题由我们去找美团，治安问题肯定找公安。”

《旅馆业治安管理办法》中有规定旅馆接待旅客住宿必须登记。李继红就因此吃过亏，一位旅客的朋友来青旅做客，李继红还没来得及给她登上身份证，派出所工作人员就来抽查了，核查已经在公安网上登记的身份证号和在青旅所有人的身份证，一个没登记，罚500元。还有一次登记了却没点上保存而被罚了500元。

虽然会受到处罚，但李继红连上了公安网，每名旅客信息都要录进公安系统，满足公安部门的要求，但是在工商部门面前，只得低头。她清楚地知道无证无照经营是要罚钱的，《无证无照经营查处取缔办法》第十四条中明确规定：对于无照经营行为，由工商行政管理部门依法予以取缔，没收违法所得。

“一般不投诉不查，当时是电话投诉，开了四年，也就查了这次。”李继红回忆说。2017年11月份，工商部门突然来人查营业执照，李继红正巧那时不在青旅，青旅的常住客打了电话告知她。她于第二天赶去工商局。

“这是我租的房子，我和他们合租这套房子。”对工商局，李继红没一点办法，只能赖皮，然后再和工商局诉苦。这个年轻的工作人员也理解，但是他也要完成他的工作。李继红就驳回说：“这是我住的房子，你总不能给我封了，让我住大马路上去吧？”僵持之下，工商局工作人员说“要么罚款1万元，要么关门15天。”这次纠纷以李继红签下无证营业关门十五天的处罚单而告终。

李继红表示自己并没有存心逃税的想法，“不是我偷税漏税，我也想办营业执照，我也想风风光光的，”但是她办不下来，“因为国家不允许居民楼开办营业场所。”2016年7月1日开始实施的《兰州市物业管理条例》规定：业主不得将住宅改变为经营性用房(含开网店)，不得将住宅出租用于经营性活动(含开网店)，工商行政管理部门不得向前述两种将住宅改为经营性用房的经营活动颁发营业执照。因此，只要是开在居民楼的青旅都不允许办理营业执照。

《西部商报》上刊载的这则新闻

在此之前，办证则要受制于《中华人民共和国物权法》第七十七条中的规定：业主将住宅改变为经营性用房的，除遵守法律、法规以及管理规约外，应当经有利害关系的业主同意。

根据这条法规的注释，有利害关系的业主指的是所有因住宅改变为经营性用房受到影响的业主，不论是相邻或者不相邻的业主。

就这样，李继红的营业执照一直没有办下来。对那些需要发票的顾客，李继红只能去旁边的招待所开。

其他地区的青旅也有相似的困扰。据金羊网报道，广州越来越多的无证经营的青年旅舍给小区居民的生活带来极大的困扰。暨南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胡刚表示，目前，存在一个乱象，管理部门多，但管理的范围和职责不明确，导致管理效果不佳。

《西安市物业管理条例》中有规定业主、物业服务企业应当按照不动产权属证书载明的用途，确需改变的，除遵守法律、法规以及管理规约外，应当经有利害关系的业主同意。

胡刚认为，青旅会给居民生活带来不便，但是也不能“一刀切”直接不让做，因为旅游业的发展是需要青年旅舍的存在的，但应该规范、合法经营。

火车站的钟声缓缓飘来，天水南路的车辆川流不息，李继红还是傍晚迎旅客来，清晨又送他们走。人来人去，停驻却不停留。

（文中所有店名和姓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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